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路基旁一条狭长陡立的小径,我和姚亦淑爬上了铁路。小径上满是碎石沙土,她一直走在我的前面,上坡的时候还回头提醒我要小心。
这是一段南北方向的普通铁路。石子铺就的道床,排列整齐的路枕,向远方无尽延伸着的蛇行般的钢轨,还有远处亮着的一盏红色信号灯。
轨道边上,生长着青青绿绿的草和星星点点的花。路基下面,我们来的这一面是县城里红砖灰瓦的房屋,平和而又黯淡。对面,就是一望无垠的田野和连绵不断的远山。我们在铁轨外侧的枕木边上停住脚步,眺望对面的风景。
“你来过这里吧?”她轻声问。
“当然来过了,我初中时候经常来这里玩。”我回忆说,“那时候我们一伙男生在铁路上压钉子,朝过路的火车扔石头,还常去那边桥下的小河里抓泥鳅鱼虾。上了高中就不怎么来了,就算来,也是路过。”
她问我压钉子是做什么,我说就是拿一根大号的钢钉固定在铁轨上,让路过火车轮子碾一遍。可以碾得很扁平,稍加打磨之后可以制作一把锋利的小刀。她说把钉子放在铁路上很危险,给火车丢石头就更危险了。
“我们也经常数车厢。远远看着一列火车经过,数它有多少节。”
“你以前来这里,最喜欢做的是什么事?”她又问。
“那时候很贪玩,好多事情都喜欢。”我思索了片刻,“我喜欢躲在铁路桥下面的桥墩上,听着头顶的桥上过火车。”
“躲在桥下听火车?”她好奇地问,“那是一种什么感觉?”
“就好像雨天躲在家,屋顶上摆了一串雷电,轰隆隆地响。”我尽力形容。
“好像是挺可怕的……”她笑着说。
“你呢?也常来铁路上玩吗?”我问她。
“我很少来。我以前读书,都是在我们镇上。高中又去了乌远的中学借读,只有寒暑假的时候才有机会来县城。”
“你们镇?是哪里?”
“映云镇。你去过吗?”
“还没有。映云水库就在你们镇子边上,对吧?”
“是有一座水库,但是没有铁路经过。”她有些遗憾地说。
“你喜欢铁路?”我不禁问。
“不是喜欢,可能是因为我还没有坐过火车。”她小声说。
“我也没有坐过火车。”我跨进了路轨中间,“我曾经遇到过一列行驶很慢的火车,当时就很想在铁路边跟着奔跑,然后攀爬上去。”
“那为什么没有呢?”她看着我问。
“因为是一列货车,好多节车皮里都拉着满满的黑色煤渣。我那天穿的是一件白衣服,自己考虑了一下,最后没有舍得。”
“这个理由足够了。”她微笑着。
“虽然我们都没有坐过火车,但是再过一段时间,应该就有机会了。”
“肯定有机会的。”她说。
我们不约而同地看向了不见尽头的铁路远处,一时之间变得沉默。
“我其实喜欢大海。”姚亦淑轻轻地说。
“你去过海边吗?”我问。
“还没有。你呢?你看过大海吗?”
“我也没有。不过相比起来,我更喜欢大山,就像那个样子的山……”我把远方最高的那一座山峰指给她看,“那座山,我以前爬过,在山顶可以看到我们整座县城。我们这里是一小块盆地,周围环绕的都是大山。”
“那座山的后面呢?”她问。
“后面也是山,还有一座座更高的山。我上去的时候是秋天,到处是石头和荒草。如果现在去,应该到处都是绿色。”我突然有了想去爬山的欲望。
“我没有爬过那么高的山,连水库边上也很少去。”
“以后有机会,可以一起去爬山。水库也可以一起去,我很早就想去划船了。”
“好啊,去水库的话,我可以在家接待你们。”她高兴地说。
“你喜欢大海,今年会选择报考沿海的学校吗?”
“学校的事,我还没去想。”她缓缓地说,“你呢?你想报考哪里?”
“我也没去想。”我看着远山说。
“呜……”远远传来一阵嘹亮的汽笛声。
我循声看去,见有一列火车正从县城车站的方向驶来。我们走下轨道,去到路边,我还想继续往下走,但姚亦淑却突然停了下来。
“这里太近了,有点不不安全。”我提醒她。
“我想站近一点,做个试验。”她说。
“什么试验?”我不懂她要做什么,但却依然好奇。
“很简单的,你可以学着做……”她神神秘秘地一笑,然后面向铁路,对握住双手举在了胸前。我照她的样子做好了动作,站在了她旁边。
“等火车经过的时候,闭上眼睛。”她轻声说。
我站的位置更靠近火车来的方向,我看着渐渐驶近的车头,开始感到有一丝恐惧。想要再和姚亦淑说点什么,但是火车已经呼啸而来。
车速很快,挟带着一股狂烈的风。我看到姚亦淑已经紧闭起了双眼,而我的眼睛也被风吹得不敢再睁开。身体仿佛被一片黑暗无边的潮水淹没,整个世界都在剧烈地颤抖,空气中充斥着有节奏的轰响和尖利的鸣叫。
内心有一种按捺不住的欲望在支配着双脚,但那不是远离,而是走近。紧贴胸膛的双手也就此忘记了祈祷,仅成了生命此时唯一的依附。
心脏滚落入了车底,脑后便是冷硬的铁轨。
声响倏然消逝,只剩下酣畅淋漓的死亡。
我慌忙睁眼,发觉自己还站在原地。身旁的姚亦淑轻轻地靠着我,安静地保持着原有的姿势。
“火车走了。”我感觉喉咙苦涩。
“铁轨还在。”她慢慢睁开了眼睛。
“这是什么试验?有什么作用吗?”我稍作镇定。
“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突然想起的……”她说。
我有些哭笑不得,心想刚才如果有人看到,恐怕会把我们当做神经病。
“你有感觉到一种解脱吗?”她看着我问。
解脱?或许有吧?就在睁开眼的一瞬间。但是有什么意义呢?
“我们回去吧,这种地方最好不要常来。”我说。
“我和苏筱云一起来过这里。”她说。
我难以置信两个女孩会来铁路上,更想象不出她们来这里做什么。但是脑海中还是浮现出了她们一起站在铁路边,闭目等待火车经过的场景。
天色渐晚,风景尚佳。红铜色的太阳,逐渐贴近了天边的山脊,斑斓的晚霞涂抹着天空,仿佛是黄昏泄漏的油彩。
“那边的大山有多远?”
“很远,需要太阳走一整天。”
我们安静地看着日落,直到残阳消失不见。
七月。
距离高考已不足一周。老师们都开始一致强调考试的各种注意事项,例如关注重点,适当复习,调整状态,注意饮食等等。
我有点紧张,稍加细想更有些恐慌起来,也有些麻木与兴奋。我感觉心态复杂,既像是死罪凌迟前的呐喊,又像是面壁苦修后的出关。
班上的同学在我眼里都有一些异样,许多人都像更换了一副面孔,有原本多动的变得好静了,也有原本内敛的变得张扬了。我对他们不了解,更对他们不关心,我只在意苏筱云。她最近似乎很淡定,让我感到很残忍。
周砺刚这些天也变得很神秘,每天都把一个小手提袋紧紧地带在身边。我问了他几次里面装的是什么,他都说是那天在书店买的学习资料。
“别再问了,给你看看。”这一次他不耐烦了。
袋子里的物品有点杂,主要有一本书,一团红色的绳线,一把剪刀和几个流苏吊穗。我把书拿了出来,是一本《中国结编织大全》。
“中国结?你看这个干什么?”我翻着书问。
“突然感兴趣了,想学着编一下。”他说。
“都要考试了,学这个做什么?你没事可做了吗?”我不客气地说。
“不是我想学,是我答应别人了,没办法。”他苦着脸说。
我忙追问几句,他便给我讲了实话。原来是在苏筱云过生日那晚,他送俞俪回家,两个人在路上聊各自喜欢什么礼物。俞俪说她喜欢中国结,周砺刚就说他会编,并且答应高考之前编一个送她,纯属酒后吹牛。
“真的要送,买一个也可以。”我给他出主意。
“那不行,如果让她知道了,我就成骗子了。”他极其认真地说,“我那天是喝多了但是没醉,知道自己撒了谎,所以只能这样做来补救。这样就算她事后知道了真相,应该也不会认为我是在骗她。”
我感觉对他无可奈何,不能取笑,更不能阻止。
“那你学会没有?”我问。
“差不多了。我准备多编两个,送你和苏筱云,当是毕业纪念。”他说。
一天后的课间,周砺刚拿了一个编好的中国结给我看。
鲜红的一团,精致温暖。他说,这个是给俞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