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寂惺来到“中军帐”外,抬头望见门额上挂着一方黑匾,上书“兜率堂”三个金字,不防突然从旁侧冲出个肥实憨厚的胖子,险些将王寂惺撞倒。那胖子连连鞠躬,歉然道:“抱歉抱歉,子亭冒失了。”
进了“中军帐”,济苍先生、海潮小和尚早已在座,连阿赖耶也箕踞着斜坐在贵宾之席位。堂内还坐了些“奇形怪状”的人物,似乎囊括了三教九流、高低贵贱的各类奇人异士,济济一室“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满满一厅“高僧大德”和“婊子****真是奇哉怪也。
堂上红烛高照,篆字香烧,正中主位坐了个妙龄女子,樱桃嘴,远黛眉,肤如羊脂,态若翩仙,广袖流仙飞燕裙,王母头上金凤钗,稍动则满室芬芳,启唇便山气涌新,目转可辨忠奸,心动能知真假,祝由术通灵,运筹谋远虑,正是三弓山的对头、页尔山的主人!
王寂惺定定地朝那女子看了许久,心下大惑不解:“这堂上坐的,不正是葵公子么!”
济苍先生在捻须微笑,海潮小和尚低头念佛,羊刃和山上各头领闪着怪异目光瞧着刚进门的落魄伤患。
主位女子笑道:“王公子,这么快就忘了本姑娘?”
王寂惺哑然,这座上主人分明就是葵公子的模样,怎么却是个女子?思来想去,又记起东北狂笑寒林中那个阳光单纯的女孩薛月,她也曾是一副男人打扮,难道天下女子都喜欢女扮男装?天下男子都雌雄莫辨?牝鸡司晨,真是有趣;故事老套,莫大讽刺!
葵公子确实是女子,而且是位绝代风华的女子,页尔山众人捧若明珠,可谓是言听计从。济苍先生和海潮在还未落座时已然惊落了下巴,而阿赖耶却仍是饮酒自若。王寂惺是最后一个走入“女王”神殿的人,所有人都期待他表现出应有的惊奇,并慑伏于页尔山女主的留仙裙下。然而,他仅仅呆了半晌,转瞬沉默在自己的世界。
王寂惺被人拉入席位,桌上肴馔丰盛,杯泛流霞,果献时新,山珍野味勾人馋,琼浆玉露诱人醉,他冷冷坐着,竟然没有食欲。
葵公子率先举杯,欢迎高山上的来客,众人亦举杯附和,唯有王寂惺默然不动杯箸。
葵公子道:“各位兄弟,这位王公子乃是名门之后,书香世家,当今朝廷无道,陷害忠良,王家满门不幸罹难,只剩王公子孤身一人,可悲可叹。王公子早晚要为父母亲人报仇雪恨,还望兄弟们鼎力相助!”
“是,主公!”堂上好汉齐声应诺。
葵公子又拿出金刚灵玺来给众家兄弟开眼,满厅好汉赞叹不已。
酒过三巡,食割两道,一名笑面汉子站了起来,其貌神似汉代说唱俑,禀道:“主公,今日大宴,请以说书助兴。”
葵公子点头,那汉子圆脸堆笑,厚唇大张,露出白齿,拱手道:“众家兄弟,诸位宾客,我令君山为大伙儿说一段‘伯约来归’,聊以佐酒,诸位请听!话说诸葛亮北伐,军至天水,偶遇将帅之才姜伯约者……”
令君山侃侃而谈,堂上好汉饮酒啖肉,嬉笑自在,而王寂惺却充耳不闻,葵公子看在眼里,明了在心。
兽炭两换,众人仍兴致盎然,饮至二更方散。回到客房,王寂惺重重躺倒在床,济苍先生诊视了他的伤情,已然没有大碍,遂到隔壁与海潮一间客房歇下了。
王寂惺睡不着,独自走出房间,见满山暗雾笼罩,银河低垂,好不闷煞人也。不远处,哨楼星火数点,来回走几步,只觉凉风袭人。他回忆起小时候,母亲曾在夏夜乘凉之时,向他讲述大山深处的故事,说是山中有老虎,专门寻找不听话的小孩把他们吃掉,所以小孩子到了晚上一定要早早休息,不然老虎鼻子闻一闻就知道哪里还有淘气不肯睡觉的孩子。
王寂惺今晚愿意做一回淘气的“孩子”,他避开哨楼,朝着最幽静的所在行去,他想最好能遇上夜游的猛虎,请它寻一寻彻夜不归的亲人。
恍恍惚惚,晃晃悠悠,王寂惺穿过一片窣堵波塔林,七拐八拐闯到了山道旁,那山道口立着一块石碑,上刻“空行山径”几个大字。
王寂惺站在山道口,向下望去,只见石阶蜿蜒、绵延如蛇,看不到尽头。如此工程,不知开凿于何时,又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
正想着,远处飞来一片云彩,颜色纯白,倏忽至前。王寂惺静静地等候它被山风吹来,想伸手试试云朵的温度,然而他没有抓住白云,反倒被白云捉住。
白云紧紧裹住王寂惺,冰冰冷冷的,让王寂惺有些不知所措。
他使劲挣脱白云的束缚,终于看清眼前这团白云,竟是个白衣少女。
王寂惺自语道:“我真是醉了,怎么会看到了她。”
少女道:“瘦猴儿,别来无恙!”
王寂惺摇摇头,又自语道:“薛妹妹——此刻正在寒林木屋烤火吧?小白师兄是不是已经睡了?”
少女道:“我来了。”
一滴清冷的露珠溅到王寂惺脸上,他忽然惊醒,开始意识到面前这朵“白云”真切可感。
少女哭泣道:“瘦猴儿,我是薛月啊,你怎么不理我?我好不容易逃出来,心里念着你,没想到竟不知不觉来到你面前,天可怜见!你听我说,我……我很想见你,但我……已不在世上了!我,我……”
少女哀伤不已,泣不成声,山谷为之幽咽,猿猱为之断肠。
王寂惺失魂道:“薛妹妹?这——这不可能!这一定是阿赖耶的幻术吧?我知道的!阿赖耶,你出来!出来啊!”
王寂惺浑身发抖,气息紊乱,仿佛坠在无边的黑暗中,又像是沉入深不可测的大海,心中万分恐惧。薛月情不自禁拥住王寂惺,但她不再具有人类般的触觉,“瘦猴儿”虽在怀中,却是在另一个世界。
薛月垂泪道:“寂惺哥哥!”
王寂惺看着这张圆圆的脸,心里想:“她真是那个像小熊一样呆呆看我走出寒林的薛月么?她真是那个送我‘灰猴’玩偶的少女吗?这到底怎么回事?我一定是疯了!”
薛月还待说话,身子竟然凝固住了,似乎有什么东西缠住了手脚,越缚越紧。王寂惺仍如失控的风筝,没有回过神,更没觉察眼前的薛月发生了变化。
弹指之间,薛月全身已无力动弹,没多久,她感觉到有股诡异的力量在召唤她,而她又不得不听从召唤。白衣随风漾起,薛月失去自主,开始缓缓飘升。
薛月心知不好,凄婉喊道:“寂惺哥哥!我师父,找我师父救我!寂惺哥哥!”
裹住王寂惺的白云最终飘入夜空,倏忽融入云层,化作天幕一角的白色。
王寂惺傻傻坐在地上,仰望着一朵朵的梦,在白云飞升之时,他忘了拉住白云的手,好像还忘了诉说一段衷肠。天幕上那时隐时现的星斗游走坠落,砸进了他的脑袋。他闭上眼睛,闻到一丝残留的胭脂味和鲜花香,不知何时脸颊上已满是泪水。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空行山径”石碑后陡然传来吟诵声,接着走出个瘦瘦高高的人,青衫布履,书生模样。
那人道:“好一个痴情孤魂,不辞千里追逐情郎,可叹佳期如梦,相聚时短!今夜归去,淮南皓月当空,佳人可胜千山冷寂否?可怜阴阳两隔,魂归他处,一路孤苦无依!”
王寂惺茫然观看此人,见他瘦骨嶙峋,嘴上两撇浅浅的胡子,像个穷酸秀才,依稀记得在兜率堂的晚宴上见过。
“秀才”道:“王公子,在下石闵予,有幸见证此段奇缘。”
王寂惺问道:“阿赖耶在哪里?”
石闵予答道:“阿赖耶先生正在与人斗酒,不暇分身来此。”
王寂惺默然良久,他远眺千山,沉吟道:
“薛月走了,一个人走的,山里那么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