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陵西北城,毗邻将军府,多贵人豪富居于此,寸土寸金,最是尊贵,是为归德坊。
此间有园曰“清桐苑”,园中有楼曰“凤凰阁”。庭院深深几多清池修竹,水榭楼台尽是雕梁画栋。妖童艳女曼舞清歌,带玉衣锦欢宴畅饮,或双陆六博,或颠鸾倒凤,是南陵城中第一等的销金窟。
寅时四刻,凤凰阁西楼。
一处开轩临池的雅室挂着重重锦幛,室内当中,羊脂暖玉砌成的汤池蒸腾着热气,浴池中放了温养的香料,整个室内都氲氤着花木芬芳,不由得让人在这温煦的空气中慵懒起来。池中一个少年倚沿半躺,闭目休憩,年岁约莫十五六,浮着花瓣的池水将将没着他那还不算厚实的胸膛。
雅室的门被无声的推开,一双粉底素花的丝履在曳地裙摆下一闪而过,同一时间,少年闭着的双眸睁开了。
“下回提婆散就别放了,番人的东西,闻多了都变蠢。”
“不识抬举。”
答话的女子随云髻、金步摇,眼若秋水,唇似初樱,脸上虽妆容未卸却仍看得出年岁不大,再加上肌肤白皙身段窈窕,便是在这美女如云的凤凰阁中也算的上出挑了。
“三两提婆散能换一匹暮云纱,贵着呢。本打算看你满身是伤的份儿上打个对折,既然这么不领情,那就算了,从你的酬金里直接扣。”
“奸商!”
愤愤不平的嘟囔了一句,少年从水中站起身来,就这么赤条条的走出池子,扯过木棉巾拭着身上的水迹。一阵凉风从楼外池上来,吹得室内帷幔轻摇,少年打了个寒颤,赶紧寻自己的衣物,一扭头就见那女子正抿嘴嗤嗤的笑。
“小泥鳅。”
“受凉了,这可算不得数。”
少年赧然分辩,忙一手拿棉巾遮住要害,一手拎起一件大氅裹在身上。
“哈哈哈……接着……”
女子斜靠着一旁的软榻笑的花枝乱颤,伸手扔过来一件物事。少年接过一看,却是一个锦囊,打开来,七枚雀卵大小的金色真珠在头顶宫灯的照耀下散发着夺人心魄的光芒。
少年拈出一枚瞅了瞅,冲女子一笑:“怎么说?”
“有人要请你,这是定金。”
“这几颗珠子能请我十次。”
“人就觉得你值这个价呗。”
“倒也是,接了。”
被少年的一脸自恋的爽快应承噎了一下,女子撇了撇嘴。
“你就不问问出什么活儿?”
“你还会害我不成?”
“……”女子蛾眉一皱,没好气道:“那你不问问雇主是谁?”
看到女子一脸不爽利,少年忙腆脸堆笑道:“谁呀?”
明眸盈笑,梨涡浅浅,女子伸出纤纤玉指,一指自己的瑶鼻,
“本姑娘我!”
少年闻言一脸惊慌,后退几步双手抱胸,颤声道:
“我……我可是卖艺不卖身的!”
“死去!”
姑娘闻言大怒,腾的起身飞起一脚朝退到池边的少年踹去。却见少年一扭腰一错身,手上一招“揽雀尾”,女子连声娇呼噗通一声便栽进了浴池里。少年双手叉腰站在池边放声大笑。
“哈哈,小太爷三十六路伏魔剑,擒猛虎斩蛟龙,区区三脚猫也敢在俺面前献丑!”
女子在池中挣扎着起身一抹脸上的水,抬头见他赤身大氅洋洋自得的德性,也愤然回讥。
“哼哼,姑奶奶四十八式素女经,磨玉柱摧铁杵,区区小泥鳅也敢在我跟前晒鸟!”
少年闻言老脸一红,败下阵来,讷讷不敢言。女子赢了嘴仗,芳颜大悦,伸手便解下湿透的褙子搭在池沿,她内里的桃红抹胸裹得低,被水打湿后愈加显得峰峦起伏魅惑有致,圆润的肩头、精致的锁骨,胸前一片冰肌玉肤白的晃眼。
“又作什么怪?”
“反正已经湿了,且趁水沐浴一番,省的再麻烦。”
女子微嗔的白了他一眼,手上却不停。
“那我还是赶紧走,被芸娘撞见,非得缠着我要度夜资不可。”
“撞见就撞见,你怎么就做不得奴奴的恩客了?”
女子朝他探了探身子,白皙丰润的肩背和深不可测的***愈加显得勾人魂魄,她眨眨眼,伸出丁香般的舌尖舔舔唇角,一脸魅惑的娇笑道:
“灯下美人,共度良宵,人间乐事。妾虽弱质蒲柳,身子还算骨肉匀亭,媚术上也有三分造诣,要不要与奴奴共浴领略一番?保你受用。”
“算了吧你,一曲缠头一铤金,这里一夜抵得上我半年的花销了,受用不起啊。”
“手中锦囊里是什么?小气劲儿。”
“拿你的珠子给你做恩赏,传出去我脸还要不要了,”
两人半是调笑半是斗嘴,一人卧在池中解罗裙,一人坐在榻上穿衣裤,那少年半晌收拾停当,见女子湿透的裙袜小衣扔的满地,便都一件件收了起来晾在衣架上,待收拾那白罗褙子时,鼻翼一动,心下了然:这婆娘又喝酒了,怪不得如此兴致。
女子见他拈着自己的衣服愣神,不由笑道:
“怎么,心痒啦?现在反悔也来得及哦。”
“嘁,”
少年撇撇嘴,挂好手中衣,转身刀座上取了自己的斩马剑,边朝外走边道:
“我给三郎带了张庐江硬弓,紫衫木胎贴夔牛角,我开了开怕是有五石力,肯定中他的意。”
“知道了,回来就给他。”
少年推开门,都出去了半个身子却停住了脚步,顿了顿,他摇了摇手里的锦囊,没有回头。
“阿宛。”
“嗯?”
“谢了。”
“矫情。”
女子半躺在浴池中也没有回头,只伸出半截玉臂摆了摆。身后脚步声关门声后,雅室内归于沉寂。
静默半晌,屋内又响起低低的人声。
“阿澈,以后要小心,可别再受伤了。知道你不在乎,可……。”
冲着空气说出自己都觉得矫情的话,南陵名伎、清桐苑奉应江流宛自嘲的笑笑,深吸口气身子下滑,将自己全部没入水中。
李真澈出了凤凰阁,穿过七折八拐的曲桥回廊,从侧门出了清桐苑。此时不过卯时一刻,天上月色正好,他回望了下园内的通明灯火,摸摸袖中的锦囊,夜风清寒,他心头却流过一丝暖意。
“极南有大泽曰沧溟,其间水妖产元丹,类真珠。其色如金,其质如玉,饰以钗钿,值万金。内用,可疏经络益气血,定神轻身,久服可成仙。”这是四百年前《帝舆山海志》里对那囊中金珠的记载。
李真澈不知道阿宛从哪里得来的这宝贝,她是否知道这些金珠的价值,但想必除了“可疏经络益气血”之外,其他的她也不在乎。因为他是剑士,经常会受伤。
临了阿宛也没说要委托他什么差遣,他也知道她不会说。在普通人眼里,她是艳名远播的舞伎,他是天南随处可见的剑侠;在南陵的某些贵人眼里,她是颇有手段的中人,他是拿钱卖命的佣兵;而五年前,从江流宛在巫祁山的风雪中将瘦弱的李真澈拖回马车的那一刻,他们就成了彼此唯一可信赖的存在。
一颗石子或绝世奇珍,她给了,他就收着。
我的命都是你给的呢,阿姊。他默念着。
南陵在天南不算大城,从清桐苑到归义坊也不过隔着三条大街,沐了香浴,戏了美人,通体舒泰的李真澈溜溜达达的竟走了半个时辰。倒地儿时已天光大亮,东南金光万道,彩霞满天,日将出矣;到了铜雀街往里走,路北有家酱鸭铺子,案前枣木架上一排铁钩,尚未腌制入炉的白条鸭裸着白生生的皮肉在上面摇摇晃晃。
此即谓“月出西北,鸦栖南枝”。
酱鸭铺东厢,李真澈接过掌柜递过的木匣,打开一看,齐齐整整的小黄鱼,合上匣子塞到后腰的皮囊里,环顾四周道:
“亏难你们,竟想出这么个法子掩人耳目。”
“掩什么耳目,这城里但凡有点身份的,哪个不知这里的底细。不过给兄弟们做个歇脚的地方罢了。”
“昨夜那家伙手上功夫不错,就是有点神神叨叨的,在你们‘探丸郎’可排的上号?”
掌柜闻言却嘻嘻一笑,并不答话,李真澈见他不愿多言,道声告辞正要离开,那掌柜却又叫住了他。
“昨儿初次合作,李郎身手高绝,某家众兄弟也是十分钦服。而今这里还有一桩生意愿与李郎合作,不知可肯赏脸?”
“这你可问错人了?”
李真澈笑着拿手指遥遥一点,
“我与清桐苑的江奉应定了契,邀我出手的都要请她做中。山南道上自有规矩在,哪有直接问我的道理。”
“唐突了”掌柜笑着拱拱手,“那某家兄弟便问过江奉应再说其他。”
这边拿了酬金出来,街上的来往的人已不少,李真澈在街边买了热腾腾的羊油胡饼,边走边吃。刚过了一个路口,饼还有多半,忽听得身后一阵喧哗,扭头一看,却见一人一马高喊着“回避,回避”一路疾驰,街上的行人狼奔豕突骂骂咧咧的纷纷躲避。
李真澈忙闪到路边,那一骑擦身而过时,却见马上之人半身铁甲,冠插羽翎,身后的赤色靠旗哗啦作响。才认得是镇守将军府的传驿。
“鸿翎急使?峒蛮又下山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