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冬后的一日,董太后出奇地传朝颜去说话。曾经的婆媳,现下再一见面,董太后只简单问了她几句夜羲的近况,她便一一答了。董太后听了眉心微微蹙起,摇头道:“哀家养了他这么大,虽不是亲生,可好歹也是有些感情的,原本只要他安安分分做个皇帝,就许他一世安宁,是他自己不安分,毁了我们多年的母子情分,如今得了这个下场,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朝颜低头沉默,却见女官上前来,低头道:“回太后,暴室的掌事姑姑求见。”
董太后颔首,就见一老宫女低头上前,董太后问她来由,那宫女目光往朝颜脸上一瞟,迟疑道:“是关于罪妇慕氏的事情。”
董太后手势一顿,示意她继续,宫女道:“罪妇慕氏如今被关在暴室,对太后您多有怨忿,日夜口出恶毒之言咒骂太后。”
朝颜听得惊心,只觉后背一阵发凉。果然,董太后听了这番话,就吩咐近身太监:“赐鸩酒一壶给慕氏,就说是哀家赏她的。”
朝颜如五雷轰顶,见太监应承着退下,情急之下一把跪在太后身前,“求太后息怒!饶过慕氏一死!”
董太后看她一眼,“你如今都自身难保了,还为慕氏求情?”
“皇上到底也是您一手带大的,他如今能活下去,全因心中记挂着慕氏,若连慕氏都不在了,无疑是要将他往绝路上推啊!”
董太后不语。朝颜跪地苦求,董太后却有些乏了,揉了揉眉心起身,冷冷道:“罢了,你既如此心诚,哀家便准许他在慕氏死前见一面,跪安吧!”
宫女扶着她就将离去,朝颜还欲再言,一旁的太监却呵斥道:“这已经是太后最大的恩典了,王妃还是见好就收吧!惹了太后不高兴,仔细连见一面的机会都没有了!”
朝颜跪在地上,眼睁睁看着天边黑压压的乌云翻滚,暗沉的天色压在这巍峨的皇城顶端,就将下入冬后的第一场雪了。
雪下得绵绵密密,从柏梁殿出来,沿路一直左转,再绕过长长的永巷就是暴室。得了太后准许与慕思筠见面的恩典,夜羲多日不曾出门,脚步在雪地里有些踉跄,朝颜知他心情急切,一路只搀着他往前行。
暴室的掌事宫人早闻董太后让夜羲与慕思筠见面的恩旨,忙领着夜羲进了二门,慕思筠被关押的地方是一所破败的院子,满院子白皑皑的积雪压着不知名的荒草枯枝,比起阴湿的柏梁殿更要惨淡上几倍,宫房的门窗皆用木板钉上,只留了一个尺于宽的缝隙以供平日递入饭食。
掌事姑姑冷冷喊道:“罪妇慕氏,蒙皇太后恩典,允你与衡山王见面。”
房里一阵响动,慕思筠憔悴苍白的脸急切地出现在那缝隙里,短短半月光景,从前贵宠六宫,姣丽明艳的慕思筠,如今满面风霜憔悴,眼中分明一片惨然,却在认得夜羲后迅速燃起了星火,猛地几步扑到门前,手拼命从那狭小的缝隙里伸出,“夜羲……夜羲……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分别日久的两个人隔着一道窗户双手紧紧交握住,再也不愿分开。夜羲哽咽笑着:“今天是你生辰,我来为你过生日了!”
“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思筠咬唇痛哭出声,泪水涟涟而落,“才两个多月不见,你怎么就瘦成了这样!”夜羲心中难过至极,颤抖捂住她冰凉的手心,“是我没用,让你受委屈了。”
慕思筠笑得凄凉,将他的手紧紧贴在脸上,“不要紧,我不怕,真的,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
隔着一道门,他再说不出旁的话,只能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掌心,他眼中有泪,她便也跟着哭。
朝颜在一侧默默看着,唏嘘难过。面前这两人,都并不知道,这已经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今日一过,慕思筠就将被赐死。
从此以后,天人永隔。他将再也见不到她了。
翌日夜里,就传来慕思筠的死讯,在宫里,获罪的人死了都只有往乱葬岗一扔,没有坟地,亦没有牌位。从前那个在弦歌台上且歌且舞的明媚女子,如今却只得了如此下场。
夜羲自与慕思筠见面,病情一时好了些,对慕思筠的死讯全然不晓,每日还微笑惦记着慕思筠那日鼓励他活下去的话,朝颜暗中取了几样唯一的首饰命人传给处理慕思筠尸体的侍卫,将慕思筠好好安葬。她有心瞒着夜羲,又严令柏梁殿宫人不许透漏半个字。
宫中大乱初定,天下却并不太平。诸侯藩王们不满董太后扶立一弱智孩童为新帝,把持朝政,纷纷蠢蠢欲动。十月里,汝南王在封地最先起兵,以清君侧发兵北上讨伐董太后,汝南王一出兵,其他亲王都按捺不住相继效仿,前线连连败退,朝廷防守溃不成军。
诸王率兵来势汹汹,又为争夺皇位相互之间阻扰对方北上,混战不断。一个月之间,天下大乱。各系势力混战之中,犹有汝南王与定陶王两股势力一路所向披靡,势无可挡。
外面混战不休,皇城之中依旧歌舞升平。叛军已打到洛阳,开朝两百余年,京城从不曾受过这等威胁,大臣们惊惧异常,董太后依旧十分沉得住气,自持还有京畿三十万驻军,必会稳守京师,照旧吩咐宫人筹备庆贺新年的典仪。
腊月末,定陶王率军大破剑门关外,大军最先行进到腹地,直逼京师,初七那日,天色还未亮开,外面就乱作一团。
朝颜从睡梦中惊起,就看见外面宫人奔走呼告,不断地有太监、宫女在宫墙甬道里惊惶跑过。
她拉住一个仓促逃窜的宫女询问,宫女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叛军打来了!距京师只有百里!太后要和皇上到东都洛阳避难了!”
一夜之间,宫倾玉碎,江山易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