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解放碑附近很熟悉,知道有个地方有家云南菜的餐厅。我问了朱穆的意见,她说随便吃点就好,等我们走到半路时,她又说云南菜不如川菜好吃。
我问她要不要换个地方,她说不用了,既然走来了,就去尝尝味道。我问她云南菜有什么特色,她说不知道,在那边的时候,她最爱吃的是过桥米线。
夜幕降临的解放碑,随处都是来往穿梭的行人,我们边走边聊,宛若一对熟识的老朋友。她的个子的确很高,影子也很长。我们走过狭窄的街边步道,穿过热闹的地下广场,每当不方便并肩走路时,她总习惯走在我的前方。
她扎起了头发,那一束蓬松真的很像一条尾巴。她的上衣宽松,裤子紧绷,背影就很引人注目。我在琢磨她的那个外号,应该还是缘于她的身高。
餐厅里的客人不多,自然风格的装修,点缀着许多绿色。木头餐桌,座位是单独的木桩或长条的木板,在昏暗的照明下,如同置身森林之中。我们面对面坐下,点了几样菜,都是遵照她的推荐,菜单里也有米线,要了两份。
她说她不喝酒,我自己要了壶梅子酒。她说她不懂茶,我喝了一杯茶,也分辨不出究竟是不是普洱。她又解散了头发,拿吸管慢慢喝着一杯柠檬水。
第一盘菜是凉拌折耳根,我平时也常吃,算是吃得惯。她说这是野菜,也是草药,据说有毒性不能多吃,还有个名称叫鱼腥草。这些我都知道。
“为什么要叫折耳根?”我问。
“这个我不知道,好像重庆人就这样叫。”她说。
“耳根是指耳朵下面,把耳根折起来,是什么意思?”
“不知道啊……”她用双手按在耳后,把两耳按成了招风耳的样子,眼睛瞅着斜上方,就像是在听树林里的鸟叫。
“不懂……”她把手放下,看了看我,“可能和耳朵没关系吧?”
“估计没关系。”我笑着说,“先吃吧,别管了。”
“你笑什么啊?”她看着我问。
“没什么……”我觉得她刚才的模样有趣。
“哦,你也吃吧。”她说。
她吃菜的时候略微低头,左手时常理理头发,只吃了两三口就搁下了筷子去喝水。她说盐巴放多了,我注意到她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枚细细的指环。
第二盘菜是辣子鸡丁,也是常见菜,味道也没什么特殊。后面的红烧鸡枞和泡椒牛柳,方才有了些新鲜的口感。梅子酒很好入口,我很快喝了半壶。
我问她在昆明待了多久,她说有三个月,那年九月去的,冬天走的。她说昆明的气候很好,她住在厂区的宿舍,上下班只要几步路。她说后来去了大理,那年在那里过了春节,之后去了丽江。这些,都和简历上写的一致。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又问。
“去年七月。我外婆留下的房子要拆迁,有些手续要我签字,就回来了。”
“哦,是市中区的房子?”
“是的,靠近太虚寺那边。”
“现在已经拆了?”
“还没有,不过快了。”
“你住在那儿?”
“是啊,暂住吧。”她又搁下了筷子,“其实房子就是留给我的,但是我小姨不太乐意,我就又把她想要的那份还给她了。我妈因为这个事和她吵过架,我不想她们闹不愉快,但可惜后来也没和好。”
“你和你妈妈,关系还好吧?”
“我们也没和好。我那年没参加高考,她说这辈子都不会原谅我。”
“应该是说气话,母女之间不会有深仇大恨的。”
“这个我知道,所以现在偶尔给她打个电话。”
“你真没有参加高考?”
“没有啊,我和你说过的都是实话。”
“那简历是怎么回事?”
“哦,那个毕业证是假的。”她神态自若地说,“我回来找人办的,在云南的时候也办了一个,但是后来弄丢了。我去找工作,人家都要求本科,我没办法才办的。不过,第一份工作可没用,那里有我亲戚,只要高中文凭。”
“这要是被发现了可不好,没被发现过吧?”
“没有啊,反正我做过的都不是什么重要的岗位,审查没那么严格。其实那个身份证也是假的,我改了出生日期……”
“哦,是把年龄改大了?”我听得有些惊讶。
“嗯,我加了两岁,要不然时间算起来有点假……”她提起筷子去吃那盘刚端来的酸辣鱼,筷子头恰好戳在了鱼眼的部位。
“那我大你三岁。”我记得她简历里的出生年月。
“很正常啊,我读高二那年,你读大二。不过,我们看起来好像都比实际年龄要大一些。你别生气,我可没说你老……”她微笑着说。
“没关系。”我也微笑,“我是真的显老,你是发型看着成熟。”
“这是我故意弄的,我妈就是烫的头,本来还想染个色的。”她用手指撩起一绺头发,“你今天怎么一直说我头发啊?说了几次了……”
“我觉得还是自然些好看,不要有夸张的造型。”
“这个不夸张啊,又没有染成一头黄色。”
“还可以,看习惯了还行。”我看着她说。
装梅子酒的小酒壶只有二三两的容量,我共计倒了不满四杯。这酒的度数不高,气味留香,我又要了一壶。朱穆说她也想尝尝,我给她倒了半杯。
她说酒挺好喝,很像在大理客栈里喝过的味道,应该是真的梅子酒。她说刚去大理的时候没租到房子,在客栈住了一周,那位老板人很好。她说绕着洱海骑过车,那里蓝天白云,就像一片海。她说去过的其他地方,也都很美。
“你那年为什么没有高考?”我问。
“这个啊,原因很多。”她拿过酒壶,往杯里倒了一点酒。
“怎么?不方便说吗?”我直截了当地问。
“可以说啊,我和你什么都可以说,也什么都说过……”她端着杯子,瞅着我笑,“其实,主要是和那件事有关,就是我告诉过你的那件事。我本来以为没什么,但是过后有人在背后议论,说的人多了,话变难听了,我受不了。”
“哦,你和那个男生,后来没有发展吗?”
“没有,怎么会呢?我告诉过你吧,我和他是两个世界的人,他身边的女孩多的很,他也并不喜欢我。他高三就出国了,再没有见过。”
“错过高考还是挺可惜的,那些闲言碎语可以不用理会的。”
“我已经很努力不去听了,但是没办法,也可能是我那段时期比较敏感,感觉周围的人都在讲我的坏话。外婆生病住院,我妈在外工作,没办法回来照顾,我每天都要跑两趟医院。人又累,压力又大,像快疯了一样。高考前最后一次模拟考试,我成绩很差,我们班一大半人都能上重点,而我可能连本科线都达不到。老师骂我,同学笑我,我就崩溃了,不想考了。”
“这种情况,如果能找人聊聊就会好些。”我说,“可以把学校的情况告诉家里人,也把家里情况告诉老师,得到一些理解,自己就能轻松一些。”
“学校发生的事没法说的。我们家里的事,班上的同学几乎都知道。你不要看我在电话里能和你说那么多,其实我平时话很少……”
“你爸爸呢?”我问个很想知道的问题。
“他啊?我不想提他,我好多年没见过他了。我妈带我去看他那年,我好像还在读小学五年级。他估计还得两三年才能出来,我都忘了他什么样了。”
朱穆抿了口酒,我陪她喝了半杯,我感觉像是放下了一桩心事。关于她身上的几个疑问,我差不多都得到了答案,我感觉我很理解她的想法和做法。
“你呢?你现在是公司的总经理助理?”她问。
“是,上个月才提拔的。”我说。
“哇,这么厉害。一个月能拿多少呢?”
“不多,我们不计提成,可能比业绩好的店长还少。”
“那应该也不少了,我以前最多的一个月,只拿过六千。”
“你回来重庆又做过什么工作?”
“换过好几个,简历里不能写。”
“对了,你名字没改过吧?”
“没有,这是我的真名。”
“哦,那你那个外号,是因为名字起的了?”
“也不完全是吧,是男生们给起的。”
“哦,你有一米七?”
“还要高点,我都不敢穿高跟鞋的。”
“米线来了,吃点吧。”
“我还想喝点酒……”
我们慢慢悠悠吃饭,动身离开时已是夜里九点过。聊了很多话,彼此间都言无不尽。她后来甚至告诉我说,她爸爸是因为经济犯罪,被判刑十二年。
我打了车顺路送她回家,她在太虚寺的天桥下车。我对这附近也很熟悉,知道哪些地方有老房子要拆迁。她下车时对我说了声谢谢,而后互道再见。
我到家开门,给楚灿拨个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