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中）
待暮色四合，朗月在天，小乞丐捡柴生火，土锅烧水，动作甚是熟练，柳燕亭四肢无力如同废人，暗想：“若不是遇到这位小兄弟，就算不被毒死，也会在这荒山野岭中冻死饿死。自己像他这般年纪时，还依偎在父母怀中，可怜这孩子孤苦无依，只能自食其力。”
那小乞丐取出一个纸包层层打开，从里面拿出两块不知名的糕点投入土锅中，少顷，便成了一锅米糊。柳燕亭只道这是从未见过的贫苦人家吃食，所以不觉有异，再加上自己饿极，一大一小两个人不一会儿便把一锅的米糊吃的干干净净。
柳燕亭用衣襟撕成的布条简单包扎了伤口，热饭下肚也不像之前那般垂危无力，只是先前失血过多，面如白纸，依然是虚弱不堪，仰首向天，只见月轮在西，已过半夜。
那小乞丐靠在他身上，呼吸沉稳，睡得香甜，竟不觉冷。
忽听树林中传来细细碎碎的声响，有人大声骂道：“他奶奶个熊，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出了这鸟不拉屎的地儿。”
又一人道：“姓左的那龟孙子，爷爷下次见到他非把他砍成十块八块喂王八。”
先一人啐了一声：“姓柳的那蠢蛋，自己白长了一对招子，活该见阎王，还要拿咱们几个当垫背，他喘气儿的时候，老子要装人模狗样受鸟气，这鸟人死了后还要拉老子。”
后一人道：“谁叫咱们生来见财开眼，才着了人家的道儿。”
黑夜里，四人借着月光探路。洪赛虎浓眉巨眼，高大魁梧，如一只牯牛一般，嘴里不住的骂骂咧咧。
同他一起骂的那人身材矮圆，生的一副招风耳，旁人都叫他包老五。
紧接着是一人白净面皮，容貌清癯，倒像是一个孱弱无能的书生病夫，只称自己姓丁，从不提自己名表二字。
最后一位则是个老人，头上花白，约莫六十来岁，干瘪如枯树，脸黑如墨，偏偏在额头上长了一块拳头大小的红斑，人称“鹤头翁”，当真是人如其名。
这四人正是和左尤良一同谋害柳燕亭的帮凶，谁料反而被他暗算，要杀人灭口，侥幸逃脱后流落到这荒郊野地。
见到前方有火光，都是精神为之一振。洪赛虎生性霹雳火爆，甩了另外三人先向火光跑了过去。
只听得“哇哇”大叫，洪赛虎已经掉头跑了回来，只见他眼瞪如牛，口不能合，直如见了鬼一般。
三人具是一惊，洪赛虎满头冷汗，结舌说道：“姓柳那小子化成了鬼。”双膝一软，已跪在地上，颤声道：“柳公子，柳大官人，害死你的是左尤良那厮，不关我事，你要索命就索他的命。”
包老五面如土色，愕问道：“你见到柳……大官人的鬼魂了。”这时他二人心惊胆寒，怕真的是冤鬼纳命，称呼柳燕亭便从“姓柳的那小子”变成“柳公子”“柳大官人”。
鹤头翁和丁姓书生四目相对，心里暗道：“柳燕亭身中剧毒，决计是活不过半个时辰，更何况他跳河自尽，那河水有多急多冷，不是不知，就算不会毒发身亡，也会被淹死冻死，还能活命，那是万万不可能。”
鹤头翁双目微合，手捻长须，他与其他三人不同，并不是因为贪图柳家财产而是单单和左尤良的师父结过怨，想要假意助他，再借机利用，谁料到左尤良倒真是有几分聪明，看出他的用心，反将一军，大风大浪没少经，反而在阴沟里翻了船，只怪自己轻敌。
可以说丁姓书生，洪赛虎，包老五这三人其实除了要杀人封口外，也是被他连带，只是他不言明，替他们解毒，让他们三人对他感激涕零，反倒是平白收了人情债。
鹤头翁沉声道：“老夫的手下鬼不少，倒不见那个来要我偿命，至于那姓柳的，生前那般窝囊，恐怕死后也化不成什么厉鬼。”说罢向火光踱去。
丁姓书生以手掩口，轻咳两声。包老五道：“那也不一定。”便没了下文。洪赛虎跪地不起，口里‘阿弥陀佛’的念叨：“柳老爷大人不计小人过……”
少时，听得鹤头翁道：“你们都过来吧。”声音低沉，却入耳极清，便知他内里修为颇高，丁姓书生和包老五心里都暗暗佩服，包老五听鹤头翁说话便知道不是遇鬼，拉起洪赛虎也走了过去。
柳燕亭正催促那小乞丐快逃，乍一看他蓬头散发，一脸无常白，再加上害人心虚，难怪洪赛虎以为见了鬼，但听他话音里都是惧色，细看之下，哪里是鬼，分明是半个棺材瓤子。
洪赛虎又羞又愤，抄起腰上的一柄大刀就向他砍去。柳燕亭随手抄起一根烧火的木棍抵挡，螳臂当车一般，焉能是敌手。
这洪赛虎功夫不算高，偏有一身蛮力，加上人高马大，脾气火爆，容易令人生惧，与人比拼时往往凭此占了上风。
只见洪赛虎一刀劈断木棍后刀上劲头不减，直接劈到柳燕亭腿上，立时溅起鲜血。
柳燕亭身边的小乞丐陡然见到这般场面，吓得“啊”了一声，包老五听到他惊呼，循声看去，见到那小乞丐捂住双眼，两手衣袖下滑，露出一截小臂，借着火光一照，如玉如雪，一滴涎水顺着嘴角流下。
他自封了个外号叫做“包通吃”，一好赌，二好吃，“通吃”二字用到这两样上刚好讨个好彩头。
包老五咽了咽口水，对洪赛虎道：“洪兄弟，饿了一天了，想不想来点荤腥。”
洪赛虎的五脏庙早就空空如也，听他这么一说更是肚子打鼓，饿上加饿。咽了涎水，忙问道：“哪里来的荤腥？”
包老五指着吓呆了的小乞丐，狞笑道：“那不是有只羊崽子么。”
柳燕亭心头大震：“他们这几个恶鬼竟要吃人，小乞丐救了我性命，我怎能反而害他落入这四个邪魔恶鬼手里，白白丢了自己性命。”
他刚从生死线上逃回命，四肢软弱，现在腿上又挨了一刀，如同废了一般，只能伸手去推那小乞丐，嘴里叫道：“小兄弟，快跑。”
饶是那小乞丐吓没了魂，木立不动。洪赛虎嘿嘿冷笑：“小羊崽子，小胳膊短腿能跑到哪去。还是乖乖的来祭一祭老子的五脏庙。”刀锋一转，就要削向他。
眼看他幼小姓名就要成了刀下亡魂，柳燕亭脑中一白，竟以一只肉掌去挡。
那小乞丐惊魂甫定，却见眼前一只手沿着腕骨被齐齐削断，热血溅了满脸，满口咸腥。那只手落到膝盖，又从膝盖滚到地上。此时他进的气多出的气少，已然是吓傻了。两行泪如线般留下，蓦地叫道：“大哥哥。”扑到柳燕亭怀里，上气不接下气。
洪赛虎冷笑道：“自己的小命都不保，还想充当英雄好汉，你既然想去阎王殿当小鬼，老子这就成全你。”说罢刀已举过头顶。
只听一声“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