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在饭局上闷头吃菜外带观察他人作内心的一种揣测是一种极不礼貌的事,但看在我做的不礼貌的事那么多的份上,我轻易地就原谅了自己。很明显,这次我要写的重点不是吃饭敬酒,但确实又是在饭桌上引发了我的感慨,面对酒色,人类的感慨会泛滥无边,若需求证,只消随便翻开哪本古代诗词曲赋就能力证。
在客户方的要求下,我们要参加一个他们的工作会议,很自然,我们要拍拍拍,然后写写写,工作量不大,两页纸,但花了我和摄影师一下午的时间。我一接到对方的邀请短信就能想象得出这样的工作会议是个什么样儿,在国企里就没少见识过,那时除了要作现场报道,还要拿个数码相机拍拍拍,当时的忸怩实在有负我向来崇尚的洒脱,这也不能怪我,你觉得一屋子正襟危坐的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在商讨着他们眼里的国家大事,而你一个外人就像只苍蝇一样围着他们到处乱转地拍拍拍,他们还要不时地调整自己的面部表情以配合你的镜头(谁都爱美不是么),他们没拿拍子拍死你已经是天大的恩宠了,所以即使你再淡定你也要表现地忸怩、害羞、欠扁的样儿,这样才能博得他们心底的原谅,看吧,记者是个多么卑微的行当,以上纯属我想象,反正我要是大领导,我就最最反感将大镜头对着我一拍再拍的人,大领导应该要低调,没错。
这一回我们可怜的摄影师成了以上我笔下想像中的人,但在之后看了他拍的照片我相信我们是同道中人,因为他镜头下的大领导们并不美,有的甚至在未轮到发言的时候开小差,相反,那些坐在底下的小喽喽们聚精会神,精神抖擞,表现了高度的参与感,这给选照片的人增加了工作难度,而这个人,在之后选照片的过程中的表现,令我非常想谈一谈“人类安全感”这个话题,很庞大但并不吓人,这个人,我们叫他老干,一个六十几岁闲得发慌退休后要求被返聘的老头,我从同情到反感他只花了一天的工夫,更确切地说是花了几个电话的工夫,他破坏了我对老年人都有一颗淡定平和的心的美好憧憬。
我在会议开始之前问摄影师:“你不觉得奇怪么?自个儿一个人在大家都谈论正经事的时候围着他们拍来拍去。”摄影师作为混迹江湖十年的辣手淡定地给了句:“是他们让拍的。”我可怜的业余感受并未得到专事人员的同感,因而在整个会议中我坐在一旁,任由他像只苍蝇一样飞来飞去也不去救他了。在会议当中,我想了个小说的框架,涂了几笔谁也看不懂的画,反复地抄写一句喜欢的诗,任由录音笔作最大容量地记录,还不时地扭头看看隔了我几张桌子的老干,他几乎从头到尾都带着一种神圣地虔诚,在他的笔记本上记录着什么。他是秘书长的左手,秘书长的右手是一位我认为非常富态并且极有可能是白羊座的女人,她说话有着使不完的底气,在她那里碰钉子是需要被习惯的,我亲眼见到她与一个忘了带零钱的可怜的送水工的理论的场景,声音哄亮透着些蛮不讲理并且提议先欠着水费的时候理直气壮,天下人都是为了听她的使唤而来到这个世上的,是这么个味道。她的前额不留一丝头发,长了一张亲切的脸和一副随时切换的表情,她给我的印象是不好惹的,因此第一次见面我记住她的姓并且很快就遗忘了,我决定凡事都找左手老干来沟通。
我暂且以右手来指代这位夫人。这位右手夫人在会后的饭桌上对着作东的企业老板夫人哭泣的时候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时候我和摄影师已经私下商量好要起身提前走人,坐在那儿实在不是件很安全的事。我要说的一个小细节是,原本我打算闷头吃饱然后走人的算盘被这位右手夫人打破了,在老干夸我写得不错的时候我只是轻声地腼腆地说了句谢谢,而这位跟我隔了一张圆桌的右手夫人几乎是用一种极不满意的态度从对面甩来一句话:“干秘书在夸你写得好呢,还不知道敬他一杯?”这种逃避敬酒的事被说破真让人难堪,我挣扎着站起来,端起面前的王老吉,与老干碰了碰杯,台词一如继往地烂到家:“以后要跟您多学习。”之后摄影师又对着我发难:“左手你敬了,右手你也要敬一敬啊。”他的原话并非如此,我企图让他起个头,但事实又如你所知,我恭敬地站起来,他也一并站起来,我又说了些要多学习之类的破话,然后将剩下的王老吉一饮而尽,而对方也在这一杯红酒之后进入感性的状态,她红着眼睛跟企业夫人说着悄悄话,后来我们的统筹告诉我去年她的老公患癌去世了。
你还不承认酒是好东西么?能让这么一个强悍的人瞬间崩塌,现实再强固,因为她少了心底可依赖的人,她就会常常陷入哭境,这是缺乏安全感的典型表现。而说到老干,他更将这种表现挥发得淋漓尽致。
那次会议之后,老干开始直接打电话找我谈工作的事,之前都是直接与我们的统筹沟通,而来自统筹那里对老干其人的抱怨我之前都是一笑而过,并且像个老者一样告诉统筹:老年人大抵是这样的,没有安全感,怕自己没用了,怕别人不在乎。好吧,老干来的第一个电话是要我到他的办公室跑一趟,理由是改稿,他还保留着手动改稿的优良传统,因为他不会用电脑。他在电话里一再强调自己很忙,我只好顶着大太阳摇着公车走了很远的地儿去到他那里。我在他的办公室门口敲了两次门,他才从他报纸、躺椅、老花眼镜里回过神来,他显得有点急促,像是被人窥到了忙里偷闲的秘密,稿子他都在打印稿上改好了,直接递了给我,估计觉得让我特意跑一趟显得有点小题大做,于是让我帮着挑一些报道的照片,我不得不承认,江湖老手看东西的视角跟我们是不一样的,境界也不知道要高到哪去了。我挑的照片几乎都是从照片整体美观专业的角度来看,而他则全是以大领导的局部美观来审视,如果一张中集中了所有的领导,那么其他有一个不雅他也是不允许的:“我们的摄影师没抓好镜头。”“这些拍了都没用。”“这个领导闭眼睛了,不行!”“这个,前面有个人都把领导的脸遮住了,也不行!”最后,他要求我将有碍观瞻的背景人物给PS掉。
现在的状况是,因为没有手下的缘故,老干开始将我和统筹视为他的部属,在电话里他总丝毫不掩饰自己的忙碌状态,并且在一点点的芝麻小事上对我们发表大惊小怪的言论,我的反应是言语带笑尽量减少通话时长以免更多不必要的麻烦,而统筹是如何应对就不得而知了,但她每天都要和我交流对老干烦她的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