即便此刻她无怪罪之意,尚念着幼时情分,可听了她的供述之后呢?还能无动于衷吗?毕竟她不会一味包容她了。
知安似乎看破了她的心思,淡淡说道,“不是死后身不由己附身荷包,而是生前早有谋划,对么?”
菱角如同被揭露底细的杂耍技人,一脸尴尬,怔在原地不知如何分辩。
“这上面还有什么?”知安把荷包凑近鼻尖轻嗅,“捆绑了你,让你即便吸食阳气依然虚弱不堪?”
除了菱角的一缕长发,荷包由村民惯用的麻线编制而成,麻桑常有异味,累年难消,怪就怪在荷包不但没有刺鼻的怪味,还有一股若有似无的清甜香味,十分好闻,且说不出的熟悉。
“湖边柳,院中槐。”菱角声音寂寂,被逼至死角,反而坦荡起来。
“有何用处?”知安半坐,两眼发亮,显得很有兴致。
“槐木勾魂,柳木锁魂。”
“哦?怪不得村后的坟头上多植松树,还有这等说辞。”
“正是,我的头发算是药引,必不可少,又取槐柳熬酿成汁,滚煮荷包,方能阴魂缚魂,成极阴之物。”菱角说着说着垂下头,仿佛对罪责已供认不讳,全凭处置。
“你从哪儿学来这些?”
“巨石村有一老巫,我多番求教,她才肯传授此法。”
知安听罢,久久不出声,房间一时陷入寂静。
菱角悬着一颗心,一会想她若弃我不顾怎么办,我只能灰飞烟灭却束手无策,以后天上人间再无菱角之魂,我苦捱了二十三年换得什么求得什么,一会又想魂飞魄散又如何,虽不足一个月,哪天不是度日如年,柳木锁魂,如在心口钉下一根木榫,怎能不虚弱,这等生不如死的时光,她过够了,至少也曾与狄牛共处半月不是么。
在她仍左摇右摆时,知安捂嘴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淌着困泪将荷包塞在枕下,咕哝道,“困了,我睡了。”
仅此而已?菱角瞪大了眼睛,看着知安吧嗒吧嗒嘴,不一会响起低微的呼吸声,再过半柱香,已经睡沉了。
什么也不说,只当听了一段趣闻?
怎么越发看不透她了?
她是个仅仅七岁的小丫头吗?
菱角在踯躅中度过了漫长的一夜。
知安悠哉悠哉闲逛了三五日,拉着米硕走街串巷,绸缎衣帽肆、珠宝首饰行、胭脂花粉铺倒也罢了,坟典、凶肆、棺材铺算什么?铺子的掌柜从算盘上抬起头,正要招呼上门客,一看这两人,华衣锦服,玉冠缎履,哪有家中办丧的样子?再一问客官要点什么,那稚声稚气的小姑娘伸着脖子,两只眼睛闪闪发亮,张口就说随便逛逛,气得掌柜浓眉倒挂,卖死人东西的地方,能随便乱逛吗!
米硕被知安往前拽着走,懒懒说道,“今日是第几次了?”
知安松开他的袍边,掰着手指数了一遍,“十三次了。”
米硕一听,气得跳脚,“十三次了,被赶出来十三次了,你还要逛?逛也就罢了,只看不买丢不丢人?本公子的脸都被你丢尽了,又不是没银子,看上什么买下就是,一边流着口水一边捂着钱袋,你是小姑娘吗,怎么如此厚颜?”
知安攥着钱袋子,斜眼瞪着米硕,“银子虽足,可耐不住流水似的往外出啊,往后日子还长,得紧省着点。”
米硕一瞅她那居家过日子的小模样,登时头大,“你爹好歹是一品军侯,你大哥也是四品都尉,传扬出去,可是为你狄氏一族蒙羞!”
知安目光黯淡下去,只一个呼吸,又仰起脸理直气壮地说道,“你不说我不说谁知道我姓狄,不过我们在此逗留多日,也该走了,否则大哥派人来找不好脱身。”
米硕闻言,脸色一僵,不由得惶恐,“你打算走了?要去哪?”
单一个“你”字,知安便听出了离别之意,虽有些失落,仍张扬地说道,“天涯无边,路在脚下。我这就回去收拾包袱,咱们后悔有期。”说完不敢长留,转身大步向前迈去。
米硕定在原地,一动不动。
他留在人间,全为了舍舟,舍舟眼下住在魏府守着魏值的驱壳,一日不离开,他如何随她走?
可她一个少不更事的丫头片子,善心泛滥,又那么愚钝,世间太多毒蛛,她一不小心就会闯进别人的蛛网,让他怎么放心得下?
知安前脚回到客舍,米硕后脚火急火燎地跟了上来,从她手中抢过包袱,“怎么说风就是雨?要走也等置备好了车马,明日启程。”
“成,听您老的。”
把包袱丢在一旁,拉起知安往外走,“随我下楼。”
知安什么也不说,默默跟着他下了楼,临别之际,心里空落落,缺了一块儿,就跟她离开碧水村时,连声告别都不敢,如今犹有遗憾悔意。
与米硕相识时日不多,但不难知晓他秉性纯良,重情重义,撕破那张疏冷的假面,善良柔软的内心坦露无遗,非黑即白,爱憎分明。
孤身闯天涯,说得气势磅礴,实则打怵得很,黄沙漫漫,前途渺茫,想起来浑身就一阵哆嗦。
二人对坐良久无言,知安觉得尴尬,遂开口打破坚冰,“跟我说说亶爰山呗,书上只寥寥几句,亶爰山到底什么样子?”
米硕从思绪中抽出神来,看知安眼睛眨巴眨巴很是好奇,笑道,“书上怎么说?”
“亶爰之山,多水,无草木,不可以上。”
“确是如此,虽不知著书者何人,但应只有耳闻并未眼见,亶爰山湖泊遍布,大都浅水淡流,不似汪洋滔滔,不比溪水潺潺,我类族生于斯长于斯,食虎狼,饮甘泉,好不快活。”
“那你为何来到人世?”
米硕眸中光彩熄灭,露出沉痛神色,默然垂首,许久不语。
知安拍着嘴巴,连忙说道,“口拙口拙,我不问了。”
米硕转头看向街道,神色怅惘,目光缥缈似念起往昔,缓缓道,“少年狂妄,不知安稳平淡之难得,一心向往山外风光,趁族老疏忽屏障不稳,与挚友结伴逃出。”
知安听得出神,一时没管住嘴,“就是龟壳山上的那只类妖吗?”说完捂住嘴,巴巴地望着米硕,既惭愧又好奇。
米硕顿了顿,点点头,“是”
见他一一作答,知安得寸进尺起来,也不装模作样满脸歉意了,直白地问道,“《异物志》曾载,灵猫一体,自为阴阳,可是属实?”
米硕匆匆扫了她一眼,面色赧然,眉眼低垂,声呐蚊蝇,“嗯”
知安没见过他这般含羞作态,忍不住哈哈大笑,霸气地拍着他的肩膀,凑近了说道,“你······可男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