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主府很大,处理法务案件的地方在西面。西方,合于五色,属白;合于五行,属金,主肃杀,所以这是一个巨大的白色衙门。
没有低沉吓人的“威武”堂威,偌大一个公堂,除了四个人之外,什么人都没有,空荡荡的,反而显出一丝异样的威压来。
秦钐大略地扫视了一眼眼前的状况,堂上一正一斜地坐着两位,主座上的这位大约就是镜山城城主府的三位“审寇”,负责断案的官员。他的身后站着一位面目清秀略有须髯的中年幕僚。这两人本该算是堂上最大的一位,但是这两位似乎都时不时地把余光投向身边端坐的一位锦衣青年。
这个青年人长得并不算多么出众,微微有点胖,二十四五的样子,没有留胡须,脸上挂着温吞水的笑容,可若是再仔细一看,就会发觉这个年轻人的目光尽管游离不定,却隐隐与众不同。
“看来这位才是正主。”秦钐与玉钏儿对视一眼,都看清楚了对方眼中的内容。
至于另一个则是匍匐在地上的女孩花铃儿,已经是一身血迹斑斑的狼狈模样。
秦钐眼中闪过一丝不忍,整了整衣冠,上前施了一礼道:“云渡秦阀,秦钐见过大人。”
见到锦衣青年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审寇大人这才轻轻咳了一身,一拍惊堂木道:“秦钐,你可知为何要请你到这白虎堂走上一遭吗?”
秦钐恭敬道:“已经听丁翰丁捕头说了,是有人告我是长右城的奸细。”
“你又如何辩解?”
“无法辩解。”
审寇疑道:“好,既然你也已经承认,那只好对不住了,推出去,杀了。”
秦钐笑道:“大人,在下是无法辩解,不是承认。”
“什么意思?”
“在下没有证据证明在下不是长右城的奸细。可是——”秦钐故意拖了一个长音。
审寇果然上钩:“可是什么?”
“可是大人手上有。”
“本官手上只有一枚长右金门的族徽。”
“总所周知,族徽只有遇到本族特有的血液和气息的时候才会出现异光,比如我家的这一枚。”秦钐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雕工十分神秘繁复的盾型徽章来,正是在市井传言十分贵重的云渡秦徽,将内元输入其内,徽章隐隐泛起七色毫光来。
秦钐又道:“大人可将那块族徽交与在下,在下愿意滴血来证明。”
审寇点点头道:“可。”
秦钐接过白铜徽章,又接过丁翰递来的匕首,在无名指上开了一个小口子,挤出一滴血来,点在上面,果然没有丝毫的动静。
秦钐笑着对花铃儿说道:“你之出身,乃是山野之家,因此不太明白,这个族徽的材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养,用气和血慢慢蓄养,才能成型。我的族徽丢了,我不心疼,因为谁拿了都没有用。这块族徽若不是我请了家中长辈蓄养,短短时日,断不会这么快就灵验的。”
审寇点点头道:“不错,正是此理。”
秦钐叹了一口气道:“多年以前我曾经与长右城的金允雅见过一面,这确实不假。可是你会把家族中的重要标志交给一个初次见面的人吗?但凭着一枚族徽,如何能够说明什么问题呢?以家中奴婢的身份告发主人,需要先受一百杀威棒,你一个女子减半,孩子再减半,可是便是二十五棍当真是好受的?何必呢?”
花铃儿恨道:“何必呢?你说你心疼我,为什么还要把这个贱婢带进来?她是吴门派来监视你的,她不怀好心的。她不过就是长的好看一点,你就这样把她留下,要赶我走?凭什么?”
秦钐摇摇头道:“你说的我有何尝不知?”
“那你为什么……”
玉钏儿冷冰冰地蔑视了她一眼道:“公子行的端做得正,根本不在乎。公子在乎的,是家里能不能安安静静地让他好好看书修行。叫你走,是因为你太烦人了。”
“我——”
秦钐对着审寇一抱拳歉意道:“对不住大人,家中小丫头年纪小,不懂事,叨扰大人了。出城往东走一天,森林之中有几句尸体,他们生前袭击过我,被我埋起来了,似乎就是长右城的人。大人可以去验证。”
秦钐说话很有技巧,透露的消息都是真话,但是联系到了一起,却总是会多一点别的意思。
“好。秦公子,此事我自会派人验证。今日秦公子已无嫌疑,花铃儿,你可承认你乃诬告。”
“承认。”花铃儿已经万念俱灰。
审寇道:“那好。按照金狮律令,家奴诬告主人谋反者,以谋反罪论处。将花铃儿收押,待上峰文书下来,斩。”
过来两个衙前把已经崩溃的花铃儿带了下去。
秦钐一皱眉道:“大人,在下有话说。”
“秦公子但讲无妨。”
“这个花铃儿的母亲身体不好,父亲有没了,她若是死了,她的母亲也就算完了。但是帝国法令不可枉顾,这样吧,我这里有两枚金币,请大人派人分批交给她的母亲。”
“这……好吧。为何不是一起交给她母亲?”
秦钐苦笑道:“我是动了恻隐,又不是求名,更不想害人。”
家奴诬告被处死,那本是应该,照顾家人已经是善心之举。若是一次性给两枚金币,传扬出去,定当是比每年给两枚银币,连给一百年要好听的多,但那就是有求名的嫌疑了,更容易害了人家,毕竟小偷、混混难保不会动心。
“秦公子深明大义。”
秦钐摇摇头道:“若真是深明大义,又怎么会叫这个小丫头小小年纪就走上不归路?尺布树恩,丈布树仇。今日我才明白一点其中的含义。大人,告辞了。”
走出了白虎堂,丁翰送了出来,挠挠头小声问秦钐道:“秦公子,那个你刚才说的树恩树仇什么的,究竟什么意思啊?我看三位大人都在点头说你说得对来着。”
秦钐看了他一眼,倒是没有想到这位面目粗豪的大汉这般好学,便道:“现在是最炎热的时候,你自然感受不到。想象一下,大冬天的,天上下起鹅毛大雪,北风呼啸,凌冽如刀。这样的天气里,有个乞丐,又冷又饿,眼看着快死了。这个时候如果有人送给他一尺布,他会怎么想?”
大汉拿手比划了一下一尺长短,想了想道:“感谢是要感谢那个好心人的,可是这才一尺布,不够盖的呀。”
秦钐点点头道:“那后来又有一个人过来,给了他一丈布,他会怎么想?”
丁翰想也不想道:“更加感谢咯。这一下自不但够防寒了,剩下的布卖了,连吃饭的钱都有了。”
秦钐喟叹了一声道:“可惜啊,那个乞丐吃饱了穿暖了,就开始想了,为什么你能给我一丈布?你既然给了我一丈布,就有这个能力给我两丈布,你为什么只给了我一丈布?于是他跑到那户人家的家里,结果发现人家的家中十分富有,于是更加愤怒起来,你这么有钱,为什么不给我一百丈布呢?为什么不分一般的家产给我呢?为什么是我受穷而不是你受穷呢?这样吧,你把你家的产业给我,我不亏待你,我划出两间厢房来给你们家里人住,以此来表现我的感恩可好?”
丁翰听得怒目圆瞪,拳头握得咯咯作响,怒道:“这个人真就是个混蛋!”
秦钐轻轻一叹道:“花铃儿原本家中遭遇不幸,好不容易到满意阁找了一份工作,每月几个小子儿,勉强度日。我给了她三个大钱一月,又给了她一枚金币叫她买菜花销,她会怎么想?她还算是有良心的,没有做出喧宾夺主的事情来。可是到了我把玉钏儿领回家,她就开始慌了,想要竭力保住自己的利益,乃至于做出这样荒唐的事情来。她跟那个乞丐,五十步,一百步,究竟又有多少的差别呢?”
秦钐没有说得更深。往深了说,某些人依仗着草民们不断的舍生忘死堆出来美好的一天,然后谁还记得草民们救命的大恩,用血肉磨洗辉煌的大恩,回过头来,人家随手一个小动作,草民们还剩下什么?只剩下一口眼看着就要断掉的气罢了。为什么会这样?不是这些人的错,而是草民们不明白,树恩也是要讲究脑子的,一味地纵容,怎么可能会有好果子吃?对,我说的是朝鲜,想歪的,面壁思过去,我没有你们那么不爱国,信不信随你们,反正我是信了。
丁翰又一次晕头晕脑了。
秦钐叹了一口气道:“丁大哥,你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只要记住,我们一定要当好人,做好事,但是不要当傻好人,做傻好事。改天你下了值,过来一起喝酒。”
丁翰傻愣愣地点点头。
秦钐知道他以为自己是客气,又郑重道:“记得要来,我等你一起喝酒。”
丁翰又傻愣愣地点点头。
跟他道了别,天色已经暗下来了,秦钐找了一辆马车。
玉钏儿靠着他,沉默了半晌,忽然道:“公子似乎对这位丁捕头很有兴趣。”
秦钐被她的话惊得噎了一下,差点想错了,这才反应过来,这年头还不太流行“腐女”这种可爱而诡异的生物。
秦钐道:“不是感兴趣,而是看他人好。我此前也挺不少邻居说起过他,别看长得不好,其实心眼挺实在的,据说手上也硬,冒险者里面的刺头都怕他三分。这样的人,好说话,好交朋友,还能跟城主府拉上线,虽说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想法,但是总归还是一件有备无患的好事情。”
秦钐回过头来看了一眼玉钏儿道:“你是不是老是觉得我想得特别多啊?”
玉钏儿笑道:“公子乃是七窍玲珑心的人物,别人在公子这个年纪都还在琢磨怎么到河里捉鱼摸虾呢,哪有公子这般沉静好学的?想得多些,这是公子的特点,别人想要有这个脑袋还求不得呢?”
秦钐摇了摇扇子道:“天气太热,你莫要靠的我这般紧,白白挤出一身汗。”
玉钏儿故意把抹胸往上提了一提,掩嘴笑道:“是是是,我家公子真是柳下惠。”
秦钐摇摇头道:“我开始想念那个不太聪明的丫头了。”
“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