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边脱外套一边问,我爸呢?爸爸慢吞吞地从他的卧室走了出来,用手扶着半边脸,虽然妈妈事先已经告诉我爸爸的情况,我却没想到事实比我想象的严重得多。爸爸的左半张脸整个肿着,本来就小的眼睛差不多被挤成一条缝,我见了,不由心痛起来。刚喊了一声:爸。爸爸连忙解释说,牙痛了一晚上,可能是上火了。他接了一句:春天就是容易上火。妈妈听了他这句话,脸上闪过一丝不快,我心里顿时不安起来,不知道怎么说,才能把他这句不太合适的话圆过来。想了想,始终不得要领,只好把豆豆推在前面,叫她去讨姥姥姥爷的欢心。
妈妈逗了豆豆几句,又回到厨房去忙碌。我悄悄拉了拉他的衣服,说,洗了手去问问妈有什么要做的。他一副了然的表情,倒显得我多此一举。他误会了,我让他好好表现,不过是让父母能多放心一点罢了,没有丝毫要他向我的家庭低头的意思,所以,他真不必用那种不屑的眼神看我。我已经收起我的清高,你还装什么不识人间烟火?
在我父母跟前,他一般会给我面子,不跟我争也不跟我抢,特别顺着我似的。因为这,我有时还挺感激他,虽然他对我并不是多好,可是能让我父母觉得他对我好,我想,也就够了。他去厨房问妈妈,有什么让他做的。妈说,没什么事,你们去客厅坐着吧。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妈也是说一不二的人,他就领着孩子出来了。
妈去剥葱剥蒜,我一直跟着,想搭把手,妈说,你在自己家每天也不少干活,到这儿正好歇会儿,反正妈不用上班,一天到晚只做这几顿饭,不累。听了这话,我有点羞愧。我经常有意无意地说给妈妈听,我在自己家有多享福,几乎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可是妈妈仍然知道,我只有在她跟前才能那么任性那么懒惰,在自己的家里,我里里外外,其实也闲不下来。妈妈对我没有更高的要求,她一直说会做就行,可她还是错了,仅仅一个会做,还不行。他有时候开玩笑,会说,你能干好什么?在我父母的心目中,他们从不希望我能干好什么,其实是希望知道,他能干好什么。
隐约听他和爸爸在客厅拉着一些闲话,有板有眼的,只是我,多想他能体贴地问问爸爸,牙怎么痛了。妈见我站着,觉得我有点碍手碍脚的,说,出去吧,别在这儿呆着了,一股油烟味,我去开窗户让它走走。其实我离窗户最近,妈妈却不叫我,她自己放下那些调味品,大步流星地去开窗户。我忍不住埋怨妈,我就在窗口这儿呢,妈说一声不行啊?妈像是嫌我碍事,说,你快坐着去吧。然后妈高声喊我爸,唉!你看看几点了。爸爸捂着半个腮帮子又走入我的视线,妈妈见了,皱了皱眉没说话,我可能想多了,觉得特别内疚。长这么大,直到现在,还是叫父母这么不省心。
后退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个东西,回头一看,是立在墙角的一袋米,挺大一袋,大概四五十斤的样子。我说,买米了?妈妈说,米快吃完了,让你爸过几天再买,你爸那个急性子,一天也等不得,上午就去买了。我说,肿着半边脸也不怕那些叔叔大爷见了问啊。妈说,老都老了,怕什么。何况,就他那急性子,要不把这袋米买回来,那半边脸也得肿。我说,妈给我打电话也没说,如果说了,我们中午过来不正好顺便给捎上来。妈妈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正好爸爸过来汇报几点了,我对我爸说,爸,以后有这种活你给他打电话。说出来,自己觉得不合适,以爸妈的脾气,是不会主动给他打电话,我又更正说,给我打也一样。说着去提那袋米,提了提,真提不动。妈说,就你那点小力气还想把米扛上来?可惜我不是个儿子,如果我是儿子,我父母就会像他父母给他打电话那样,给我打电话——今天得买米买面,明天得换液化气,后天家里来人去车站接人……这样的电话,我父母一个都没打过,没给他打过,也没给我打过。
妈说,你爸老是老了,买个米还是没问题的,等我们老得动不了,你们不管都不行。爸爸一边笑着,像是在附和妈妈的话。妈妈很快地看了眼客厅,声音有点低地说,他能把你们家的事办好就行了,我们这里不用他管。我笑了笑说,妈您放心吧。放心什么?后面的话,连自己都没有勇气说出来。在父母面前,一有机会,我就会为他说好话,说他有多勤快,有多体贴,有多顾家,只有我知道,我撒了多么美好的一个谎。时间久了,自己都被骗到了。偶尔妈妈说他干事不靠谱,我会很生气,觉得伤了自己的面子,或者更多的是因为那个谎言被识破了,自己脸上挂不住。我多么希望实际上和看上去的是一样的幸福美满……
我说,妈,饭好没,我帮忙端饭。妈说,快好了,你带孩子去洗手,豆豆自己洗手总糊弄人。我笑了,是这么回事。每次让她洗手,她基本上就是在水龙头下面走个过场。要是想给她洗把脸,没一次不软硬兼施才能成功的。我高声喊,豆豆。边说边走,她在和她的爸爸玩游戏,听我喊,挣脱了胡应伟的怀抱,往厨房这面跑,被我半路上截住,拖到了卫生间。然后,她开始唧哩哇啦地叫,妈听了,说,你慢点,是不是弄痛她了。我真恨不得从她屁股上拍一把,想想后果,忍住了,谁知道她见我瞪了她一眼,竟然号啕大哭起来,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妈妈听到这动静,急急忙忙从厨房出来,看到豆豆的时候,她已经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了,一边抽抽嗒嗒一边拿眼角的余光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