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叫舒玟,爱好唱歌,并报考了中央音乐学院。母亲信道在家修行,是一女冠。我和大锤私下称呼她母亲为“孙不二”。
那段时间我曾计划和大锤一起将青岛二中的光头暴揍一顿,但舒玟经常让我在傍晚的时候,骑自行车带她去信号山练歌。据说她的左腿有病,爬山远行不方便。而我成日无事可干,便是她最好的车夫兼陪同。在83年的夏天,我几乎每天傍晚都会来到信号山下的小树林里听舒玟唱歌。
当她唱累的时候,就和我一起聆听天籁之音。舒玟告诉我哪些虫啁像竖琴,哪些蛙叫像鼓声,哪些风鸣像长笛,哪些鸟语像钢琴。几番比喻,竟似一支自然的交响乐团,奏出动人的华章。
舒玟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好多中国人不擅长也不喜欢唱歌跳舞?我不能解答这个问题,因为我在电影记录片里看到能歌善舞的少数民族是很多的,他们不也是中国人?同相是中国人,古人不也挺喜欢歌舞——把酒当歌,人生几何?就算当代的中国人,我在电影记录片里看到过很多人在广场上跳忠字舞,唱语录歌的。所以,舒玟的观点不正确。
舒玟还一个问题:为什么她的音乐指导老师卢喜看不起轻音乐。(80年代初,中国内地对流行音乐的评判标准十分模糊。为了区别于三、四十年代的流行歌曲,将其称为“通俗歌曲”。而流行音乐伴奏以电子琴、吉他、架子鼓等为主要形式,因此亦将其称为轻音乐。)
我安慰她,卢老师的看法是片面的。你瞧,我就很喜欢轻音乐,大锤也很喜欢轻音乐,胡同口修自行车的二狗子也喜欢轻音乐。我曾向舒玟吹了一曲《野百合也有春天》的口哨,她居然痴痴地看了我好久。
舒玟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她会喜欢我这种品行低下、成天打架的混混?我说,你罗列一下你的好友,看谁会忍着虫咬,陪你来这种地方唱歌。舒玟笑而不语,她让我把她抱在一棵银杏树上,对着夕阳,她唱起了《橄榄树》。
不要问我从哪里来
我的故乡在远方
为什么流浪
流浪在远方
她的整个修长的身姿在夕阳的映衬下,成了一幅迷人的剪影,柔软的长发,弯弯的睫毛和俏皮的鼻尖是剪影中生动的细节。
但那时,我们唱的最多的还是诸如《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这样的电影歌曲。每当从信号山回来,舒玟便坐在自行车后座上,轻轻地哼着这首歌。于是我就有了一种纤手绕腰、馨香透背、清风拂面、土路颠簸的感觉。
学校举行夏季歌咏比赛,班长为了凑数把我给报了上去。当轮到我上台的时候,舒玟两眼圆睁,一副不可思议的样子看着我。我唱的歌是《玫瑰玫瑰我爱你》,歌蛮好听,可我唱得不好,虽然我嗓门大,但完全走调。歌没唱完,人早已被观众和评委老师轰下台去。卢喜老师给我一本人民音乐出版社的书让我好好学习,书名是《怎样鉴别*****》。
舒玟唱是的一首《太阳岛上》,她的演唱博得满堂喝彩,并拿下了全校冠军。
那天傍晚在树林里,舒玟让我不要难过。她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特长。我声音洪亮,只要训练得法,也是能唱好歌的,尤其是相对简单的轻音乐。
我其实一点也不难过,我从未有过远大理想,只在乎每天傍晚能坐在草坪上看着舒玟。舒玟给我的评价是面帅脑呆。
舒玟坐在我边上,轻靠着我的胳膊说:“我给你唱首陈美龄的《原野牧歌》,不过你要答应以后陪我去新疆采风。”
“没问题。”我知道新疆很远,也没把握是否能去哪儿。反正凭着年青,先答应下来再说。
《原野牧歌》把我俩带到了辽阔的草原,那儿有彩虹、星光,也有放牧的少年和他的情人。
暑假终于到了。一个雷雨过后的傍晚,大锤给了我两张音乐会的门票,这是作为我帮他和光头打了场胜架后得到的奖赏。
音乐会居然在城北机床厂——一个早已废弃的工厂里举办。我带上舒玟,跟着大锤七拐八弯地走进工厂一幢大楼,走进了一间看似原先工厂开大会的礼堂。
与楼外阴森肃杀的气氛迥然不同,礼堂里人头攒动,热闹非凡。尽管灯光昏暗,可观众情绪异常高涨。我们进来的时候,音乐会已经开始,收票的让我们站在远离舞台的一个角落里观看。舒玟攀着我的肩,踮着脚看。
现在,在台上演唱的是个女孩,她手拿话筒,轻轻地哼了一首《南海姑娘》,观众立刻为之倾倒。她又唱了一首《甜蜜蜜》。当她唱《月亮代表我的心》时,我开始关注她的粉色长裙了。长裙与众不同的是特别薄,以至于她两条腿都能若隐若现的呈现在我眼前。
“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愁堆解笑眉,泪洒相思带。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50年代,刘雪奄因这首歌走了霉运。这歌后来还害了不少人,比如那天现场的一些观众。
正当舒玟靠在我肩上,陶醉于音乐之时,礼堂大门被踹开了。白衣民警鱼贯而入,音乐戛然而止。
我和大锤是有经验的,立马按下舒玟,三人猫腰从角落一侧的安全门溜了出去,然后慌不择路地翻了围墙逃之夭夭。舒玟的左腿膝盖受了伤,一瘸一拐。可她竟没有悔意,神情到家还兴奋不已。
我问舒玟:“要是我被抓进去了,你还喜欢我吗?”
舒玟回答:“你该抓进去的情形多了去,但如果为了我而进去,那我还是喜欢你的,因为世上有许多事情不能以错对论。”
她这番完全没有法治精神的言论竟让我无力反驳。
舒玟也有让我生气的时候。她曾告诉我,卢喜老师暗恋她,并要带她去沈阳参加一个轻音乐座谈会。我听得怒不可遏,操起一根从部队弄来的铜头皮带要去找卢喜,舒玟急哭了。
最后,我向她保证今后不再打架,只要她对我好。
8月5号是舒玟的生日。我拧了邻居张大伯家的水龙头,去废品商店换了钱,然后买了一盒苏小明的《海风啊海风》磁带。我仔细地用报纸将磁带包好,打算作为礼物送给舒玟。
傍晚,我借了一台三洋牌立体声录音机,带着舒玟准备骑车去信号山,所不同的是今天她穿了一条纯白色的短裙,整个人就像天使一样美丽。她说她要告诉我一个好消息。
就在这时,学校低年级的两个小兄弟慌慌张张地来找我。
“大锤正被光头那帮人打呢,快去救他。”
我低头不语。整整沉默了一分钟,小兄弟们被我的傻样搞懵了。最终,我把舒玟留在夕阳下,带着两个小兄弟去救大锤。
8月8日,据可靠消息,舒玟随卢老师去沈阳开会了。
我拾起从部队弄来的铜头皮带,向大锤借了二十块钱,踏上了开往沈阳的列车。那张包着磁带的报纸则留在了铁路边的高粱地里,随风舞动。
8月份在沈阳召开的全国轻音乐座谈会有六百多人参加。13号那天早上,当我在会场入口处看见卢喜的时候,也来不及解铜头皮带,顺手操起角落里的一个痰盂,狠狠地扣在他略秃的脑袋上。
大锤也赶来沈阳找我,他抱住我不让我再动手,并说:“舒玟没有来,她根本没上火车。她要我来沈阳找你,告诉你她被中央音乐学院录取了。”
接下来,在我的记忆中便只存在了那天傍晚,她的整个修长的身姿在夕阳的映衬下,成了一幅迷人的剪影,柔软的长发,弯弯的睫毛和俏皮的鼻尖是剪影中生动的细节。
后面冲上的会议工作人员将我摁倒在地,我能想起的只有那么多。
故意伤害罪,我被从重从快地判处有期徒刑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