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爷俩许久不见的缘故;或许是方国昌要出一次远门,不知归期;或许是刘先生不忍送客,方国昌不忍道别,两人在一起坐了很久很久,也聊了很多往事。那个午后,刘先生鲜有的健谈,许多陈年旧事从他口中咀嚼出新鲜气息。
骤雨初歇,天气放晴。屋檐上雨帘断线,接连成珠,坠在洗衣盆里溅起圈圈涟漪。院子里的老杏树恢复了平日里的平静安详,一身枝叶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不知不觉时间已晚,方国昌便借故起身告辞。刘先生不舍,想留下他吃了晚饭再走,方国昌哪里还坐的住。刘先生最后把他送出家门,送到胡同拐角处,像雕塑一般立在原地,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忍离去。
方国昌在走出很远之后,见刘先生仍然佝偻着身子,对他晗首摆手。那佝偻的身子,仿佛弯成了一座桥。
忽然,方国昌看见在安平峪西北沟的山梁上,架起了一道弯弯的虹桥。七色彩虹横贯西天,与氤氲霞光交相辉映,闪耀天际。
第二年春天,清明前夕,方国昌在北京接到了老家打来的的报丧电话。方国昌想起和刘先生最后一面的情形,才隐约明白,或许刘先生早有预感,两人的这次见面和告别,当是永诀。
第二天中午,小姨子柳春珑特意请方国昌到她家吃饭,以作饯行。盛情难却,方国昌知道两口子因为给儿子刘振国借贷买房,手头经济拮据,便亲自带了酒肉菜茶上门做客。
刘威在自家招待姐夫方国昌,哪好意思喝他带来的酒,又因为有事相求,不敢怠慢,便把藏在橱柜里的“政府特供酒”摆上酒桌,乐呵呵道:“姐夫,哈俺的酒,‘政府特供’,你尝尝!”
方国昌一看酒的包装,见跟刘三平送他和刘先生的一模一样,心里莫不惊奇。忽又想起几日前刘威在他面前屡屡讲起养猪的种种好处,心里自然有了底。
柳春珑当时正端上一盘菜,诧异道:“你哪来的酒,俺咋没见过!”
“你没见过的事多着呢!好好炒你的菜伺候好姐夫,别‘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此话一处,即被柳春珑啪啪两巴掌拍在肩膀上:“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还没哈‘猫尿骚’就不知天高地厚,一会儿哈了酒,不变成‘钻天猴’升天咧!”同时不忘提醒方国昌,“姐夫,哈了他的酒,小心他一会儿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跟你哭穷借钱咧!”
方国昌会意地笑了笑,没有言语。
“哭你奶奶个熊!俺这是请姐夫好好哈个酒咧!”刘威显然被柳春珑惹恼了,“炒你的菜去,别在这里嚼舌头根子……”
见两人拌嘴,方国昌不好居中调停,只瞪着看了刘威一眼。刘威自知在姐夫面前骂柳春珑的话欠妥,便赶忙停了嘴,转而劝酒道:“姐夫,咱哈酒!”
方国昌倒也不客气,严肃道:“你也快做公公的人咧,在俺面前咋说咋骂都成。要是振国和儿媳妇回家,或者当着亲家的面再这么口无遮拦,小心被人撕烂嘴巴!”
“是是,姐夫教训的是!”刘威面红耳赤,也不好驳姐夫方国昌的话,“俺以后注意,俺以后注意!”说着又给他斟满杯中酒,“姐夫,哈酒,哈酒!”
刘威随后拿起了做主人、做妹夫的架势,一会儿给方国昌倒酒,一会儿向方国昌敬酒,一会儿又跟方国昌提祝酒词,在尽地主之谊的同时,也不忘找准时机再提养猪的事。
眼见方国昌红光满面,一脸的严肃被酒意消解,露出轻松愉悦的神色,刘威便旁敲侧击道:“姐夫,你就去北京定居咧,安平峪的宅子就不管不顾荒废着?”
“哪是‘定居’,不过是照顾方元一段时间罢咧!”方国昌纠正道,“这老宅子闲置着也不是事,怎么,你有想法?”
“俺有啥想法!”刘威不无心虚道,“就觉得荒废着可惜,要是有人想要,卖了倒也无妨!”
“卖咧?那是老方家的根,可不能在俺手上毁掉!再说,能卖几个钱?”
“是是,姐夫也不缺这千儿八百的钱……”刘威说到这里,已憋了一肚子的话,在几番犹豫之后,便干咳了下嗓子,战战兢兢地说道,“姐夫,有句话,你要觉得可行,咱就继续往下拉拉【拉拉:(音阳平山东方言)拉呱,说说】;你要觉得不行,就当俺放了个屁,别怪罪!”
方国昌此时虽然喝的有些大,但当听刘威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里早已有了心数,便装作无所谓道:“啥话?直说就是!”
“姐夫,不瞒你说,前几天俺不是跟你说起养猪的事儿嘛!”刘威趁着酒劲说道,“有个朋友想跟俺合伙开个养猪场……这养猪得需要场地吧,俺就寻思着你家院子空着也是空着,所以……”刘威吞吞吐吐起来。
“所以,你就想用俺家院子养猪?”方国昌打断道。
“你要是想卖,朋友就买;你要是想出租,俺们就租;如果你愿意,不收场地费,就算入股咧,等到年底,随俺们一起分红……”
“分红?”方国昌眉头一皱,不屑地揭穿道,“你说的那个‘合伙的朋友’就是俺们村儿的刘三平吧!”
刘威一怔,看着方国昌鄙夷的眼神,一时语塞。
“你跟他合伙养猪,是出钱呢还是出力呢?你以为跟他合伙能赚大钱呢,那个崽子猴精猴精的,会让你沾他的便宜!他也不过送你两瓶酒,让你在中间做个传声筒,给你一个‘空头承诺’的好处罢咧,你倒信以为真!骂你猪脑袋也算是抬举你!”
那天的确是刘三平亲自上门,送了烟酒,平白无故跟刘威说合伙养猪的事的。他当时虽觉得哪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只是被刘三平“年底分红、分猪肉、分猪头”的各种好处迷昏了头,才答应他当中间的说客。如今被姐夫方国昌一通劈头盖脸的数落,心里虽各种委屈,但自知理亏,只能闭嘴尝着“哑巴吃黄连”的苦。
两人最终不欢而散。
方国昌回到家后,当天下午买了烟酒糖茶去看了自己和柳春灵的媒人、刘三平的父亲,也是村里的老书记刘支书。后来又顺路踏进了刘三平家的院子。刘三平满脸堆笑恭请他进屋就坐喝茶时,方国昌亮出一个帆布袋,拿出两瓶“政府特供酒”,像是抽出了两把“利剑”,随后一声不吭地走出院子。
不明就里的刘三平追上来问个究竟。只见方国昌昂首挺胸,慷慨激昂道:“你休想再打俺家宅子的主意!”语气决绝而掷地有声,不容置喙。
当天晚些时候,小姨子柳春珑骑着电动车给方国昌送来一包煎饼、一桶二十斤的花生油和一只自家养的大公鸡。柳春珑知道方元爱吃煎饼,所以这煎饼是想让方国昌带给方元吃的;花生油是方国昌在回老家前就在电话里嘱咐的,说是带给北京方元的朋友;而这公鸡,则是柳春珑额外的心意,她是想对中午的不欢而散向姐夫方国昌赔不是的。
方国昌哪里还生气?本想婉拒这只大公鸡,不料柳春珑铁了心,便只得收下。自知二妹家生活拮据,而外甥刘振国又在十一结婚,正需要钱,便把公鸡和花生油都折成了钱,给了她现金。
柳春珑再三推辞不下,只得收下。两人还没说多少话,刘威那边早已打来电话,名义上是向姐夫道不是,其实是见天色将晚,不想柳春珑在方国昌家待的太晚,催她回家咧!
柳春珑临走时,特意提醒方国昌道:“姐夫,振国十一国庆节结婚,你这个大姨夫务必回来操操心,帮帮忙!”
方国昌嘿嘿一笑:“早记着哩!俺不得正好给方元沾沾喜气!”
柳春珑一听,叹气道:“姐夫,你这次去北京正好给方元长个耳朵,劝劝他别只顾着工作耽误了自己的人生大事!他真是老大不小咧,真该找个好姑娘,正经结婚生孩子过日子咧!”
方国昌止住了笑意,他何尝不是日日夜夜为此而一筹莫展呢?
想起此次北京之行给自己定下两个重要任务:监督方元的生活作风问题;督促方元解决个人感情问题,方国昌的心里突然没了底。
这次未知的北京之行,迎接他的将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