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没见过这样子的苏筱云。我以前只看过她四分之三的腿,现在看到了八分之七。她款款走来,衣服的白和皮肤的白,让那双拖鞋的粉色更加显眼。
她披散着一头黑发,像浓密的海藻;一件宽松的白衬衣,被她穿成了连体短裙的样式。我又好像见过她这样打扮,可能是在我们曾经最亲昵的那个夏天,也可能是在和她分手之后某一个冬夜的梦里。我看得发愣,忘记了言语。
她走了过来。手拿蜡烛在茶几上滴了一滴蜡油,又把蜡烛放回了原处。那个地方有之前滑落的蜡油凝结形成的一个小圆环,很容易固定。她坐了下来,坐在沙发靠边的位置,与我相隔着一米。她又问我,家里有没有指甲刀。
“有,你要做什么?”我看着她。
“脚指甲长了,有点痛。”她低头看脚。
“白天走了很多路?”我问。
“我每天都要走很多路。”她说。
我找来了指甲刀,家里只有一把。她盘起腿,把右脚搁在了左腿的膝盖上。
“能看清楚吗?”我担心烛光不够亮。
“可以。哎哟……”她喊一声疼。
“要不要我帮你?”我问。
她不说话,像是稍一犹豫,然后把指甲刀递给了我。我看着她把右腿慢慢伸直,搭在了沙发的边沿,又看着她慢慢曲起了左膝,却不敢去看她的脸。
“是哪个指头?”我看着她的脚。
“大脚指。”她用手指了一下。
“只有一个?”
“每只脚一个。”
“边缘剪一点吧。”我仔细察看。
“把嵌在肉里的剪掉就好。”她说。
我用手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踝,更准确说,是托住了她的脚跟。我小心翼翼地把她两个脚趾上的指甲修剪去了一点边角,始终都是低头只看她的脚。
“好了,谢谢。”她客气地说。
“不用谢。”我也说。
“现在休息吗?”
“好,去楼上吧。”
蜡烛还剩两寸左右,我拿着走楼梯时,有熔化的蜡油流淌到了手指上。苏筱云跟在我的身后,脚步悄无声息,上来之后也不说话,眼睛看着床榻上的两个枕头。我也有好些天没上来卧室了,这里的布置几乎还是楚灿走时的原样。
“那是什么?”她指着那个摇篮。
“摇篮,房东留下的。”我说实话。
“怎么不拿走啊?放着好占地方。”
“应该是搞忘记了,以后会拿走的。”
“你还要去冲凉吗?”
“我帮你拿被子。”
我从墙柜里找出来一条薄被,浅蓝色的,上面还有浪花图案。卧室的床榻上没有凉席,只铺了被褥床单。我把被子放下,给苏晓云说可以休息了。
“你睡哪里啊?”她问。
“我去楼下。”我说。
我拿了蜡烛下楼,苏筱云坐在了床榻边。我想把蜡烛给她留着,但她说卫生间里很暗,没有光亮肯定什么都看不到。我去冲凉,蜡烛只剩了一寸。
淋浴的水压似乎变小了,从水龙头放出的水流也不大,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停电导致的问题。我冲完澡,又刷了牙,把水桶和脸盆都接满了水。我看着蜡烛的火焰渐弱,赶在它终于熄灭之前,刮干净了脸上生长了两天的胡茬。
时间接近零点,窗外的风停了,夜空上没有星星和月亮,城市里的灯光也似乎变少了。室内的光线变得更暗,我拿着手机照亮,在客厅的几个抽屉里逐个翻了一遍,没能多找到一根蜡烛,只找到了好几个半新不旧的打火机。手机的电量已消耗了大半,不知道能不能撑到明早,我考虑一下,选择了关机。
我在沙发上坐着,房间里充满了黑暗与安静,上层的卧室毫无动静,苏筱云应该已经睡着了。我刚刚做了决定,今晚还是睡地铺。手边碰到了一样东西,能感觉出是她的书包。我提了起来,想重新放个位置,有东西掉了出来。
是一支钢笔,只能分辨形状,看不清楚外观,幸好没摔在地上。书包的拉锁开着一半,我伸手把钢笔放了进去,却又碰到了放在里面的一叠物品。
一叠。像是信封。因为我也曾经保存过类似的一叠,手部的触觉神经似乎还留着印象。我仔细触摸,确定是信封,并且还感觉出了里面信纸的形状。我用打火机打亮一道火光,又在信封上看见了苏筱云的名字,那是我的字迹……
一叠信啊!厚厚的一叠!我还记得她那时候寄给我的信共有二十四封,但我不知道我寄给了她多少封。她寄给我的那些信,我早在和她分手的那年就都烧掉了,而我寄给她的信,她居然还保留着这么多……这么多,应该是全部。她还把它们随身带着,那该有多沉重。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感觉到无比愧疚。
楼上仍无动静,我却思绪万千,不知道时间几点,只听得外面有了一些雷声。我站了起来,看到了窗外的远处有闪电,我转回身,迈步上楼。
朦朦胧胧,我看到苏筱云躺在榻上,身上盖了被子,胳膊和腿脚露在外面。她听到了我上楼的脚步声,身体动弹一下,发出了一声清晰的呼吸。
“你还没睡觉?”她低声问。
“没有,外面下雨了。”我说。
“预报是大雨,关窗户了吗?”
“没有,我看见你书包里的信了……”
她不说话,我又听到了一阵雷声由远而近。我慢慢走到了床榻边,又慢慢在她身边坐下,躺下。我伸手抱住了她,感觉心脏已经碎裂到无法说话。
她在微微出汗,身上还穿着那件衬衣,有一颗纽扣系得很紧,像是新缝上去不久。她在微微发抖,在我的胸膛贴上她身体的那一刻,我明显感觉到了她的肌肤在收缩。她微微喘息着,手抓着我的肩头。我俯身吻她,她闭上了眼。
我亲吻她的脸庞,从额头吻到嘴角,她干涩的嘴唇稍稍抿着,但是很快就松开了一条缝隙。唇齿间传递来的感觉,就像是一片沾满了花粉的绿叶,新鲜而又特别……我的心情只剩下了怜惜,我拂过她耳边的头发,动作很轻很轻。
“筱云?”我温柔地轻声喊她的名字。
“嗯?”她从喉咙里发出一声低低的答应。
“我怕控制不住……”
“不怕……”
她用双手紧紧搂住了我。我感觉体内的水分在急速流失,血管变成了铁条,大脑变成了石块。我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是曾经非常熟悉的丁香花。
我勉强停下了动作,试图克制住进一步的冲动。她用手臂揽着我的脖子,鼻尖抵在我脖子右侧的皮肤上深深嗅了一下,随后忽然把我推开了一些。
声音似近似远,像是一句冥冥之中的咒语。
“你的味道没了……”她说。
不只是心脏。我感觉整个身体完全破碎了,黑暗也有了重量。
我颓然坐起,再不敢去看她一眼,更不敢再留在她的近旁。我的心情瞬间沮丧到了极点,那是一种难以诉说的懊悔。她仍旧躺着,拉着我的手,她用手指拨动了几下我的手指,但我毫无回应。我把手生硬地抽了出来,站了起来。
“你睡吧。”我背朝着她说。
“你怎么了?”她问。
我往楼下走,顾不得穿鞋,眼前亮起了一道闪电。
“你别走!”她喊了一声。
我站住不动,但没有回头。
“你是和别人好了吗?”她犹犹豫豫地问。
“是!”我咬着牙说。
“你也碰过别人了?”这句问的更犹豫。
“是……”我低下头说。
她不说话。我看着窗外闪电不断,却听不见雷声。
“对不起!”我说。
她还是不说话,只发出微弱的气息。
“我走了。”我最后说。
我在客厅的地板上坐了一整夜,午夜的大雨也一直下到了清晨。
我不知道苏筱云睡觉没有,自她说出那句话之后,我就再没有看她。她不说话,我便下了楼。我一直看着上层的卧室,想象那上面应该空无一人。我感觉到了无尽的孤独,灵魂像是被锁入了一个牢狱,只剩下了一副空空的躯壳。
我身上的味道没了,那原本关系苏筱云和我的一个约定。我曾经很看重那个约定,但最后却似乎破坏的轻而易举。经历过分手的恋人,终究还是再回不到过去了,无论如何努力,失去的已然失去。勉为其难,只怕付出的代价更惨。我不能够占据她的单纯美好,我衷心祝福她今后找到专属于她的那份幸福。
一个人,很难同时深爱两个人,却很容易同时伤害两个人。我不敢多想,我只希望这个黑暗的夜晚快一些过去,我要把苏筱云送走,把楚灿接回来。
早上六点,准时来电,雨也停了,晨光透过窗户悄然而至。我尽量没有发出一丝声响,独自出了门。似乎是普通的一天,晚上到家,房间里收拾整齐。
桌上放了一张紫色的信笺纸。
我小心拿起,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