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吃一个胡麻饼可喂不饱我!”太平忽然正色道,我原以为要说什么正经大事,一开口还是漏了陷。“长安这么多酒肆食坊,怎么能错过!”
李显又抹嘴,连连点头,“太平说的极是。难得出来,必得尝尝民间的美味,才不虚此行!”
这两人的对话竟比说书的还要惹人发笑,真是令人折服。然而,我也深表同意,毕竟,胡麻饼虽好却不能贪吃以充饥。只见李贤一言不发,若有所思地看着远处的炊烟袅袅,指着道,“那里有一处酒家!门庭若市,可见美味!”民以食为天,果然不假。我们不过在大发言论,他却早已作出打算了,一见心细绸缪,二见其实人都是一样的,衣食住行哪一样少得了?
就着繁华拥挤的闹市走了几步,太阳渐渐大起来了,明亮耀眼得让人睁不开眼。细碎温柔的风轻轻吹动发梢,小商铺上的帷帷幔轻扬,集市里缓步慢行的裙摆舞动。正午时分了罢,所以人渐渐多起来。穿着粗布麻衣的平民百姓、一身胡服打扮的贩夫走卒,风情万种的异域尤物,风姿绰约的大唐美人,还有叽叽喳喳地说着话、哭着的、笑着的孩子们,我被巨大的陌生的世界包裹,可我并不害怕。没有人认得我,我不是卑贱的宫女,我不必为过去而痛苦,我不用想虚无缥缈的情分,无人牵绊我,我是自由的,我是欢喜的。我喜欢这样的时刻,我是我自己,我又重头活了一次,陌生即是重生?或许也未可知!
可是,有一双手,一双宽大强壮有力的手突如其来,将我的手紧紧握住,我既不愿意挣脱陌生,可我也放不下手中的温暖,我只好任由自己被牵着挣脱出拥挤的人潮,只好任由自己被生活牵着往前走,只好越陷越深再难逃脱。
我多想再来一次,重新开始。
“你总是若有所思,你在想什么?”他几乎有些抓疼我,“不要走散!”
“我不知道,我只是不由自主。”我扭过头,不满他的命令,“人不都是一样吗?有头有脑,不想事情那还不如当一个白痴!”
“那你想了这么多这么久,你怎么还是过得不如意?”
我有些生气,却不愿折服,“前有阻拦,后有追兵。因为有许多向你一样的人,拉着我不让我走!”
他忽然笑了,松开了手,“我放手了,你可以走。”
“当真?!”我有些愕然,脑子又快速地转起来,哪是那么简单的事!何况,心里却发慌,当真愿意放手让我走?于是,只好佯装着,不看他,“本姑娘想走就走想留就留。”实在不愿看到那张脸上的取笑,索性把头一扭,径自往前溜了。
“跟太平待久了,真是越来越像!”身后只传来自言自语。
太平却若无其事地揶揄,“二哥总是在你身边徘徊。”真真是折磨人,怪道是亲兄妹一个娘胎里出来的!好在终于到了酒肆算是松了一口气。一眼望去倒挺似近在身边,走过才知路远。原来是在盛产歌舞艺伎的长乐坊,难怪走了如此之久。
满庭芳,单看这浑厚有劲的牌匾便可知这酒肆比寻常酒肆多几分雅气。庭外人挤人,费了好些力气才钻进去,竟然吃饭也要排队,难怪号称百年老字号,果然是不同寻常。
只见,庭内有一圆形舞台,有几位绝色胡姬翩翩起舞,四周密布的四方的小矮桌上是一群华裳客人,他们饮酒作诗,闲话人事,有美酒有佳肴还有美人起舞,而在他们身后的古木架子上整齐罗列着书籍,这里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以后也要开一个这样的酒肆。”我笑着道,“人生如此才不虚此生!”
“天真!待你有此家底再说吧!”太平讥讽道,“不过确实是个好地方。”
“我们进去吧,里头有位子了。”李显气喘吁吁地跑来邀功,难怪方才跑得那么快,几乎都看不见人影,原来是为了这。看来,也还是挺靠得住的!
“小心!”李贤急忙拦在我与太平跟前。
“滚出去!滚!”醉得不省人事的男子被连打带踢地赶出门来,浑身酒气,胡茬满脸,穿着打扮却不是寻常百姓。“朱郎!你没事吧?”一个姿容过人的胡姬几乎跪在地上,生怕眼前的男子受了伤。
“这是怎么了!”太平喃喃自语。伙计登时就骂骂咧咧起来,“每天都来,每天都来!真是没完没了!天底下姑娘那么多,我说朱郎啊,你又何必单恋一枝花呢!”说罢,又冲着那胡姬道,“还有你!进去!他这样的人又。。。”
“住嘴!”胡姬狠狠打断了伙计的粗语,又挣扎着脱离了两个伙计的手,“我自己进去!”说罢,头也不回地走进去,至始至终都没再看一眼醉如一滩泥的男子。
我们惊愕不已地看着眼前的闹剧,只觉莫名其妙。这时,不知从何处挤进来一位年迈的老者,颤颤巍巍地将毫无意识的男子抬起,不发一言,挤过人群。
直到菜肴全部上来了,我还对方才的一幕心存疑虑。
“这一道水晶龙凤糕,米糕白亮如水晶,佐以红莹莹的枣子,喜气洋溢。”
“这一道葱醋鸡,选用上好鲜美鸡肉,以葱醋去腥解腻,上笼蒸熟,香气扑鼻。”
“这一道金银夹花平截,蟹黄蟹肉量足味美,蘸酱食用更佳。”
“还有这过门香,各种炸食俱全,一定让你大饱口福!”
“还有这升平炙、红羊枝杖,则是本店的特色菜。。。。”
“好了好了,你下去吧!”李显招手让伙计退下,急忙掰了一块羊肉吃起来,“好不好吃,尝尝不就一清二楚了!”
“味道还真是不赖,”太平专挑过门香里头的各色炸食,突然问道,“怎么没有酒?!”
“来一壶酒!”李贤脱口而出,此刻他正专注地从羊、猪、牛、熊、鹿兼具的无声盘里挑出牛肉,其深情不输对待朝廷大事那般认真,本想嘲弄心却更生欣赏之意。
“客官,你们的酒。”是方才的胡姬。
“刚才是怎么一回事?”我正吃着入口即化的生鱼脍,只见是她,不禁开口。他们三人也饶有兴致地等待下文,只是这份食欲却丝毫未减。
“朱家阿郎痴情一片,我倒是有心于他,奈何这小子心里无我。”她不为自己的身份而自卑,反而爽快干脆一语道出,心中顿生敬佩之情。“不过,”她忽然又开口,“他做首饰的手艺无人能及,若是你们有意,可以到尽头处的首饰铺子去瞧一瞧。我时常去那里。”
“寻常首饰我们可瞧不上。”太平咂咂嘴,继续啃着烤羊肉。
“取悦大唐女人可不容易,他自然是与众不同的。只要是你的,无论是一个月,一年还是十年之后,随时可以来取。他一直这样坚持。”
“真是痴情的男子。”该是有多痴情,才能许下这样的诺言。
她忽然抿嘴笑道,“你们大唐的男人女人不都是痴情的吗?我从前在歌舞坊,就见过不少。”
“歌舞坊?说来听听!”李显来了兴致。
“从前有个书生时常来捧宁姬的场,可后来病死了。宁姬也是万念俱灰,竟想出家为尼。”
“若无度牒,怎么能出家为尼?”还是李贤想得缜密。
“可不是!”她感慨道,“索要度牒不行,她竟然入宫当了宫女!试想,与其一生在宫里等死,为何不在外面逍遥呢?”胡姬说得慷慨激昂,似乎此人是自己,末了,又道,“宫女,远比艺伎可怜多了。”
我们沉默不语,我更是莫名其妙地百孔穿心。我不想在这事上论是非,于是反问,“那么,你不痴情?”
她哈哈大笑,“我不痴情,我为情所困。”说罢,径自开了酒壶,饮了一大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