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刻,天灰蒙蒙的忽然下起了小雨,寒雨如针,冷意逼人。
一场秋雨一场寒,街上行人哆嗦着纷纷躲到房檐下避雨。
幽静的院落之中树木皆默。书房中亦渐渐变寒,房内的人忽然打了个冷颤。不知不觉,被冷醒了。
房里没有掌灯,因为婢女不许进书房。
阮靖唯扫了眼凌乱书桌,叹了口气,取出火折子把灯点上,又翻起账本来。
寂静的房间之中只有呼吸的声音。
偶尔翻页,偶尔拨弄算盘。
“嗑嗒。”
“嗑嗒。”
阮靖唯放下笔,无奈地抬头望着屋顶。尽管声音很小,但阮靖唯确实听到了动静。
阮靖唯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定了定神,才慢悠悠地开口:“不知是哪位梁上君子到访了?”
既然杜越没有阻拦,阮靖唯大概能猜到是谁了。
门从外面推开,来人身长高挑,俊雅挺拔,淡定自若,器宇不凡,但一身布衣平常,端正之间夹杂几分江湖侠气,正是井左丞家公子,井潇然。
阮靖唯放下账本,不紧不慢地起身。“不知井公子雨后造访,所谓何事?”
井潇然神色不变,暗里细细观察这铃兰楼主。
那日寿宴阮靖唯并没有出手,井潇然也没有看出她懂武功的痕迹,可井潇然感觉这个女子一定没有表面看上去那般简单。
方才他在屋顶试探,阮靖唯一直没有说话,直到后来故意做出动静,然后阮靖唯才开的口。只不过现在看到阮靖唯这般镇定,井潇然反而觉得刚才其实是她故意为之。
井潇然沉默许久,缓缓开口,低声说:“难道,不应该是楼主找在下有事吗?”
阮靖唯看了他一眼,从桌后走出来,客气地笑了下:“如果井公子不嫌弃,不如就在简舍用膳?”
井潇然静静地看着阮靖唯,略带些审视的意味。
良久,屋里才有人开口:
“好。”
阮靖唯对他的警惕视而不见,淡然笑笑,抬手:“请。”
士农工商。
“商”排在最末。
无论是富甲天下的商人,还是不起眼的小商店主,在只要是商籍,就和平民同等,不能穿绸锦,只能着布衣,并且衣裳不能绣花。
虽然是这么规定的,但因朝廷管理日渐宽松,不少商人私下还是会穿的很招摇,也有一些商人和官府沾上亲,就借着关系挥霍。
铃兰楼里招待的多是富贵人家,就算自谦不敢当富甲天下,但自称是京城首富也不为过。
然而井潇然看到的阮靖唯,身上穿的还是平常布衣,不仅简单整洁,还为了方便行动,稍做了改良,与其说是精致的女儿家裙装,不如说更像男子武装。
听闻铃兰楼主平日行事极低调,作为一楼之主,事务繁忙,大概也经常需要外出,所以这样的打扮,井潇然也能理解。
不过毕竟铃兰楼主是不愁钱的人,井潇然以为,她的日常吃食也应该丰富些。
没想到,餐桌上只是三两素菜,唯一的荤菜还是阮靖唯从书房出来时吩咐婢女加上的。
“膳食简陋,还望井公子不要嫌弃。”
井潇然回过神,没说什么,只是轻轻颔首,默然提筷。
“虽然只是素菜,但也是铃兰楼的厨子做的,味道应该不会差。”阮靖唯看着他夹菜,笑着轻声说道。
井潇然浅尝一口,顿时面露惊讶。
说是素菜,但却是高汤做底熬过的。肉汤的味道深入其中,和荤菜比,一点也不逊色。再回想那日在铃兰楼见到的各色能人,井潇然放下筷子,忍不住感叹:“楼主真是一双好慧眼啊!”
阮靖唯笑着寒暄了两句,终于扯回井潇然的目的上。
“井公子所惑,想必和那日用的‘沁心香’有关。”阮靖唯屏退众人,放下碗筷,“这本是琴钟舞的秘密,还望井公子不要外泄。”
井潇然了然,郑重地点了点头。
“琴钟舞能让人如痴如醉,其中沁心香起了很大的作用。这香本是蛮邦女子用以魅惑用的,后来经楼里的调香师改良,制成沁心香。通常是上台前喷洒在衣角,跳舞时随风散去,予人飘渺幻想,一般不会造成他人不适。只不过那日井公子出手救我,离我太近,吸入的沁心香较多,所以才会……”阮靖唯忽然顿了下,脸上的浅笑转为尴尬,“咳,念念不忘。”
井潇然目光微闪,面露赧然。“那真是打扰楼主了。”
“无妨,就当作是交个朋友了。”阮靖唯拿起茶杯,“以茶代酒。不知井公子可愿相交?”
井潇然笑了笑,也捧起茶杯:“楼主太客气了。楼主名声在外,多少人都求不得一个相识的机会。”
阮靖唯只是笑笑。
两人吃吃聊聊。膳后,井潇然小坐一会就告辞了。
阮靖唯站在门口,目送井潇然。
客人走远,阮靖唯身旁突然多了个人,俊秀清雅,干净透彻,温润如玉,平易近人。
初闲看着井潇然离去的背影,叹了口气:“他不相信。”
阮靖唯漠然颔首,开口吩咐:“杜越,跟上去。”
“此时不相信没关系,毕竟他也是走过江湖的人。江湖人,最喜欢不打不相识了,打出来的感情才是最深的……”
夜色深沉,寒露凝聚。街上寂静无人,只有城中巡逻的卫兵走动的声响。
从铃兰楼出来,井潇然一路一边避开巡逻的卫兵,一边板着脸不知道想什么。本是回井府的脚步,忽然一转,拐弯改路。
穿过两条老街,拐进一条荒凉破旧的街道,最后在一座小宅前停下。井潇然凝视朝四周环视了一圈,抬手似有暗号般轻轻敲了门。
少顷,门开了一条小缝,守门确认了来人之后,迅速将人迎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门锁上。
井潇然和管家爷爷问过好之后,轻车熟路地走到了后院最深处的房间,招呼也不需要打,直接推门就进去了。
房里只点了一支小蜡烛,烛光微弱,整个房间都还昏暗。隐隐约约间,看到墙边有人影晃动,继而听到那一角有声音幽幽传来:“好久没见你来了。”
井潇然朝那边看了一眼,熟悉地从抽屉里取了几支蜡烛,顾自点上:“这些日子恰好几件事都碰上了。”
房里渐渐清晰明亮起来。偌大的房间里,家具稀少,只有一张八仙桌,寥寥几张凳子,整个房间显得空荡荡的。
“我看你,今日也不像来找我聊天切磋的。”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
如果说,杜越是影子,那这人就是黑夜。
此人一双瞳孔漆黑胜墨,星光般的灯光也照不进他的眼眸。披散的长发挡住他削瘦的脸庞,那一身黑衣,仿佛一个张屏障将他整个人笼罩在其中。若是单说五官外貌,这人并不出彩。可在你看到他的瞬间,你就感觉到黑夜来袭,寂静孤单。
井潇然见了此人,反而一反往常,爽朗地笑了两声,放下戒心礼节,不客气地拉了张凳子过来坐下。“无际,我今天来,跟你打听个人!”
寥无际挑了挑眉,走到他旁边也拉了张凳子坐下:“难得你对谁感兴趣,是什么人?”
井潇然微微敛起笑容,认真道:“铃兰楼楼主。”
寥无际一怔,看他忽然较真,反问:“你怎么会打听起这个人来?”
井潇然张了张嘴:“她果然有什么问题吗?”
“……”寥无际默然。
想江湖近来不太平,此人身份事关重大,也不知道那位是要做什么,竟然和井府扯上了关系。该不该透露那人的身份呢?
井潇然给足了耐心等待,寥无际却叹了口气。
“井兄,这不能告诉你。”
井潇然微讶,疑惑地张开嘴。寥无际抬手止住他发问。
“井兄,这是江湖的事,她是极其重要之人。为兄只能告诉你,她确实不是一个简单的生意人。她家的产业遍布全国。不管你做了什么事,只要你不要触及她……她背后的人,她绝不会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寥无际想了想,又透露了些消息。
井潇然对他这番话稍做思索,忍不住问:“难道,她在江湖很有名吗?你们都这般了解她的背景?”
寥无际撩袍坐下。
“说名声,那绝对没有我们的名声大甚至有些新起之辈都不知道这个地方,但要追究不知道的原因,那只是因为大家都不敢轻易评论这个地方罢了。而若是说声望,那么他们是没有门派能相提并论的。”寥无际看着他,意味深长道,“那是不仅仅是对武林而言,而是所有江湖儿女心目中的顶梁柱。”
那么年轻的一个姑娘,竟然有这样的能耐?
井潇然深深吸了口气,总觉得哪里似乎对不上。
寥无际看他神色苦恼,不忘提醒他:“井兄,你出身官家,会和我结交是难得。我当你是兄弟,所以更不希望你参与江湖事,这对井左丞没什么好处。”
井潇然当然也知道自己的处境,不方便再问,笑着扯开话题与寥无际闲聊两句就起身告辞。
寥无际送他到门口。
前脚井潇然刚走,寥无际转身眨眼就不见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