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话语荡在半空中,夹杂着雪花的寒气从空中罩了下来。
底下不少人闻言出声,口中以渠帅称呼,闻人杰听着眯了眯眼,“甘宁甘兴霸?”
“砰!”的一声,那人自近一丈高的房檐上跳下来,中途在梁柱上踩了几下,落地之后一阵铃铛震颤,名叫甘宁的大汉身影在火光中显出来。
他身躯健硕魁梧,四肢修长,面如玉冠仪表堂堂,随着沉稳的脚步,众人让出道来,锦绣华服的甘宁将手中的铁弓交给别人,刀削斧劈的俊脸微微阴鸷,捋着脑后的长发一甩,摘下白色羽毛别在腰间,奇道:“你不认得我?”
随着甘宁的挥手,围在闻人杰四周的锦帆贼都聚拢到甘宁身边,铃铛哗啦啦作响,只有几人手持火把错开几步站定,大体上是为了提防闻人杰趁黑做些什么。
“趁黑偷袭的小人,我怎会认得?”闻人杰冷笑一声。
“此言差矣。”甘宁哼笑道:“你找上门来,不也是趁黑而来?宁还你几箭,恰逢其会罢了。再者,你手上还有我兄弟的性命,稍有闪失便是一条人命。我这人性子直,你若杀我兄弟,便是天涯海角,我也要砍了你的脑袋以慰亡灵。”
夜风突然急了几分,冰凉的雪花飘落到脸庞,闻人杰皱了皱眉,这时候倒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事实上,他此番前来,初衷自然是来招揽甘宁的。但方才听了几句老李与小三的对话,对于这两人的脾性多少有些看不惯,所以才出手惩戒。自然,之后的后果闻人杰也考虑过,唯一没有料到的,是甘宁会突然出现在屋顶担当狙击手进行偷袭,要不是自己反应快,反倒弄巧成拙,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了。
此时回想,闻人杰仍是心有余悸,大体上也明白自己终归太过想当然,江湖险恶,冷兵器的年代同样也意味着人心的简单粗暴,类似“你杀我一人,我杀你全家”的事情,放在明面上的也绝不会是少数。
想了想,闻人杰反唇相讥:“你射箭激怒我,如今又用这些话激将我,是算准了我为了逃命,不敢杀人?”
“呵,你躺在地上不敢起来,难道就不是怕我还安排了人在上面埋伏?混江湖的,总会多几个心眼子,宁若没什么把握,也不敢趁机偷袭。说起来,你年纪轻轻,就能打赢老李,还能避开我的箭,这份实力已经不容小觑。”
甘宁淡笑起来,“倒不如把事情说明白,也让宁知道阁下到底为何而来。若是小事,今天的事就此掀过,我等有什么亏欠的,也会酌情考虑如何偿还。往后交给朋友,说不得还会有相互扶持的时候。如何?”
闻人杰笑起来,伸手一摸怀中,将手中的东西扔了过去。
“渠帅小心!”有人惊呼。
甘宁伸手接住,摆了摆手,正要出言训斥出声之人小题大作,感受着手中的东西,突然神色一变,方才的轻松闲适瞬间消失。
他捏紧了五指,双目圆睁瞪着闻人杰,半晌后低头,微微松开手。
一抹金光反射,甘宁瞳孔骤然一缩,身躯一颤,当即用力捏紧。
夜风中甘宁身躯轻颤,瞪圆了双眼,火光映射中,他的双眼微微泛红,片刻后居然流下了眼泪。
“渠帅……”身旁名叫令狐渊的中年人——也就是方才对闻人杰以公子称呼的人——望望甘宁的面庞怔了怔,讶然唤道。
“无妨……”甘宁抹了抹眼角,声音近乎哽咽。
他望着闻人杰,突然意识到什么,摆手大喊:“都给老子散了!滚!都滚!令狐公,你安排一下,自己也早些休息,倘若有事,我去找你。”
令狐渊不明所以地望了望甘宁捏紧的右手,点头称是,随后便招呼着旁人散去休息。有人疑惑,免不得窃窃私语起来,偶尔回头望望甘宁与闻人杰,多半也在猜测闻人杰到底扔了什么给甘宁,但这时候既然甘宁开口,众人也不敢多问,诚然闻人杰如今手中还有老李,但甘宁重情重义的秉性大家都知道,眼下倒也不担心,怀揣着疑惑各自回了屋。
甘宁方才自旁人手中接过了一根火把,此时便抬起右手怔怔地望着手中的符节出神,他呼吸急促,近乎哽咽,眼泪也止不住地涌出来。
半晌之后,他颤巍巍地走向闻人杰,原本健硕沉稳的步伐此刻显得小心翼翼,待得两人不足两米的距离,甘宁停下来,突然跪倒在地,痛哭流涕:“宁有罪,宁有罪啊……”
闻人杰愣了愣,这边甘宁却再也收不住情绪,将火把扔到一旁,双手抱头情难自禁地大哭起来。
“甘宁……”闻人杰望着眼前景象不知所措,这边甘宁哭了一阵,一边抹眼泪,一边抽泣道:“不知天使来访,宁多有得罪,此乃罪一。”
甘宁哽咽了片刻,“汉室式微,宁欲择主建功立业,此乃罪二……所谓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大夫不均,我从事独贤。宁只知为刘荆州做事,然则天子东归,立都许昌,有志之士皆北上投奔,宁安居一隅,不知图报国家,此乃罪三。如今天使来此,手持金节,便是于宁有大恩,甘宁自知罪重,还望天使不计前嫌,让宁戴罪立功……”
甘宁俯身磕头,一下、又一下,与地面沙土碰撞的剧烈声音让闻人杰头皮发麻,几乎只是下一刻,闻人杰丢下老李与环首刀,赶紧扶住甘宁,“兴霸兄快快请起。”
火光中,额头夹杂着泥沙尘土早已血红一片,鲜血流向高挺鼻梁,又分流与眼泪混合笔直往下,甘宁原本棱角分明的面庞此时看来着实狰狞狼狈,却犹自不觉,摇头道:“天使不必管我。这是机会,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宁不想错过。既然天使来此,便是圣上对宁的恩宠。宁自知有罪,此前苦于报国无门。刘荆州平素虽然待宁不薄,宁却是个武人,正逢乱世,自然想要拨乱反正,让大家都过上好日子……”
说着,甘宁不顾阻拦,又磕了一个响头,抹了把脸,却把血水抹得满脸都是,他目光坚定,声音恳切:“如今江山动荡,却是拨乱反正,重振朝纲的大好机会。不论曹操袁绍孙策,乃至刘荆州,皆是王臣耳。一旦圣上整合大汉子民,民心所向,宁可预见,此情此景,堪比光武中兴。”
甘宁说得激动,闻人杰却也并未头脑发热。此时刘协所代表的汉室岂止是式微,纵然朝堂之上尚有力挺刘协的武将文臣,但朝堂之上自古以来便是利益分割的中心,真正为国为民考虑的贤臣能臣又能有多少。饶是曹操去年屯田、奉天子,做了两件真正意义上为国为民的大事,也可以说是一等一的汉室忠臣,但汉室的微弱也使得袁绍刘表等人并未真正认同刘协,而战事的持续,也意味着想要从分裂走向统一,刘协需要做的事情还很多,而身为弄臣的闻人杰,也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做。
“此事稍后再议。兴霸兄先行医治伤口。”甘宁还想跪着,闻人杰双手用力,旋即在甘宁诧异的目光中,将甘宁托了起来。
闻人杰俯身拍了拍甘宁腿上的灰尘,从甘宁手中接过符节藏入怀里:“兄长不要心急。在下此趟前来,便是为了兄长的事情。兄长方才一番肺腑之言,在下也深有感触。这件事终究需要徐徐图之,不能操之过急。”
闻人杰劝慰了几句,甘宁便也收住眼泪,喊了一声人名,屋内便跑出来一个人。托付了老李,甘宁毕恭毕敬地请闻人杰入后院,闻人杰同意下来,留下那人扶起老李,收起环首刀,有些狐疑地望了眼两人离去的背影,将老李背进了屋。
房内有不少人等候,眼下见那人将老李扶进来,有个略懂医术的连忙上去检查,这边便也聊了起来。
“渠帅可是在哭?”
那进来的人点点头,将环首刀在手中掂了掂,皱眉道:“渠帅岂止是哭,他方才似乎磕过头,头破血流的,模样好生狼狈……这刀古怪,老六,你看看。”
名叫赵六的大汉接过,与此同时,屋外又进来几个隔屋的同僚,表情皆是疑惑,大家便也各自聊着。
片刻后,赵六咦了一声,横起环首刀,食指中指并拢自环首沿着刀茎一直按到刀尖,众人将目光望过去,他环顾四周,自墙角拿出一柄锄头,环首刀一砍,锄头铁质部分瞬间一刀两断。
“好刀!”赵六赞道。
旁人纷纷称奇,赵六目光灼灼,断然道:“此人身份绝不简单。若我所料不差,此刀以文铁锻造,百炼成钢。其上花纹密布,刀身坚韧又不失柔性,锻造者必是当世名匠。”
“来头这么大?”
“他想干什么?”
“渠帅可是跪了啊……”
不知是谁提醒了一句,众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下来。有心人想了想,便知道甘宁平素谈笑风生,遇事冷静,能让他又是磕头又是痛哭的事情绝不会多,能有如此反应的,必定与锦帆贼的未来休戚相关。
片刻后,有人开口:“我方才隐约见得,那人抛给渠帅的,似乎有一抹金光……”
众人心中一颤,没多久,便有流言在前院中传了开来,众人心下各自猜测着,但事情终究有些太过不寻常,大家各抒己见了一会儿,随后便推出几个头领,往后院赶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