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第二天一大早,王有财便过来探望洪四家的病情,一见没有好转,只急得汗流浃背,连早饭也没顾得吃,赶紧骑马去乡里了。
一路上,王有财打马如飞,不一时来到大榆树镇街南的空场上,只见一座新搭建的高台呈现在眼前。高台上苇席罩顶,坐北朝南,背靠街面西侧南端民居的房山墙。迎面一副横幅大书:“大榆树乡安民保境大会”十个字。下方对称一联是:“维护日满大亲善,建立东亚新秩序”。
到跟前一看,台口处放一张桌子,两厢各摆一溜长板凳;数名持枪士兵,在台下不停地走动。一见这阵势,王有财的心不禁一颤,同时惊出一身冷汗,暗自嘀咕道:“妈呀,洪四家今天不来开会的话,方田和小野还不得要了我的小命呀?”心中想着,手牵马缰绳,忐忑不安地朝乡公所走去。
来到乡公所大门前时,王有财踟躇了一会儿才把马拴在拴马桩上,然后战战兢兢地朝方田办公室走去。
走到屋门口,他无力地抬起胳膊,迟疑再三才在门上敲了几下。听见屋里说声:“进来。”这才颤颤巍巍地推门进去。
进门一看,只见乡长张承礼、副乡长方田泽成、治安所所长小野三郎都在屋里,好像在商量什么。
见王有财进来,方田马上热情地招呼道:“英雄堡子的‘父母’官儿来了。请坐,请坐。有这样的好闾长,时刻以身作则,遵时守法,事事走在前面,堡子里能不出英雄吗?”一边说一边拉王有财坐在椅子上。
王有财心惊胆战,额头上一阵一阵冒冷汗,犹豫再三才结结巴巴地说道:“报……报…。。报告副乡长,洪四家他……他病了,恐怕不能来……来开会了……”
一听这话,方田脸色骤然大变;小野也一蹦多高,二人几乎同时吼道:“什么?病了?什么病?”
王有财抬手抹了一把冷汗,怯怯说道:“发热,已经在炕上躺了两天了。”
小野闻听,咬牙切齿地说道:“八嘎呀路!他倒很会生病!”
方田吼道:“抬也要把他抬到会场来!”
张承礼赶忙堆下笑脸说道:“二位阁下息怒,息怒,息怒。听我说两句好不好?你们看这样行不行?既然洪四家病了,咱们是不是派个医生去看一下?一来表示关切,二来也可探探虚实。”
小野怒道:“派医生?他够资格吗?刁民!”
方田在一旁沉思了刹那,然后眯起眼睛看着天花板“嗯”了两声,说道:“小野君,冷静,冷静。张乡长说的不无道理,不妨一往呀,啊?”
见方田神色诡异,小野想了想,马上会意地笑了,说道:“好,派王军医和我一起去吧。”
方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说道:“现在是八点一刻,不管事情如何,你都要在十点钟以前回来,听明白了吗?”
小野点点头,说道:“明白!”
方田又对王有财说道:“王闾长,你的带路。”
王有财不敢不答应,只得随小野去了。
小野从办公室出来,先到兵营找到王军医,说明情况之后,又找到卡车司机,命令他们准备出发。接着又找到日本兵军曹,命令他拨四名日本兵随他行动。不一会儿,所派人员都准备好了,小野与王军医坐进驾驶室,王有财与四个日本兵登上卡车后货厢坐好,一行人立刻朝杨家堡驶去。
卡车一路颠簸,车后不断荡起厚厚的烟尘。大约两刻钟过后,卡车驶进了杨家堡。
一见军车驶进堡子,村民们都赶紧关门闭户。那胆小的,趴在窗户前扯掉堵窟窿的破棉絮,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往外看。那胆大一点的,站在自家屋门前张望,揣测着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那些不知道轻重的孩子们,尾随在卡车后面,见卡车停在杨德山家门口,赶紧分散在矮墙下或柴垛后面,只露着个小脑袋往外偷看,眼中充满了好奇。
小野一身戎装,外披大氅,从驾驶室走下来;他身后跟着王军医。四名日本兵也拨开车厢帆蓬跳下车,持枪站在了杨德山家大门口两侧。王有财是最后一个钻出车厢帆蓬下的车。
王有财在前面带路,小野与王军医跟在后面,他们很快进了院子。王有财紧走几步来到上屋门口,冲屋里说道:“德山大哥,小野所长和王军医来看洪大哥了。”
其实,一听见动静杨德山便透过窗户上的窟窿看见了,正一股怒气往上撞呢,恰听见王有财叫他,赶紧放下烟袋从屋里走出来,看着一行人说道:“都请屋里坐吧。”
小野问道:“洪四家在哪里?”杨德山说道:“在他自己屋里呢。”说完,又朝东屋说道:“弟妹,乡里的官长来看二弟了。”
费氏正在给洪四家喂药,一听这话,顿时慌了神,忙放下药碗,对正在穿衣裳的金栋说道:“你个鳖种呀,还不快点儿穿?穿好了快去北屋找你银环姐耍去。”话音刚落,小野与王军医已经戴着口罩进来了。
金栋见了,吓得咧着嘴直吭哧,也不及扎腰带,双手提着裤子从炕上出溜到地下,把脚往鞋窝里一插便跑,可刚跑出去半步鞋便掉了一只,刚要哭时,只见小野瞅着他“嗯”了一声,吓得他哇地一声哭着跑出去了。
见了这种阵势,费氏早已不知所措,根本顾及不了儿子,只是瞅着小野与王军医声音颤抖地说道:“坐,坐……”小野看了她一眼,吓得她赶紧把头低下,站在一旁不敢言语。
小野冲到炕跟前,急不可耐地朝躺在炕上的洪四家看了一眼,见洪四家紧闭双眼,面无表情,神色呆板,不禁伸手摸了摸洪四家的额头,只见他咧着嘴摇了摇头,便站过一边。
王军医从药箱里拿出体温计甩了甩,然后对洪四家说道:“请把嘴张开,我给你试一下体温。记住,只能轻轻地含着,千万不能使劲咬。”
洪四家虽然不情愿,但无奈之下,只得张开嘴含住体温计。王军医又拿出听诊器先在手上焐了焐,然后放在洪四家胸脯上左右移动着听了听。接着他让洪四家侧转身,又听了听后背。之后,他拿出体温计看了看,对小野说道:“体温三十八度七。心律稍快,双肺有杂音,是重感冒。”
小野勉强点点头,然后装腔作势地说道:“洪,你的,大大的良民。乡政府很关心你,听说你病了,特派我来慰问,并派王军医来给你看病,这是很荣耀的事情!本来今天乡里开大会是要给你披红戴花的,可惜你病了。嗯,这不要紧,你的荣誉就让你们堡子的闾长王有财替你代劳好了。可惜你不能亲去自参加,实在太可惜了!”说完,转身出去了。
趁这空当,王军医赶紧给洪四家注射了一支退烧针剂,接着又从药箱里拿出几粒片剂递给费氏,说道:“一回吃两片,一天吃三回。记住,一定要饭后吃。别着急,没啥大碍,退了烧就好了。”说完,匆匆出了屋门。
直到这时,王有财那颗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没办法,他又随小野乘车去了大榆树乡公所。
卡车走了之后,堡子里的人才敢来杨德山家探听究竟。像近邻苗凤与韩贵都早早来了。杨德山家的炕上地下,一时间都坐满、站满了人。
苗凤说道:“当时我一看见汽车停在你家门口,又站岗啥的,可把我给吓坏了,寻思……”说到这里,他停了一下,接着又说道:“嗨,看我都想到哪儿去了!”有人说道:“看那阵势,搁谁不瞎寻思?这年头把军车开到老百姓家门口,不害怕那才叫怪呢!慢说是军车,就是家里冷不丁地来个警察都吓得不行,何况是这阵势?”又有人说道:“可不是咋的?咱老百姓最怕当兵的和警察上门儿了!”
杨德山说道:“他们都已经走了,大家伙儿也都知道是咋回事儿了,我心里挺乱的,就不留大家伙儿坐了,都各自忙去吧。今天乡里开大会,如果想知道详情的话,去看看就啥都知道了。”
一听这话,大家都知趣地走了。但他们路过东厢房时,都情不自禁地驻足往东屋门看了一眼,只听有人悄声说道:“你说这人还有处去看吗?做梦也想不到洪机匠还有这两下子,空手就能打死两只狼,这得多大的胆量和能耐呀!”接着你一句他一句,一时喋喋不休。又有人说道:“看官家这么重视,可能都赶上当年武松打虎那待遇了吧?”“唉,这年头的事儿谁也看不准,——走着瞧吧!”
苗凤与韩贵没走,说了会儿话都过东屋来看洪四家。洪四家刚喝完药,也不知道是退烧针起了作用还是汤药见效了,浑身正出汗呢,只见他蒙头躺在炕上。
听见苗凤与韩贵进屋来,洪四家便要撩开被坐起来。杨德山忙摁住被角,说道:“别动。如果再闪着了,这汗就白出了!”洪四家说道:“俺现在浑身就像水洗的似的。”杨德山说道:“这就好了。等汗落了就没事儿了。”苗凤与韩贵说道:“好好歇着吧,等有空某们再来看你。”说完,三个人一起出了屋门。
来到院子,韩贵说道:“杨大哥,苗大哥,你俩不去街里看看热闹去呀?”杨德山抬头看了看天,说道:“我不想去,你们去吧。”苗凤说道:“大正月的也没啥事儿,待在家里干啥?就当出去散散心,不然待在家里也怪闷的!”杨德山说道:“某二弟的病还没好利索,我走了还真有点儿放心不下。再说……我要去就得带上环儿。家里人都走了,撒开的鸡就没有人管了。”韩贵说道:“嗨,让洪大嫂给照看一下不就得了?”苗凤说道:“可不是咋的?临走撒把米喂喂就行了呗?再者说了,谁家的鸡不是自己刨食吃?见谁家整天喂了?”
见两个人劝得紧,杨德山说道:“好吧,那就去遛跶遛跶!”说完,立即收拾拢套,牵马套车。接着又备了些草料,这才招呼银环。
银环正与一群孩子在大门口玩呢,听见爹叫她,赶紧回来了。金栋也跟着跑回来。
杨德山说道:“环儿,快进屋套件衣裳,爹带你去街里看热闹去。”一听这话,金栋乐得一蹦高儿,说道:“大爷,俺也去。”杨德山笑说道:“你去我可不放心,再像上回似的,一个人到处乱钻乱跑,我可没地方找你去。”金栋说道:“大爷,带俺去吧,俺保证听话。”银环说道:“爹,就带他去吧,我领着他。”杨德山说道:“那好吧,某闺女说带他去,那咱就带他去。对了,环儿,你先抓把米喂喂鸡。”
恰费氏推门出来听见,说道:“大哥,你们去吧。鸡,一会儿俺给喂喂就中了。”因又嘱咐金栋道:“好好听你大爷和姐姐的话,可不能任性,听见了吗?”金栋赶忙答应,惟恐不带他去。杨德山说道:“弟妹,你放心吧,有我和环儿领着他,没事儿的。家里如果有啥事儿,你就去喊隔壁苗大嫂商量。”费氏说道:“中。你们去吧。”
且说杨德山驱车来到大榆树镇南的空场上,但见人头攒动,荡漾如海,都跷着脚看那舞狮、耍龙、跑旱船、扭秧歌的;只听锣鼓喧天,人声鼎沸,非常热闹。抬头一看,树杈上也坐了不少半大小子。
又见卖糖葫芦、麻糖、瓜籽、花生的小贩们,专拣孩子多的地方吆喝。那卖麻花、瓤子饼的,都站在墙根底下守案待客。货郎也歇了担子,在路边支起临时货摊招呼客人。变戏法的,蹲在地上引客猜枚;拉洋片的,扯着嗓子唱那西洋景;引得孩子们,你推他搡,争相观看。
杨德山本想把马车赶进李家店,一见人多过不去,便把马车靠在路边的一棵树跟前,拴好马缰绳之后,对两个孩子说道:“你们两个就站在车上看吧,别乱跑。等一会儿人往里收一收的时候,咱把马车赶到李家店院儿里去。等舞狮、耍龙的完事儿了,我领你们去街里逛逛。”
银环与金栋忙点头答应,然后站在车上跷着脚往里看,见那舞龙的,对舞戏珠;舞狮的,狮子滚绣球;那走旱船的:唐僧取经,八戒背媳妇;贵妃醉酒,买臣泼水;赵太祖千里走单骑;杨八姐游春,来来往往,穿穿梭梭,彩生绿展,十分热闹。
那围观者随着舞者涌动,时进时退,还不时发出欢快地笑声。金栋还算老实,没有狂呼乱叫,只见他站在车上看得有滋有味,时而还嘿嘿傻笑,他拉着银环的手,喜得抓耳挠腮,不住地说道:“银环姐,你看那个、那个,还有那个,多好玩儿。”银环也不作声,只是眯着眼睛笑。
见两个孩子看的高兴,杨德山便想给他们买根冰糖葫芦吃,可一摸衣兜不禁大失所望,原来身上分文没带,他无奈地摇摇头又叹了口气,只得转身回来了。
走着走着,忽见一人挡在面前,那人把狗皮帽檐压得很低,一时辨认不出是谁。片刻过后,那人笑问道:“才时隔几个月,杨大哥就不认得我了?”杨德山听了,马上打量了那人一眼,只是摇头。那人又笑说道:“杨大哥,你再仔细看看。”
杨德山辩音看貌,终于认出来了,惊喜地说道:“兄弟,你可回来了!前几天我听二弟说,他在河西碰见你了。当时我就想呀,咱们见面的日子肯定不远了。果不其然,今天你就来了。走,快回家去。”
此何人?乃王忠义也。只听王忠义说道:“杨大哥,今天不行,我们是来执行任务的。”说着,他把杨德山拉到僻静处,又小声说道:“今天不是我一个人来的,我们一共来了三百多人。这次来的主要目的是收编金伯仲,然后顺手牵羊,把驻大榆树的一个‘国兵’整编连给端了。”
一听这话,杨德山大吃一惊,忙问道:“一会儿要打仗了?”王忠义说道:“杨大哥,你别害怕。我们已经做了周密部署,不放一枪就解决战斗。”因又问道:“就你一个人来的吗?”
杨德山说道:“我带着两个孩子来的。那不都站在车上看热闹呢。”王忠义说道:“为了防止人群骚乱把孩子给碰了,你还是带着俩孩子赶紧离开吧。对了,杨大哥,你刚才是不是想买冰糖葫芦?”
见问,杨德山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道:“出来的时候走得匆忙,忘了带钱了。”
王忠义赶紧从衣兜里摸出几张纸币塞在杨德山手中,说道:“给孩子买完冰糖葫芦就回家吧。后会有期。”没等杨德山答话,闪身进了人群。
看着王忠义的背影,杨德山如梦如幻,一时回不过神来。忽然,卖冰糖葫芦的在他跟前吆喝一声:“冰糖葫芦——”他这才眨了眨眼睛,赶紧说道:“给我买两根儿。”
拿着糖葫芦,杨德山回头看了银环与金栋一眼,见两个孩子正聚精会神地看热闹呢,他又买了两个大麻花才回到车前,说道:“孩子们,你们看我给你们买啥了?”
两个孩子回头一看,见杨德山手中拿着麻花与冰糖葫芦。金栋马上咧开大嘴巴笑了,然后迫不及待地接过糖葫芦与麻花,忙不迭地往嘴里填,只见他咬一口糖葫芦又咬一口麻花,不知道先吃哪个好了。
看见他贪吃的样子,杨德山忍不住笑说道:“孩子,你慢点儿吃,没人和你抢。”
银环听见,转头一看,见金栋饿鬼馋痨般的吃相,也忍不住抿嘴直乐。她抬手把糖葫芦送到杨德山嘴边,说道:“爹,你咬一口。”杨德山笑说道:“好闺女,爹不吃,你自己吃吧。”银环说道:“不嘛,爹不吃,我也不吃。”杨德山说道:“好好好,爹吃,爹吃。”说着,张嘴把糖葫芦顶端那个裹糖最多的山楂给咬下来,然后扭转过头去慢慢咀嚼起来。银环这才把糖葫芦放进嘴里咬了一口。
看金栋时,只见他左手拿着麻花,右手拿着糖葫芦,咬一口麻花又啃一口糖葫芦,真是手眼不适闲,还恋看热闹,把他兴奋得又跺脚又晃头,口中还不住地呜噜着:“嘿嘿,真好玩儿,真好玩儿……”
杨德山解开拴在树上的马缰绳,说道:“孩子们,坐好了,天怪冷的,咱们回家了。”
金栋正看得兴浓,一听杨德山说要回家,不高兴地说道:“多好玩儿,俺不回家!”说完,把嘴撅得老高。
杨德山把嘴贴到他耳朵上小声说道:“孩子,你听说没有?只要哪儿热闹,哪儿就有拐孩子的,一时不注意让人给拐走了,你怕不怕?”
一听这话,金栋只觉得后脖颈直冒凉气,看见谁都像要抓他似的,赶紧坐在车上,再也不言语了。
杨德山一挥长鞭,赶起马车便走。
马车沿着乡村古道不紧不慢地往前行驶,看着积雪斑斓的大地,杨德山心中说不出有多少感慨,因想:“人生短暂,能逢几载春秋?更有几度风光常在心中留驻?”一时间越想越感愁肠翻滚。
看着似近又远的村落,朦胧间枯枝凋瑟,围簇片隅,星星点点,衬托着生命的存在,不禁在心中暗自问道:“噢,那是什么?是人生的支撑点吗?”又见丘陵起伏,地平线凹凸裸露,因又想:“那又是为什么?”一闪而过的疏林败柳,还有那钻天的寒杨,此时都在闭月休眠,不禁又想:“它们几时才又绽容吐绿?短暂的芳菲呀,无奈地忍受着轮廻的折磨,又能逢几度生死?那已经凋零的肢体,无能留住生命的脉搏;那万籁的九重天呀,为何不永驻繁生、四时祥人?
杨德山扬鞭催马,默默感叹着大自然的无常,一时忆往神驰,黯然神伤。想他人生几十载,在风吹雨剥之下,悠悠寒意相随;如今父女相依,酸甜苦辣,无限感慨。
细品当今世道,怎不让人伤怀?他回头看一眼女儿那稚嫩又略显成熟的小脸,一汪泪水顿积眼角。杨德山扭转头去,抬起手悄悄抹了一把眼睛。
想起女儿幼时的悲惨遭遇,不禁把牙咬得咯咯响。他想不明白,都是一样的人,为什么会有善恶之分?亲叔害亲侄女,真是天底下少有的事!
思绪的闸门一经打开便不能关闭,因此又想起了逝妻陈氏。她临去时恋恋不舍地看着女儿,那不愿意闭上的眼睛里,把生命中最后仅存的一滴泪珠也没能带走,而是夺眶而出,都留给了女儿。她是舍不得撇下这个苦命的孩子呀!可孩子又怎能离得开她……
在那离别后的日子里,孩子想妈,白天落泪;夜晚在睡梦中呼叫着妈妈醒来,而后是失望的泪水把枕头打湿。那哀哀的哭泣声,如今想来还像尖刀扎在心头……
几个年头过去了,孩子在苦熬中挺过来了。如今有金栋与费氏陪伴,才少见了眼神中那缕忧伤……
今天的风虽然不大,但却扑来刺脸,这大概就是所谓的大陆气候与海洋气候交织后所产生的现象吧!
杨德山回头给女儿拉了拉帽子,因问道:“环儿,冻脸了吧?”银环摇摇头,说道:“爹,我不冷。”
杨德山哦了一声,不免又看了金栋一眼,只见他只顾大口小口地咬着麻花与糖葫芦,两只小手早被冻得紫红,便说道:“金栋,你把麻花先搁在兜里吧,等回到家再吃。看你把手冻的,赶紧把手巴掌戴上!”说完,忙帮他拿手套。
金栋不情愿地把半截麻花往衣兜里揣,但两只小手已经冻僵了,咋也不听使唤,麻花怎么也装不进衣兜里去。
见状,杨德山叹了口气,说道:“唉,你看你这孩子!”
银环赶紧摘下自己的棉手套,顺手接过金栋手中的麻花,帮他装进衣兜里,接着又拿过他的棉手套帮他戴上,然后说道:“可别再把手拿出来了,如果冻了,再得了冻疮的话,可不好好了。”金栋说道:“银环姐,你真好,比俺二姐都好。俺二姐一见俺哭就掐俺的腚。俺去告诉娘,娘就拧她的脸。”银环说道:“二姐为啥要掐你呢?是不是也像你似的,啥事儿都咬尖儿抢先,一不如意就耍赖?”金栋得意地说道:“她才不敢呢。俺一哭娘不是骂她就是打她,所以她怕俺哭。”
一听这话,银环不忿道:“你那么做能对得起良心吗?唉,二姐真可怜!”金栋眨着眼睛说道:“可怜啥?”银环说道:“因为你,二姐挨打挨骂,难道你就那么心安理得吗?”金栋说道:“俺是儿子,她是闺女,她就该挨打挨骂!”
银环听了,气得转过头去,不再理他。
听见两个孩子理论,杨德山嘴角上挂满了开心的笑容。忽然没有动静了,便回过头来看究竟。一见银环把头转过去撅着嘴生气,金栋两眼茫然,他笑了,说道:“小子,你知道姐姐为啥生气吗?”
金栋仍是两眼一片茫然,不知道如何回答。
杨德山问道:“是谁告诉你,闺女就得挨打挨骂,儿子就该吃香呀?”金栋说道:“俺那些叔伯们都这么说,说俺是打种传代的根,比闺女娇贵。”
见金栋一副洋洋自得又不谙世故的样子,杨德山忍不住哈哈大笑,然后问道:“噢?那你娘是咋说的?”金栋想了想,说道:“俺娘说……俺娘说……俺娘总骂俺是鳖羔子,说……你啥时候能懂事儿?还说……你要不是你们洪家这一支的独苗,俺早就把你给打死了。可她总是说,就是不打俺。”
听金栋说完,银环禁不住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笑出来了。
杨德山说道:“孩子,你听明白你娘说的话了吗?”金栋说道:“俺听明白了,俺要不是个独苗,俺娘早就把俺给打死了。”
杨德山问道:“为啥呢?”金栋说道:“俺净磨人,不听话。”
听了这话,杨德山哈哈笑道:“你小子原来啥都明白呀!”接着又严肃地说道:“孩子,做人可不能拿着明白装糊涂,这样会毁了自己的,你知道吗?为了自己乐呵,不顾别人的感受,你想最后你还有人缘吗?如果没有人搭理你,你觉得那样活人好受吗?自己的父母心疼你,能忍耐你,可外人谁受你的?不但没有人吃你这一套,你还会吃亏的。你还记得正月初二那天,咱们去李家店给你李大爷拜年的时候,你是为啥挨打的吗?就是因为你任性不听话,到处乱钻、为所欲为才吃亏的。做人要吃一堑长一智,更不能心里只有自己没有别人。为人处事儿,首先要礼让谦恭,那才是做人的根本。记住大爷说的话,往后你要领会大人是咋疼你的,反过来你再学着大人的样子去心疼大人,这样你就不会吃亏了,听明白了吗?”
听了这番话,金栋只觉得自己已往那颗被油包裹了的心,刹那间似有一股清泉流过,只觉得清心悦目,便点点头说道:“大爷,俺明白了,往后俺心里不光要有自己,还要装着别人,只要俺这样做,和俺耍的孩子就多,是这样吧,大爷?”
杨德山笑说道:“某大侄子一点儿都不笨,啥事儿一说就透。可不是嘛,都九岁了,该懂事儿了!就说一只小鸟吧,它总在大鸟的翅膀底下撒娇,那它就永远不会飞,只有把翅膀张开,自己去学本领,一辈子才不会缺吃少喝呀!”
金栋仿佛开窍了,因想:“俺娘以前流着眼泪数落俺,伙伴儿们不喜待见俺,原来都是因为俺心里只有自己,不知道有别人……”想到这里,口中呢喃道:“俺是娘的孩子,二姐也是……”
听见金栋自言自语,杨德山高兴地说道:“好孩子,你终于明白了!大爷告诉你,不光姐弟兄妹是平等的,更重要的是要相互友爱,大的心疼小的,小的也要心疼大的,兄弟姐妹一团和气,父母才开心。不管日子过得有多难,父母都会不辞辛苦地去奔波,想办法让孩子吃饱穿暖。总之,懂得关爱别人,就会得到别人的关爱。”金栋说道:“大爷,俺知道了,往后俺就象孔融一样,把大梨让给哥哥吃,自己吃小的。”
听见这话,杨德山惊奇地瞅着金栋看了刹那,然后问道:“你听谁说的?”金栋说道:“在洪振海家时,俺听志和哥说的。”杨德山说道:“嗯,小子可教呀!”
银环不知道孔融是谁,因问道:“爹,孔融是谁呀?”杨德山故意逗她道:“问他干啥?某闺女比他强多了!”银环嘟哝道:“不告诉拉倒。”
金栋便要逞能,赶紧说道:“银环姐,俺告诉你。”接着模仿刘志和的样子说道:“很早以前,有个孩子叫孔融。他四岁的时候,有一天爹拿来两个梨分给他和哥哥吃,他就拿了一个小的。爹问他:‘你为啥拿小的呢?’孔融说:‘哥哥比我大,应该吃大的。我比哥哥小,所以吃小的。’爹一听,高兴地说:‘对哥哥都能礼让,将来对父母就更不用说了,肯定是个大孝子。’后来,孔融还做了大官儿呢。”
银环看着金栋比比划划地说完,不禁戏说道:“听你这么一说,你也不傻呀?”金栋咕哝道:“俺本来就不傻嘛!”
杨德山刮了他的鼻子一下,说道:“谁说某大侄子傻了?就凭刚才这一说,将来肯定错不了!”说完,举起长鞭甩了个脆响,马车又开始剧烈地颠簸起来。
回到家时,洪四家已经从炕上坐起来了。虽然脸色还是那么憔悴,但精神却是大有改观了。见杨德山进来,洪四家忙问道:“大哥,街上热闹吗?”杨德山说道:“人挺多的。不过……某们没看完就回来了。”洪四家问道:“为啥?”
杨德山掏出烟合包装了一袋烟点着,然后说道:“今天我也碰见王忠义兄弟了。”洪四家忙问道:“那你咋没让他家来?”杨德山说道:“他是带着人过来的,说是来收编金伯仲的,顺便再把驻街里的‘国兵’给端了。说完他就让我带着俩孩子赶快离开,所以我就带着两个孩子回来了。”
听了这话,洪四家迟疑地说道:“这么说,街上要打仗了?”杨德山说道:“他告诉我说,不放一枪就解决战斗。还别说,这一路回来,我还真没听见枪声。”
洪四家叹了口气,说道:“这就好。不然看热闹的人那么多,一旦打枪,肯定会伤人的。”杨德山说道:“我就担心这个,怕把俩孩子给吓着,就急忙回来了。唉,也不知道现在咋样了!”他话音刚落,忽听苗凤在院子里问道:“他杨大叔,你回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