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王妮家,我自然不能再苦着一张脸,我笑着和她的同事、邻居打招呼,这个我,依旧是那个谦和温柔的我。王妮的婆婆带着孙子刚刚也迎了出来,我说,阿姨也在呀。她婆婆说,中午给妮妮炖了排骨汤,叫他们过去吃,小峰不在,她自己都懒的动,我只好给她送过来。我果然见阿姨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桶。王妮轻轻按按小腹,说,丫头,你看奶奶多心痛你,妈妈说晚上再去吃,奶奶就等不及给咱们送过来了。谢谢奶奶。结果,刚刚冒出一句,谢谢奶奶。把一家人逗得前仰后合。阿姨搂着小孙子,十分感动。美满就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吧,一个家里的每个人做什么,都会给其他的人带来感动和满足。
阿姨说,妮妮,你们玩,我走了。刚刚要不要我带走,省得烦你,这孩子淘气。刚刚不待妈妈答话,抢着说,我要和豆豆妹妹玩。王妮说,让他在这儿吧,有人和他玩,他不会烦我的。阿姨有点不放心,要不我和他们在?这两个小家伙都才三四岁,别玩了不该玩的。王妮笑着说,看着也好,您这是连将来的孙媳妇也一起哄了。我心里暖暖的,心想,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王妮是会善待豆豆的吧。为什么要这么想呢,我赶快把这个晦气的念头从脑海中赶走。我不能有三长两短,我得保护豆豆长大,看着她嫁一个可靠的人,然后我才敢说“离开”。
真是好生活啊!一个三十岁都不到的人,成天想的却是生啊死啊离啊别啊。看着老人愁老人,怕老人老无所依,看着孩子愁孩子,怕孩子幼无所养。看着自己其实也挺愁的,怕会气出病来,英年早逝。真累!却不得不继续撑着。忽然手一暖,王妮悄声说,你手怎么这么凉,好像闭住了似的。我半开玩笑地说,你懂得还不少。王妮低低地说,我是怕你在他们那儿受气,其实我可能错了,今天应该叫你和他家人多相处相处。我不以为意地笑了,你好好操心你的刚刚和好好吧。她愣了一下,大声笑了,妈,我想起咱闺女叫什么了。咱闺女叫“好好”。刚刚和好好!她高兴地在地上转了一个圈,我拉了她一下说,小心点吧,孕妇同志。她就停下来,抓着我的手,看着我,一直看出了我眼底的忧郁。她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松开我的手,招呼着其他人各就各位。
阿姨不放心两个孩子自己玩,远远跟在他们后面,仍然因为离得太近,被刚刚“嫌恶”:奶奶不要跟着我们。奶奶好烦。奶奶你站远点。奶奶走不进他们的世界,但是奶奶会在他们那个世界许可的范围内,关心保护他们。王妮见婆婆在孩子们面前费力不讨好,说,妈,您让他们自己玩吧。您去看会电视或者躺会儿。阿姨抹抹头上的汗,说,不打紧,我陪着他们。王妮的同事就说,阿姨,您以为您不在的时候,妮妮会前眼后眼跟着刚刚啊。王妮夸张地白了同事一眼,说,当然了,我儿子,我不看着谁看着。
大家都笑了笑,接着打牌。
这麻将打得,真是背。我就奇了怪了,我心情不好,那几张麻将牌是怎么知道的?它们倒是心齐得很,转到我手上的时候,一个个的都争着变出可恶的嘴脸。要么起手四大不挨,要么不上牌,手里翻来覆去,总是那么几张半死不活的牌,它们一起嘲笑着我:你倒是想上几张好牌,做梦吧。其他人都有进有出,哪怕是嘴巴总也没闲着的王妮,只有我,一直在出,一直在出。仿佛我的人生,从某一天开始,一直在输,一直在输。
四圈完了,该调风了。王妮说,我去厕所,憋不住了。到那里一看,一边笑一边喊我,秋雨,你看你闺女。喊过我,她扭头去找她婆婆,找到书房,见婆婆头靠在椅背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关了窗户,又拿出一件厚衣服搭在老人身上。王妮虽然嘴上说原谅她爸爸了,可是在私底下,她说,我从小没有爸爸,就守着我妈,现在在我眼里,妈妈婆婆已经没有性别之分了,她们都是我的爸爸妈妈。人难得的就是知道珍惜,知道感恩吧。
当我走到卫生间那儿,映入眼中的是一地狼藉,而豆豆蹲在地上,还在往脸盒里倒洗衣粉,我看她把别人家弄得一团糟,竟觉得这是一件让我非常丢脸的事。那一刻,老巫婆瞬间附体。我低吼了一声:豆豆。豆豆受了惊地要站起来,没想到脚下一滑,整个人扒在了地上,地上是水,是泥,是洗衣粉的碎屑,可想而知,这些全会沾在她身上。她在地上挣扎着想起来,我居然没有想过伸出手去拉她一把。她为什么不哭呢?她不是喜欢哭吗?不是动不动就是受了天大委曲的受伤表情吗?豆豆挣扎着,然而地上全是水,她脚下一打滑,就又趴到了地上。这一回,她开始扁着嘴哭,却没有哭出声。她回头看了我一眼,眼泪汪汪的,我不说话,她就继续在泥水里挣扎。
这是多久的事呢?时间漫长极了,然而变故还是来了——王妮将我推进卫生间,反手把门关上。怒气冲冲地瞪着我,小声说:你怎么了?你神经病吗?这是你亲闺女啊!他们不喜欢她,你也不喜欢她吗?我说,王妮,你知道了吗?你全知道了吗?王妮生气地说,我知道什么,我什么也不知道。你这妈真是太不称职了!她不顾自己怀着孩子,费力地拉扯着豆豆。可是地上有好多水,如果她不小心滑一下……我后背发凉,连忙把她拉到一边,说,我来吧,你别摔倒了。王妮就站在一边,看着我亲手把豆豆抱起来,再把她外面弄脏的衣服脱了。那一刻我又是如此细致而耐心的我。
王妮说,秋雨,为什么你谁都能迁就,却不能迁就迁就她?她那么小正需要你的照顾!我默默流着泪,不说话。她从后面给我递过来一张纸巾,说,我喊你来玩,是希望看到一个快快乐乐的你,少给我哭丧着个脸,影响我身为孕妇的心情。再说我婆婆还在呢,你要让她知道我有你这么一个神经病朋友?将来你女儿还要不要给我当儿媳妇?我告诉你,你对我未来的媳妇好点。回头的时候,我脸上已经有了笑容,心情经过这一场发泄,平和了许多。我没有反驳她,抱着豆豆,打开了门。她的同事和邻居看到豆豆这样子,齐声问,怎么了?我说,卫生间被折腾成一个凌乱的战场了。
眯了一会儿的阿姨隐约听到这些动静,一咕噜身,从躺椅上起来,说,年龄不饶人呀,我这不小心睡着了,叫两个小家伙钻了个空子。我不好意思地说,看来我今天还得赔妮妮一袋洗衣粉。王妮说,算了,多给我放几糊就原谅你。我笑着说,我要能看出你停什么口,我就不会输钱了。
刚刚摇摇摆摆地从阳台那儿走过来,端着一个大脸盆,里面有小半盆洗衣粉水。他说,妈妈,都这么多水了怎么还吹不起泡泡?又对豆豆说,我让你弄的那盆水,你弄好没有?王妮说,闹半天是你个兔小子出的瘦主意,害得秋雨阿姨还以为是豆豆妹妹干的。她婆婆忙接过脸盆说,乖孙子,正好奶奶想洗衣服,这回省事了。然后她催促我们说,你们玩你们的。我来带这两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