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元说:“治世之民愚,愚,正其智也。乱世之民智,智,正其愚也。”国民不怀出位之思,不存非分之想,各守轨道,各尽本分。看起来,这仿佛是国民无知无觉,麻木不仁,不求进化。然而,唯独这种平静无争的生活状态,总可以达到真正国泰民安的途径。你以为他们真糊涂?其实他们是真明白。现今我国的人民,因为受了骗子们的诱惑,几乎人人全有出位之思,全有非分之想。甚至三岁的孩子,也要治国安邦,打爹骂娘。奸盗邪淫之辈,也敢大言救民救国。士农工商,多以低头尽职为羞耻,以高谈阔论为光荣。看起来,这仿佛是民族进化,思想高超。然而事业由此而衰,争端因此而起,你以为他们真明白,其实他们是真糊涂。
治世的人民,埋头办自己所应办的事,不存出位之思,不怀非分之想,不但因私全了公,并且不至于给大骗子们做傀儡。乱世的人民,不甘埋头办理自己所应办的事,偏存出位之思,偏怀非分之想,不但废私害了公,并且白白地给大骗子们当了牺牲品。
《皇极经世书》上说:“天下将治,则人必尚行也。天下将乱,则人必尚言也。尚行,则笃实之风行焉。尚言,则诡谲之风行焉。”我中国前途的兴亡,在我国人的尚“行”或尚“言”。
《果斋日记行》里说:“盛世之民,不能言而能行。衰世之民,不能行而能言。”自近七八年来,我国事事退化,唯独“说话”,是天天进步,尤其是,许多要人和学者的嘴,简直成了铁唇铜舌。什么好听,他们就说什么。什么利己,他们就行什么。将字典里的好字,全用完了,将世间的坏事,全做尽了。我以为,我国的兵力微弱,还不足以亡国,可是我国的嘴力盛强,足可以覆邦。
我对某朋友说:“你不必愁‘出路’。现今,你只要会投机,再会说好听的话,会找正大的题目,我管保你必能名利双收。譬如,开发文化,救济农村,研究学术,发展教育,整理古物,抗敌救国等,全是最好的题目。你抓住一个题目之后,若再认识几个实人,立刻就能手到钱来,而名声大震。因为这些题目,既正大而又好听,谁也不敢反对。”
不但“学者”会抓题目,土匪也会抓题目。前者,福建西部出了一伙土匪,居然打起“救国军”三字的题目,对人民大加掳掠烧杀。他们虽被剿灭,可是为首的几个人,已经成了富翁,跑到海外去享幸福,并且还可以对人说是“因救国而遭失败”。
不但人会投机,兽也会投机。据某笔记上说,在前清咸丰末年,四川某外国教堂,势力最大,无人敢惹。某次,一家大闹狐仙,经术士作法,将狐仙收在一个瓶里,那狐仙在内大声喊叫说:“我是某教堂的教友,你们若不赶快放我,我就禀告外国××,使你们吃官司。”那术士因为不敢得罪外国××,立刻就撕开封条,将狐仙放了。我虽不信鬼狐,可是这段笔记,颇有深意。
现今,有许多报纸里的言论,对于独善其身的人,大加攻击,说这种人没有功德。并且说,一个人纵然私德完备,若没有公德,也是于社会没有利益。说这句话的人,不但是忘了孟子所说那句“穷则独善其身”的“穷”字,也忘了下边那一句“达则兼济天下”的“达”字,并且不明白私德与公德是什么东西。
私德如同根本,公德如同枝叶,公德是由私德而生。若无私德,绝不配讲公德。独善其身,就是讲求功德的第一步。独善其身,就是勉强做一个好人。一个人在不得志的日子若不能先做一个好人,到了得志的时候,绝不能做一个好官。譬如一位姑娘,在娘家就七乱八糟,嫁到人家,也绝不能循规蹈矩。
天良是人类所独有的特点。天良的有无,也就是人类与禽兽所不同的差别。社会由天良而成,邦国由天良而存。天良不失,民族虽弱而可以不灭。天良一去,邦国虽强而不可以长久。对外,若不讲天良,已经是亡国的先兆。对内,若不讲天良,简直是到了灭种的尽头。
我国在满清末年,多数人的天良已经是失了十之七八。自近十几年来,多数人的天良简直是树枯枝焖点滴不存。于是乎,上之对下,下之对上,彼此之间,相互之际,无不以虚伪为是,以真诚为非。只尚口,而不讲心。只趋外表,而不求内容。欧美皮毛的文明,仿学了一个十足。本国固有的精髓,早被摧残了一个罄尽。我以为一切高明的主义,以及一切的最新的科学,决不能救中国的危亡。当前的要务,是先寻找已经失去的天良。寻找天良,并不是耗财费力的事,只要肯扪心自问,天良立刻就返本还原。
六年前,我的一个穷朋友陈某,在某机关当一名小职员。每周,他必陪同一班大人先生,鞠躬三次,静默三分。我问他:“你在静默的当儿,心里想什么?”他回答道:“我的内人,现今病在床上,无人做饭,我每天上衙门之前,就蒸上一锅窝窝头。每逢静默三分钟的时候,我就思念我那一锅治饿的宝贝。”我说:“你这人真肯说良心话。”去年我那苦朋友,竟因失业忧伤而死,家属也不知去向了。现在,天不保佑说实话的人。假若他能专发违心之言,善装虚伪之貌。或者他可以老而不死,富贵荣华。
国,是人立的。国,是人亡的。邦国兴盛是人的功勋,邦国败亡是人的罪过。邦国的危亡,绝不是天意。人民的困苦,绝不是劫数。说天意,是委过于天。说劫数,是推罪于命。大丈夫,凡是以人事为主,凡事只出于自己的天良,所有一切拜佛诵经祷告上帝,崇敬死的伟人,也是无济于事。反正,若不实行人力,若不改正人心,纵然释迦重生,耶稣复活,中山还阳,也是爱莫能助。现今,欧美的牧师与我国的僧道居士,求祷和平,全是耗财误事,白费光阴。我并不反对神鬼,我只是反对专靠神鬼而不尽人事。
《中庸》上说“行远自迩,登高自卑”。人必须先将近小的做到了,然后才可以谈到远大的。舍人事而谈天命,舍事实而谈玄理,舍中国而谈外洋,舍现在而谈未来,全是舍本逐末,倒行逆施。
现今,使我最莫名其妙的就是一些善男信女,多是有钱修佛像,无钱济穷民。有钱买鸟放生,无钱恤孤怜寡。尤其是一班要人,多是有钱给死的伟人铸像、修坟、立纪念堂、办纪念会,无钱为活的小民保命、救灾、开生路、立工厂,将有用之钱,耗于不急之务。并且,神佛是以救人为心,你果能尽力救人,就是替神佛行道。
现今是拜神佛的人多,学神佛的人少。拜耶稣的人多,学耶稣的人少。拜死伟人的人多,学死伟人的人少。神佛也罢,耶稣也罢,死伟人也罢,全是不愿人跪拜的偶像,是愿得人仿学的标准。你只要按照他们的遗范做人,就是他们真正的信徒。如此,不但他们喜欢你,别人也是敬重你。
见佛就下拜,遇庙则烧香,是愚夫愚妇的行为,也就是真正的迷信。所谓迷信者,是认不清而信。我常见许多村女乡妇,对佛像大磕其头,大烧其香。假若问她们所拜的是谁,是为什么烧香磕头,她们也回答不出。这种行为,不但是迷信,而且是盲从。不但可怜,而且可笑。
在前清朝代,某省有一个盐大使,一日出门拜客,忽然有一个妇人,向他拦舆告状。他接过状子一看,才知道那妇人是告她的丈夫宠妾灭妻。他对那妇人说:“本官只管民间吃盐,不管民间吃醋。”这不过是认不清官吏的笑话。我以为,认不清神佛,就加以信奉,正和那妇人相等。
不但认不清而信是迷信,不必信而信,不当信而信,不可信而信,也是迷信。不但对神佛是如此,对死的伟人,也是如此。
放生是出于一时的不忍之心,也是我国自古就有的一种善举。善男信女,释放羁禁生物,正是仁慈的行为。然而仅可私自偶而施行,不可定期当众买放。我常见一些善男信女,在庙中定期放生,僧道也在一旁诵经转咒。他们这种举动,不是行好,简直是造孽。
《聊斋志异》上说:“有心为善,虽善不赏。无心为恶,虽恶不罚。”古语说:“善欲人知,便是假善。恶恐人知,便是大恶。”我以为“定期买鸟放生”这一举动,就含着“有心为善”与“善欲人知”的心意。前者,绝不能得神佛的喜悦。后者,且必得神佛的惩罚。买鸟放生,并不是为恶,所可恨的,只在“定期”而放。
定期买鸟放生,不但不是善举,而且是雀鸟的极大劫数。鸟贩一听某善士定于某日放生,必预先用力搜捕鸟类,将数十以至数百小鸟,困于一笼之中,既不喂食,又不给水。等到某善士施德行仁之日,小鸟全已疲惫不堪,放出之后,既无力远飞,又无力速跑,不是便宜了顽童,就是便宜了鹰鹞,假若巢中再有雏儿,则又不知饿死了几多。这种似行善而实为恶的行为,不但僧道不当提倡,官方也应竭力禁止。
在外国并非没有鸟贩,然而只准售卖善鸣与美观的鸟类,供人蓄养玩好,此外则禁止贩卖,以免残害生灵。我中国,尤其是平津两处,常有人成大笼售卖麻雀一类的小鸟;供人放生或供人熏食,这实在是残忍的现象。麻雀一类的小鸟,虽有啄食谷麦的恶行,但是颇有除灭害虫的能为,有益之处多,有害之处少。善男信女,若有好生之心,最好请求官方,严禁售卖。
我对最好买鸟放生的某大善士说:“你若真有为小鸟谋解放的心,莫如收买鹰鹞,将它们煮熟了或熏透了,散给饥民。因为鹰鹞是专能杀害小禽小兽的恶物,你若能除恶,也就是行善。”
买鸟放生的善士愈多,捕鸟售卖的小贩愈众。这种举动,不是为善,正是奖恶。在前几十年,欧洲的慈善家,最喜欢周济残废的乞丐,于是就有许多乞丐,或懒惰之辈,故意打断了手脚,以谋不劳而得的生活。甚至有这等恶人,专门诱拐人家的小儿女,用人工将他们做成残废,使他们眼瞎口哑折臂断足,以便更能引动慈善家的心(这种惨无人道的恶行,以前我中国也有)。以后各国察觉这种秘密,就将残废的乞丐收养起来,不准他们沿街乞讨。于是这种骗人行善的恶丐,缘由根本铲除了。所以我认定买鸟放生也不是真正行善的方法。
最好的善行,是不给恶人或骗子造机会。许多善士,只是以尽了当时的心愿为主,并不留心查考以后的结局,且不注意自己一时的善行,是否要发生不良的影响。善士们若欲不白白地给“慈善虫子”进贡,最好是自己秘密地施行善举。否则,不可仅以尽了心愿为止,更当详查穷苦的人,是否得到实惠。
俗语说:“救得了急,救不了穷。”我们只可周济人的一时之急,不可周济人的永久之穷。济一时之急,如同从坑边救人,用一臂之力,可以将他拉上岸。济永久之穷,正如《论语》上所说的从井中救人。所以,欧美的人,多肯周济乍一落难的穷人,而不肯施舍给职业的乞丐。所谓职业的乞丐,是身无残疾,专以乞讨为生的人,对这种人若一味施舍,不但养他的惰性,且恐误了他的前途。古今中外,有许多乞丐,因受人的激刺,努力要强,而成了名将伟人。
我在山东、河南、湖南等省的名山之上,看见许多以乞讨为生的职业乞丐,他们各据一段地盘,甚至搭盖小房,终日跪在山路一旁,向香客狂呼乱喊,不但以乞讨为职业,且以乞讨为世袭。这种人中,实在埋没了无数的人才,而养成寡廉鲜耻依人为生的天性。不但香客不应施舍,官方也当向香客酌收香捐,设立工厂,使那些“寄生虫”习学一点正当的职业。
东城有一个半瞎的乞丐,已经讨饭多年。去年,我忽然听不到他那“老爷太太”的哀号了,可是我又常听一个小贩的声音,和那乞丐的韵调如同出于一个琴谱。我出门探查,才知道他已改了行业,贩卖糖果花生,他的面色较前光润,衣服也见整齐了。像这种乞丐,绝不是自暴自弃的人,我以为好运就在他的前边,焉知他将来不能由一个小贩,而变成一个富商。
自从民国九年,我由京北清河镇,迁入城内之后,屡屡有人到我门口,向我“化棺材钱”。据说,某某人死后,无钱装殓,全家挨饿,说的那种苦况,真使人闻之心酸,听之落泪。最初几次,我曾资助一点,以后我见向我化棺材钱的,总是那一个人,不过他所带的孝子孝女或孝妇,随时更换罢了。我对他说:“你真是一位大慈善家,不过,这样替人沿门告帮,也不容易凑棺材钱,我同你到丧家先查看一次,我再向施棺材的善士,为死人领一口棺木。”我竭力要去,他竭力阻拦。我不过是假意试探,他竟信以为实。于是向我哀告道:“无君子不养小人,您何必对我们认真。”说完,抱头鼠窜而去。我对看热闹的说:“有钱可以喂狗,决不可以给骗子。”
前年,我接到某青年一封告帮并求应事的信。内容详说他如何爱国,如何爱民,如何为国奋斗,如何受了环境的压迫,如何努力地上进,如何被困在故都。我照内开的住址将他找着。我见他全身西服,满脸绿气,手指焦黄,桌边烟头与痰沫甚多,及至接谈之下,他又向我大表功德。我本来痛恨中国人穿洋装,更恨他那怨天尤人的言语。于是对他说:“我并无力济人,更无处为人谋事。我们素昧平生,纵然遇事,也不敢贸然推荐。我没有钱,也不能帮助你吸抽毒品。”我自从那次受骗之后,凡遇告帮求事的信,一概置之不理。不是我毫无仁心,我只是不鼓动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