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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两重虚弥

时空流转,他甩了甩头,之前所见的一切渐渐消散,此时的他正身处在河中,冰冷的河水已然没过了他的腰际。

见他是已经清醒了,红竺慢慢放开手,两人一齐朝河岸走去,他看到芸荩正两手抱膝坐在岸边,她的身上也是湿漉漉的,脚上沾满了河中的淤泥。

回到岸上后,他顾不得清理身上的污浊,就瘫坐了下去,继而大口的喘息着,此间的遭遇实在太过真实,如果不是红竺把他拉回来,他还不知道要被困到什么时候,直到此刻他才明白,自己是被人用法术耍弄了,可他却是心甘情愿的深陷其中,一步步的走向毁灭。

“过了多久了?”他进入法术空间的时候就已经是晚上,而现在的天空还是繁星满布,他无法估量时间过去了多少。

“没有多久,你看,现在不依然是晚上么?”红竺回答。

“还是那天吗?”他有些难以置信。

“应该说是今天,你们在那虚弥境里到底都经历了些什么?怎么都怪怪的?”红竺的话是在询问他们两个,芸荩的看起来也是面容憔悴,目光呆滞的盯着河面,一言不发。

“虚弥境,那是什么?”伏夕有气无力的问。

“是虚空法术的一种,开始我以为只是单纯的时空叠加,其实不是,那是两个虚迷空间,是专门用来困住对手的。”

“那我在里面所见到底是真是假?”他问出了心中的疑惑,如果一切都是真的,也不知母亲有没有从冥寂中醒来,碧瀮灵魂被带去桑皇山的结果是什么。

红竺一边拧干衣服上的水一边说:“虚弥境其实就是一些过去时空虚影的交错,能影射出人的内心,里面出现的情境都你们最关心的人或事,悲喜交加,被困的时间长了人会受不了。”

“也就是说我在里面的所见所闻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也可以这样认为,可惜施这个法术的人并没有完全掌握要领,所以里面的时空不是连续的,而且时间过得也比现实快,如果把这个法术习到极致,则可以让里面的时间慢下来,那样就能捆住人更久。”红竺娓娓而谈,伏夕倒吸了一口凉气,诸多谜团都在今天解开,自己误解了母亲长达千年之久,父亲所说的保境安民只是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罢了。

伏夕看了看芸荩,小声的问红竺:“她一直是这样吗?”

红竺点点头:“从我破开第一重虚弥境带她出来后就那么一直坐着,什么也没说。”

“今天多谢了,若不是有你的话,我们怕是都出不来了。”他顿了顿,又问:“那个虚弥境法术,你会用吗?”

红竺神色有些为难:“我是会用,不过很不稳定,喜悲两重境界,我现在只能运用一重,若要造出像这个一样的两重虚弥,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去领悟,伏夕大哥,你有事么?”

“没有,我只是在其中看到了一些重要的过往但是没能看得全整,如果你能用这个法术的话我想再进去看一看罢了。”

“过去已成定局,你又何苦执着,抛却身前事,怜取眼前人才是最重要的,不是么?”红竺说着眼睛朝芸荩的方向瞟了瞟。

伏夕没有接她的话,对他来说,放下一切又岂是那么容易的?碧瀮是他心里永远无法磨灭的伤痛,如果没有这次遭遇,他可能会接纳芸荩,而现在他知道了碧瀮成了冥灵并且就在桑皇山上,无论如何他也要去看一看她,她是冥灵也好是活人也罢,都是他的无法割舍的初心。

红竺起身去说去看看炽焰兽和雪狮怎么样了,临走前还用胳膊轻轻的碰了他一下,伏夕当然明白她的意思。

他走到芸荩旁边和她并肩坐着,芸荩还是冷冷的看着前方连眼睛都不眨一下,伏夕知道她之前的诸多际遇都可以用一个苦字来形容,所剩唯一的亲人还是一头妖兽,这个在苦水里泡大的姑娘,她在悲喜虚弥境中到底看到了什么会让她这般痛心,他却是无法猜透。

伏夕把手轻轻放在她背上,灵力化出一股股暖流涌边她的周身上下,为她烘干衣服,她亦没有回绝,静静的享受着他的温暖。

直到东天放白星辰变得很稀少的时候她才微微动了动身子,转过身看着他,四目相对,她说:“伏夕,为什么在你的眼睛里没有我的影子?你的心呢?你把心给了谁?”

这是她第一次当面叫着他的名字,语声轻缓,像是换了一个人。

“小时候阿娘曾对我说过,想知道一个人心里是不是有你就去看他的眼睛,要是你对他来说很重要那么他的眼睛里会清晰的映出你的影子,不管是在白天还是在黑夜,你都能看得到,而如果他心里没你或是说他把心完全交给了另外的人你在他眼中的影子就是模糊的,看不清楚,而你,伏夕,你的眼睛里根本没有我。”芸荩轻声诉说,像是在讲一个故事。

“我之前很害怕,不敢去看你的眼睛,我害怕会是这样的一个结果,所以我想,等相处的时间久了你会发现我的不同,在这个世上,你应该最了解我,慢慢的,你可能会感觉的到我对你的心意。你不知道,在战场上再次遇见你的时候我是多么开心,我把那一天当作了重生的日子时刻铭记,因为是你,让我重新看到了希望。”

伏夕拿出了那条晶石项链,交给了她。芸荩这样袒露心扉让他也觉得没什么好隐瞒的。

她把项链捧在手心里,仔细的端详着,月长石发出柔柔的光,像是恋人温柔的瞳眸。她把项链重新戴上:“你的馈赠无数次救过我的命,我有感觉,每次遇到危险它都能在最关键的时刻解救我,直到我能从容应对各种野兽,有时我会故意去挑战一些难对付的种类,我是想着让它醒来帮我,因为我喜欢那种感觉,就像有你在身边一样,而没有危险的时候,它就像是睡着了。曾经有珠宝商人愿意出很高的价钱购买它,而我却砸了他的铺子,它对我来说是无价的。”

芸荩把头靠在了他的肩上,他感觉到一阵温热,是她的眼泪。他原本以为她是不会哭的,而一个不会哭的人所流的泪水却是更加炽热,那温度似要透过他已经冰封许久的心门,直抵他心底的最深处。

“起初我以为夜怜儿郡主是你的唯一,但今天我知道我错了,你心里还有一个更加难舍的女孩,她叫碧瀮,对吧?我看到了你们在铃铛花丛里的誓约,看到了你的火焰为她而觉醒,听到了你对已经睡着的她所说的那些话语,我还看到了你在战场上倒下时的样子,和我曾经梦到过的你竟然一模一样。”

这就是她和他的差别,他遇见的和她遇见的完全相同,不同的是,他在虚弥境中遇见的是自己,而她遇见的则是他。虚弥境映射人的内心,他已然占据了她的整颗心。

“你那么在意夜怜儿郡主,也许是因为她和碧瀮长得很像,但不管是什么我都不在意,碧瀮也好,夜怜儿也好,她们是她们,我是我。我不求能像她们两个那样被你呵护,只希望在你心里能有我的一小块地方就好,在你无尽的岁月里,能偶然的想起我。”肩上温热的在芸荩说话的时从未断过,反而越来越暖,十多年里,她积攒了的泪水都流在来了这一刻。

他用手轻轻的穿过她柔软的发丝,托住了她那张满布水痕的脸:“我的眼睛里不会出现任何人的影子,早在一千年前我就已经死过了一会。”他拉起她的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上,“我和你们所有人都不同,这样的我,你还会喜欢吗?”

“伏夕,无论你是什么,你都是我的唯一。”

冥冥的晨光里,她的样子是那么的美,长睫扑簌,眉眼如丝,红唇翕动,被他抱在怀里,胸口不住上下起伏,当伏夕的双唇如一阵暴雨般覆上来时,她的心骤然停止了跳动,那一刻,她恍惚看到,他的眼眸中出现了自己的影子,暖阳初上,晴空如洗,她把手指深深的按进了他的脊背,那是她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晨风里夹杂着荆棘花的香气,他们也仿佛融进了和煦的景色里……

龙国,汧霖城。虽然对这座龙族帝都的繁华早有耳闻,但真正走在这里的街道上时,三人还是感到了一种震撼,在伏夕的印象当中,只有昔年人族的煦阳城才能与之媲美,尤其是城市正东面王宫所在的位置,高耸入云的金顶建筑给人一种雄视四方的气势,王宫前的广场上,矗立着巨大的龙神塑像,金光闪闪,在这座城市中不管身处哪里都可以看得到。宽阔整齐的街道纵横交错,形形色色的商铺中的商品琳琅满目,红竺和芸荩几天下来已经各自收获了一大包,红竺似乎是对所有的东西都感到十分好奇,看到一些精巧的工艺品就爱不释手,也不管有用没用的就买下来,而芸荩也似乎一改之前孤冷的性子,她感兴趣的是美食糕点和各种酒类,她的包裹里满满的都是这两种东西。伏夕甚感诧异的是红竺的钱好像用不完一样,不管买什么都是她付账,而且无论两人怎么挥霍她的钱袋总是鼓鼓的,直到有一天她展示了自己的手段。

“空间法术的好处之一就是在任何时候都不用担心钱的问题。”这一句是她的原话,别人的钱都是越花越少,她的钱却是越花越多,因为她的钱袋里装的都是大陆上通行的货币,没有特别的标识,所以无法辨认。不管买什么东西,她出手都是极其大方,从不还价,只要看到老板把收取的钱放在哪,她就能把手伸进商家的钱柜,不但拿回自己的钱,还会赚得对方的找零,有时候玩腻了这种小把戏,她也会真正的花些钱,就算都花光了,她只需在城里逛上一周就能把钱袋重新装满。还有,稍稍的在空间上做一点手脚,就可以听到别人的谈话,现在她已经知道了汧霖城里至少十个大户用来储钱的金库的准确位置,兴致勃勃的计划着要干一票大的。她的计划之周密令伏夕和芸荩两个人倍感折服,包括目标战力的评定,三人动手的时间,得手后逃跑的路线,失手的风险预估,到哪里去销赃以及如何销赃,甚至包括销赃后所得钱物三人怎么去分配。不得不说天赋这东西的确是存在的,红竺如果去做贼的话,那她必定会成为一代大盗,足以令那些有钱人闻风丧胆。当她在旅馆里翘着腿讲完她的计划时,看到芸荩和伏夕两人目瞪口呆的样子,不免一声长叹,她的气场绝对也是一个团伙的灵魂人物才能有的气场。但她的伟大计划还是这两个刚刚还被她的魅力深深影响的人给否定了,原因是他们来这里是为了救人而不是真的要做贼。

在伏夕的请求下,这几天来红竺已经无数次的探听有关红砂谷一战的信息,但龙国人好像都中了某种毒瘾一般,谈论起有关那场战役的事情都只是一味的赞扬自己国家的君主如何圣明,军队如何勇猛,如何所向披靡的大败鬼巫联军,千篇一律的听得她耳朵里都生了茧子,也没能获得一些有价值的信息。

面对一筹莫展的情况,伏夕也毫无办法,他们现在只知道所有的战俘都已经被处决而里面并没有一个叫夜怜儿的人。说明夜怜儿是被囚禁了,鬼国王室不可能不知道白影郡主的处境,而他们对此却毫无动作,想来是红砂谷一战后,鬼国已经无力再与龙国抗衡,所以也根本没有计划营救她,毕竟相对于国家的安危来说,一个郡主的生死实在算不了什么。

眼下时间对他来说太过宝贵,夜怜儿被困在龙国多一天就会多一份危险,抛开这个原因,他还需要帮芸荩找到续命的办法,尽管她外表看起来很坚强,可是伏夕知道,她现在就像是处在风中的篝火,虽然是风越大火势就越大,但篝火的薪柴终有燃尽的一刻。他需要在火灭掉之前把新柴加进去。所以在一路上遇到任何阻碍他都不肯让她帮忙解决,他想的是自己如果不能延续她的生命,那就陪她一起走完剩下的路。所以他买了大量的医药和与巫族有关的书籍,想从众多的智慧里找到一条蹊径。在来汧霖城的路上他把自己的过往毫无保留的对芸荩讲过,包括夜怜儿与他的关系。在千年孤寂的岁月里,复仇成了他的一种消遣,而他最后一个要报复的对象就是夜怜儿的父亲,鬼国的罗刹亲王夜罗天,那个燧明皇朝的叛徒,也是亲手射穿他心脏的人。

罗刹王自在白古城戍边以后,长期深居简出,寻常的时候基本见不到他,为了能进入罗刹王的府邸寻找机会,他驯服了大量妖兽并驱赶到白古城周围,等到兽患成灾,白古城驻军无法应付的时候他自然可以接近夜罗天。意外也是在那时候发生,他在血樱林中邂逅了夜怜儿,除了眼睛和头发之外,她和碧瀮几乎一模一样。因为她,他才会在白古城一住数年,也是因为她,他放弃了多次杀掉夜罗天的机会。在偌大的一个白古城里,只有夜怜儿郡主第一次见到他时眼神里没有歧视,随着相处日久,他发现夜怜儿和碧瀮简直太像了,单纯的心性,善良的本质,有时候他感觉她就是碧瀮。他把对碧瀮的歉疚回报在了她的身上,两人似是被一条无形的线牵引着,他甚至想要一直守护着她,她有无尽的时间,他也有。直到龙国求亲,他才选择了离开,他参与战争也是为了她。

来到汧霖城的时间长了红竺也渐渐的失去了猎奇之心,三个人有时会对着彼此发呆,伏夕已经快要把买来的书本翻烂了。他曾经和红竺商量过要不要强行潜入龙国的王宫里去打探,红竺直说他脑子进水,他也明白她为什么会反对,他们都十分清楚,王宫的四周不知有多少层法术禁制,不要说他们破不了就算是能破开进到里面也未必能活着出来,一国君主所在的地方哪里是那么好进的。

“那个地方,除非是国君请我们进去,否则……”红竺悠哉的说,而恰恰是她这句看似不经意的话点醒了伏夕,他合起了书本,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两人听完后齐齐的摇头,红竺这一次给出的评语是:“脑子里不单进水,而且进的还是泔水。”芸荩则是静静的看着他,一言不发,又是一阵许久的沉默。

伏夕的办法在两人看来无异于飞蛾扑火,他是想去自首。他和芸荩两个人本身就是敌国战犯,如果自首,肯定会被带入王宫受审。

“现在这是唯一的办法了,我一个人去,如果可以的话,我会用提前发出讯号,红竺你先准备一个叠压空间的法术,在我出来后,我们马上离开这里,王宫外围的禁制都是限制人进去,并不阻碍出来的人。”沉思的良久以后,伏夕对两人说。

“到底要怎么说你才能明白,龙国人是怎么对待战犯的你比我清楚吧?我们这样的人,自然也有对付的办法,你也应该知道,灵力被化掉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进到里边你根本就没有机会找到羁押白影郡主的地方,你这么去,跟送死有什么区别?”红竺十分气愤的说。

“可是我们时间不多了,再这么耗下去,不但救不了夜怜儿,恐怕……”

红竺冰雪聪明,马上就明白了他话里的意思,说:“要我帮你是可以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万一你回不来,那出事的可不止是你自己。”

伏夕没有回答,对于是否先去救夜怜儿这个问题他也思索了好久,依照常情,他现在没有责任去为她冒这样的风险,毕竟芸荩才是他最亲最近的人,可那位与碧瀮像极了的郡主就是让他没办法放下,他在白古城的那几年郡主对他也是照顾有加,城主府上上下下只有郡主对他没有任何偏见。

“走吧。”芸荩站了起来,她明白,伏夕心里已经决定了,既然他要去,那么她就陪他去,只要能与他一起,哪怕前路是冰火炼狱,她也会一如既往的从容。

伏夕笑了,红竺也跟着在笑,她虽然还没有亲身经历过世间真情,但她想今天算是有幸见证了。他笑着走到芸荩身边,拉起她的手,轻轻的将她揽入怀中,嗅着她发丝间的香气,那种纯净的没有任何余缀的体香。芸荩靠在他的胸口,闭上眼,享受着属于她的那短暂的温存。她现在已是一朵离开了树的荆棘花,为了他卸下所有的防备,不知不觉的,在他怀里失去了所有的力气,沉沉的睡着了。

红竺拍了拍手,她从小到大一直在学习的就是如何杀人以及被杀,所以让人在无意间陷入深眠对她来说是非常容易的一件事。

伏夕把芸荩轻轻的放到床上,替她盖好了被子,转身问红竺:“她这一觉能睡多长时间?”

“三天。”红竺不假思索的回答。

“好,就三天,三天内如果没有我的消息,就带她离开这,去你们灵族境内的桑皇山,到主峰顶上的积香洞找一个叫雪姬的人,就说少主风伏夕把芸荩托付给她,还有,把这本书拿给她看,你在法术修习上所遇的一些难题可以跟她讨教。”伏夕说完,把一本厚厚的兽皮制的古本交给了红竺。

大陆上五族虽各有各的文字,但比较通行的还是人族的隶体文,皆因燧明皇朝的影响,昔年人皇大燧几乎统一了除龙国之外的大部分疆域,为确保政令畅达而推行书体同文的方略,所以直到今天,当年盛行的隶体文字仍旧是使用最多的,也是大部分人都能看懂的。红竺看着伏夕给她的古本,封面上就是用隶体文写着“异巫风物志”几个大字,而伏夕在交代完她之后已经离开,房间里只剩她与芸荩两个人,看着躺在床上熟睡的芸荩,她不由回忆起三人一路上经历的种种。

从最初时当芸荩在见到伏夕被冥界怪物抓走后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而后伏夕为了救她独面众人时所表现出的决意,后来又是芸荩被困悲喜虚弥境,他不顾一切的深入其中,两人出平安来后的那个晚上,她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又发生些什么,但伏夕在那之后一路上对芸荩的照顾让她看在眼里都忍不住感动,而现在明知龙国王宫是个万丈深渊,芸荩也毫不犹豫的要跟随他一起去,他们两个人好像都不知道危险为何物,眼里心里有的只是对方。这就是所谓的爱吗?红竺在心里自问着。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似乎也对这种微妙的感情产生了极大的兴致,暗暗想着那么一个人也能让自己像芸荩姐姐那样奋不顾身,他应该有着俊逸的面孔,沉稳的性格,高于自己的本事,含而不露的深沉气息,关键的时刻还要能拯救自己,把这几条综合起来……

“啪!”的一声脆响,红竺手上的书突然掉在了地上,一颗心扑通扑通地狂跳,脸上也感到阵阵发热,因为她脑中浮现出了一个人,而那个人这么长时间与她朝夕相伴的伏夕。

暖阳高悬,夜怜儿慵懒的倚在房间的落地窗前,面无表情的看着王宫前的广场上来往不绝的行人,她已经忘记了自己被困在这里多久,鬼族的时间观念很差,因为他们不缺,除了一些重大节日之外,他们从来不喜欢关心眼下是什么时节。而对她这样的一个静候死亡的人来说,更不屑于去记住时间过去了多久,她只盼着那一天早些到来。她像是一只被养在华丽的笼子里的金丝鸟,每天都可以享受到环境带来的舒适,吃穿用度一切都是最好的,她甚至可以到王宫中四处游走,奴仆侍卫在见到她时还会行礼,然后尊称一声“郡主殿下”,俘虏做到她这个程度,也不失为一种境界。她唯一不能做的,就是出到深深的宫墙以外。

她手里拿着一个精美的琉璃杯,里面盛着半杯果茶,来到王宫的这段日子,让她养成了品茶的习惯,而一直在伺候她的莯雅在发现了她这个好爱之后,会不时的带来各种茶供她品评。不仅如此,只要是她稍稍在意的,无论什么东西,都会成批的送过来。比如上一次莯雅给她的头发上系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她觉得那块束发的丝巾很好看,就无意间提了一次,结果第二天她的这个房间就多了上百条各式各样的丝巾。此类例子简直不胜枚举,如果她在哪一次用餐的时候对某种食物多吃了几口,那么下一餐那种食物就会再次出现在她的餐桌上,并作为主菜。可是无论食物如何可口,房间布置得如何舒适,都无法遣走她心中的伤痛,那源自于爱人的逝去所带给她的痛。时间越久,那痛苦不但没有减轻反而加重了,几乎每天都会做有关他的梦。在梦里,他们一起登上白古城高高的城墙,眺望那染红了半天天的夕阳,他叫伏夕,一如伏卧的夕阳,收敛起刺目的光芒,却将黑暗的角落映亮。他们还曾一起漫步在盛开的薰衣草花丛,嗅着风中所带的芬芳气息,累了就在其中躺下小憩,手挽手,细细体会时间无声的流逝。每一年的血樱花开时,他们都会踏着被初雪覆盖的大地,欣赏生命的盛放。不过她所做最多的一个梦却是在一个开满了铃铛花的地方,在那里,他叫她碧瀮,悄悄把一个漂亮的花环带在她头上。直到最近她已经开始出现幻觉,她会在早上醒来的时候突然看见他轻轻走到她床边,伸出手,说:“怜儿,我来带你走。”也会在闲坐的时候出现在她身后,轻抚她的长发,陪着她,一起安静的看着窗外湛蓝的天空。现在,他又出现了,当那个青衣黑发的身影里王宫越来越近的时候,她虽然满心欢喜,却依旧淡定如常,她想着,只要再稍稍等一下,他就会来到自己的身边。可不知为什么,他竟然一直站在王宫门口,直到一群卫兵把他围住,然后被带上沉重的枷锁,押了进来。

手中的琉璃杯悄然滑落,半天,才听到一声清脆的破碎之声。夜怜儿直感到一阵晕厥,脑中一片空白,险些跌落出窗外,幸好莯雅拉住了她。那个聪明伶俐的小婢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会让郡主如此失态,她手忙脚乱的朝门口跑去,又折了回来,脸上满是泪水,还摇头晃脑的大口的喘息着,一头好看的银发被甩得蓬乱不堪,简直像变了个人一样。她忙上前扶住她,呼唤着她。

郡主也上前把住她的双肩,嘴里含糊的说着:“莯雅、莯雅,你在这,你是你,他是他,是的,他来了,我看到了,他真的来了,他来了……”说完头也不回的冲了出去,高跟鞋踏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有节律的响声。莯雅跟了出去,她此时也是无比的担心,她担心的是平时郁郁寡欢的郡主在今天已经突然疯掉。之前便见她有些不对,早上醒来会对着空气呼唤着一个叫伏夕的名字,然后从床上跌落,闲暇时脸上会突然出现满意的微笑,还会在夜里不停的说着梦话。她左思右想,还是跑去了国君所在的宫殿里。

夜怜儿所居的那座高楼是整个王宫里第二高的建筑,她住的又是顶端,所以光是跑下来就花了很长时间,为了能在快一点,脚上的高跟鞋已经被她扔掉,就在她到达了最下面的一层,只要在穿过一个走廊就能到外面的时候,正前方的拐角处突然出现了一位罩袍束甲的金发美女,那位美女把手中的剑轻轻的往地上一杵,双手按在剑柄上,然后站立不动,冷冷的看着她。她知道那是王宫里的七位侍卫长之一,剑姬洛影涟。在整个王宫所有近侍中,只有七位剑姬在见到她时不会行礼。而她也没有停下脚步,此刻,不管谁站在那里,都不能令她立刻停下。

眼看着就要到达那一处拐角,洛影涟只是轻轻的把剑拧动了一下,夜怜儿便感觉一股劲风扑面而来,迫使她不得不停下来。

“夜怜儿郡主,你今天的游玩到此为止了。”洛影涟用一种不带任何感情的语气说,眼前的剑姬就像一堵墙一样,夜怜儿十分明白对方的意图,想要通过这里,只有把她打到这一个办法。只是此时凝光不在身上,她的战力便下降了不少,而对方又不是一个容易对付的角色,她只能冷静下来,说:“你们的国君没有限制我在王宫里的自由,你也没有这个权力。”

“陛下命令,现在不准您离开望海楼,除宫中近侍之外,不准任何人与您接触,所以还是请您回去,不要让属下为难。”洛影涟说。

“果然是这样。”剑姬的话正好让她确信了心里的猜想,伏夕确实还活着,敖裂云已经知道了他的到来。白色的光点缓缓的在夜怜儿手上凝聚,越聚越多,她打定主意要硬闯出去,不管要面对什么,她都要和他一起,她再也不想去忍受那种思念的痛苦。

洛影涟的神情突然一变,双脚并拢站直了身子,对着她行了一个标准的龙族军礼,她慢慢的把手放下,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一般缓缓的转过身子,剑姬当然不是在向她行礼,身后传来的脚步声告诉她,她现在哪也去不了了。

年轻的国君正昂首阔步的向她走来,身后还跟着两个与洛影涟装束一般无二的女军官。国君来到她跟前,竟然俯下身去,把一双漂亮的白色高跟鞋放到地上。

“穿上吧,地上凉。”非常简单的一句话从被他说出来仿佛带了某种魔力,她竟然不由自主的把脚放进鞋子里。此情此景,对方若是换作别人,她一定会毫不犹豫的把鞋子踢开,还会力争命中对方身体的某处要害。她不敢那样做,她十分清楚,现在不光是自己,就连伏夕的生死也掌握在这个年轻人手上,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在这时候开罪他。国君笑了笑,似乎很满意她的表现。

“你想拿他怎么样?”她问。

“你是说,刚刚来自首的那个敌国战犯吗?”他假装不知道,反问了她一句,但其实他心里非常清楚,夜怜儿和那个神秘的人族少年关系非比寻常,若是寻常的主仆关系,他又怎么会冒着生命危险来王宫自首。

“你又何必这样明知故问?”事已至此,她也觉得没什么好掩饰的。

他又故作疑惑的沉思了一阵:“啊,他犯了战争罪,听说在联军里面还是个将军,依照我们龙国的法律,该处以火刑。”

“你要杀了他?”

“不是我要杀他,你也看到了,是他自己来的。”国君的语气显得有些无奈。

“你到底想怎么处置他?”

“这个就有意思了,你想让我怎么办?”

“放了他。”

“他到底是为什么来的你应该比我更清楚,就这样放他回去恐怕他也不会甘心,再者,长老会也不会允许我无端放走一个敌人。”

前一阵莯雅曾向他禀报郡主的行为有些反常,像是害了病,他还为她好一番担心,想着派几个宫廷医师去给她诊诊,而今天看来,她是一点病症也没有,思维清楚言语妥当,她甚至没有埋怨自己之前出于误会对她的欺骗,如果说她先前果真是得了某种病的话,那她此时也已经完全康复,而那个少年就是治好她的药。他本以为她见到自己会哭闹一番然后以死胁迫,那样非但不会有任何作用反而会让他坚定除掉那个人族少年的决心,那少年是他的仇人,如果不是他,自己也不会在白古城犯下重罪,导致哥哥为自己而死。要保住夜怜儿的命不让她寻死的办法有很多,只不过他不想用那种方式对待她。他也知道,无论自己再怎么对她好可能也不及那个少年的一句关心。可他就是不甘心,认输这两个字不会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他偏要和那个少年争一争,论地位,他贵为国君。论相貌,他也不输于他。论本事,他们在白古城曾经交过手,他那时虽然没有战胜他,但现在形势已经截然不同了。

“只要你肯放过他,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夜怜儿平静的说,面对他的时候,她眼里已经没有了泪水,她可以向任何人哭诉祈求,就是不会对他那样,在他面前,她代表了一族的尊严。

“你是在和我谈条件吗?你觉得你还有什么能让我动心的筹码?”他停了一下,又说:“你为什么不求我?只要你肯求我,我就考虑放了他。”

当国君说完这句话的时,她沉默了,的确,她现在一无所有,她现在享用的一切都是出于对方的怜悯,可能他是出于对弟弟的爱护才会对自己这般善待,他也说过“你现在享受到的所有待遇都是一位王妃该有的。”

一阵沉默之后,她用手狠狠抓住了腰下的裙摆,尖尖的指甲穿过衣料刺进了肉里,从嘴里挤出了三个字:“我自己。”

国君皱了皱眉,似乎没有明白她的意思,她松了口气,说:“就算我什么都没有,可我还拥有我自己,我还拥有这具身体。”她抬头看着他,继续说:“我长得也不算难看吧?”

“啪!”一声清晰的掌掴声在长长的走廊内回荡起来,夜怜儿的嘴角渗出了血丝,国君动手打了她,他那一下非常有力,她的半边脸都火辣辣的疼,耳朵里面嗡嗡作响。

“你以为我会看得上你吗?你给我记住了,永远不要想和我做这种交易。”国君用他那低沉的声音一字一板的说,语气中的怒意显露无遗,他确实气急了,她竟然会为了那个少年出卖自己,她宁可用这样的方式来交换也不愿求他。她宁死也不屈服他会很宽慰,他欣赏的就是这样的她,可她为了救那个人连贞洁都不顾了,这让他很失望,更让他觉得失落,那少年对她来说究竟意味着什么?

夜怜儿不知道她面对的是谁,国君如果仅仅想单纯的占有她,早就会和她同踏而眠了,恐怕她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话说出口,她也有些后悔,她是属于伏夕的,怎么可以拿来交换?可她就是不想看到他死,为了能让他活下去,她会不惜一切。她活了这么久,从来没有人这样打过她,在白古城,她是父王的掌上明珠,万民仰慕的郡主,在军队里,她是统辖千军的将领。心里虽然有着无限的委屈,她还是忍住了泪水,淡淡的说:“既然陛下不喜欢,我也没什么好说的,您是一国君主,怎么处置我们这样的战犯,您自然有您的决定,请恕我失陪了。”说完,迈着款款的步子离开了。

敖堇川心中的怒火更盛,夜怜儿用几句话就把她和伏夕绑在了一起,对他却是口称陛下,任谁都能听得出来她言语中的疏离。她越是这样,就越刺激国君的好胜心,骨子里的傲气彻底支配了他的行为。

“送郡主回房间,你们三个,三班轮值,日夜护卫她的安全,没有我的命令,不准她踏出房间一步。”

三位剑姬尾随夜怜儿离去,年轻的国君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刚刚自己就是用那只右手甩了她一巴掌,此时掌心之中似乎还残留着她冰凉的体温,都说鬼族天生冷血,可他明明能感觉到跳动在郡主胸腔里的那颗心是无比的炽热,只不过那炽热现在不属于他罢了。他用力的搓着双手想把那种冷冰冰的感觉忘掉,然而却适得其反,感情越是被压抑就会反弹得越厉害,年轻的君主不知道他已然是泥足深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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