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河山变色。李自成率领他的农民军走进了北京城,崇祯吊死在景山上,官员们无非三种选择,逃跑、投降、或者殉国。龚鼎孳的学生严正矩说他选择了最后一种:寇陷都门,公阖门投井,为居民救苏。寇胁从不屈,夹拷惨毒,胫骨俱折,未遂南归。
对龚鼎孳的底细稍稍了解的人,看了,都会失笑,他老人家那会儿是在井底不错,但他不是投井,而是避祸,那原是一口枯井,他带着顾媚,躲在里面。
出卖了严同学的,是龚鼎孳本人,虽然这位门生有意替老师遮掩,但老师乃是不羁人,不肯帮学生圆谎,做苦大仇深的秀。他有一阕《绮罗香》,下面的题目是:同起自井中赋记,用史邦卿《春雨》韵,词云:
弱羽填湖,愁鹃带血,凝望宫槐烟暮。并命鸳鸯,谁倩藕丝留住。搴杜药、正则怀湘,珥瑶碧、宓妃横浦。误承受,司命多情,一声唤转断肠路。 人间兵甲满地,辛苦蛟龙,辛苦蛟龙外、前溪难渡。壮发三千,粘湿远山香妩。凭蝶梦、吹恨重生,间竹简,殉花何处。肯轻负,女史苌弘,止耽莺语句。
“搴杜药、正则怀湘”,听上去好像是要效仿屈原大夫,沉湘报国,但他的真实表现,倒更像那位带着张丽华躲进胭脂井的陈后主,听得上面兵荒马乱,仍然一肚子的儿女情长。《天龙八部》里,段誉认为,世上最幸福的地方是枯井底,污泥中。在那里他与心爱的女子相聚。我怀疑老金庸的灵感,就是从龚鼎孳的故事里来的,换副言情的眼镜照一下,两人躲在井底,生死未卜,相互安慰,没准还把来生许给对方,大有在天愿为什么鸟,在水愿为什么鱼的意思,倒也很是浪漫。
一旦出了井底,天光下的情节就要现实得多,龚鼎孳投降了大顺军,接受直指使之职,巡视北城。不久,大顺政权失败,龚鼎孳又投降了清朝,人家是再作冯妇,他则于极短的时间内做了三回,龚鼎孳给别人的解释是:我原欲死,奈小妾不从何。
我曾以为这是龚顾两人的共谋,他替她挣金钱地位,她替他担当罪名,反正女人在政治名节上本来就被看轻,贪生怕死,更对得上大众的想象,俩人分工合作,齐心协力搞好小家庭建设。再一想,不对,我在关于董小宛的文章里说了,历来男人做道德文章的嘴脸,首先得对女人恶声恶气,在男性的社会里,一个怕老婆的男人,比软弱的男人更没面子,仅仅为应付世人,这实在不是一个上好的借口。
更像是一种真性情,这么想的,也就这么说了,只说一次可以理解成脱口而出,但他见人就说,除了跟人解释之外,似乎还有那么一丝不易察觉的自得,龚鼎孳乐于别人知晓,他和“小妾”的郎情妾意,她不愿意他死,他愿意听她的,这或者跟那个天翻地覆慨而康的大背景不搭调——那样的背景下,只有死亡,才显得可歌可泣,但是凭什么非要别人成为伟人呢?你没有经过考验,如何知道自己就一定能杀身成仁?仅从女性的角度来看,这句“奈何”比史上另一句更著名的奈何要可爱得多。
一千多年前,项羽兵败如山倒,四面楚歌层层涌来,如逼人窒息的浪涛,绝望的男人把脸转向他的女人:虞姬虞姬奈若何?翻译成白话就是,虞姬虞姬我该拿你怎么办呢?
再笨的女人都知道该怎么办,最困难的时候,他还挂念着自己,她该拿什么回报?跟随?碍手碍脚,徒增累赘;离去?若落入敌人手中受辱,等于给他的脸上抹黑。她的生命不是她自己的,一切际遇都关乎他的尊严体面。
只剩下一个死,用她的贞烈衬他的勇毅,如同在浓墨的乌云上描一枝血色蔷薇,笔意恣肆,墨迹饱满,阳刚与阴丽,坚硬与柔软,不可能有更完美的参差对照了,他的人生,就此成为经典中的经典。
经典不可复制,唯美难以仿效,没关系,能做到惨烈就可以了,男人们这样塑造自己的光辉形象:当敌人匪盗到来时,他们先把刀刃对准家里的女人,死掉事小,失节事大,说来是为她们好;如果他们是地方官员,守城将领,被敌人围困至弹尽粮绝,他们的妾,最好是爱妾,就是天然的肉食,那曾经缠绵竟夕的身体,分割了大家共啖之,士兵们感动莫名,一时间士气高扬。
这样的故事千百年来屡见不鲜,大家敬仰呀感叹呀同情呀——全是针对男人的,好像那些妾真的就是肉食一样,现在,突然跳出一个口口声声“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的龚鼎孳,也太各色了一点吧?
像是一种反讽,他再老是那么说来说去的,就类似于行为艺术了。可惜,没人有耐心仔细玩味,一句无耻便打发掉,即使同样投降过来的人,在他面前也有道德上的优越感,起码,人家不是因为小老婆不干才投降的。
降清之初,龚鼎孳仕途不顺,他老是把小妾挂在嘴边,人家挤对他,也拿他的小老婆说事,顺治三年他爹去世,他循例申请恤典,言官孙昌龄参上一本,里骂他是“明朝罪人,流贼御史”之后,又说他在江南千金置妓,“名顾眉生,恋恋难割,多为奇宝异珍,以悦其心。淫纵之状,哄笑长安,已置其父母妻孥于度外。及闻父讣,而歌饮流连如故。亏行灭伦,独冀邀非分之典,夸耀乡里,欲大肆其武断把持之焰”。这么一来,照顾没混到,还被连降二级,而顾媚女士以一个名妓、小老婆的名字上了官员的奏折,也算独步古今。
虽说根本原因,在于清廷想杀一杀汉臣的威风,给他们一个下马威,但说起来总是被顾媚断送了政治前途,换成一般人,怎么着都要迁怒一下的。但龚鼎孳就是牛,照样带着顾媚寻欢作乐,“虎噬都无避,蛾眉哪可捐”,他的这句诗,真是气冲斗牛。
南归之后,龚鼎孳和顾媚回到了更适宜的土壤里,湖光山色,风晨雨夕,两人尽享风月之美,龚这样描述那些辰光:“五月十四日夜,湖风酣畅,月明如洗,繁星尽敛,天水一碧,偕内子系艇子于寓楼下,剥菱煮芡,小饮达曙。人声既绝,灯火楼台,周视悄然,惟四山苍翠,时时滴入杯底,千百年西湖,今夕始独为吾有,徘徊顾恋,不谓人世也。酒话情话,因口占四调以纪其事。子瞻有云:‘何地无月,但少闲人如吾两人。’予谓何地无闲人,无事寻事如吾两人者,未易多得尔。”
多少年后的今天,坐在全封闭的格子间里,读这些句子,不羡慕是不可能的,尤其“四山苍翠,时时滴入杯底,千百年西湖,今夕始独为吾有”一语,幽幽古意,沁人心脾。该是怎样一个瞬间,我望着你的脸,刹那,永恒,真实,恍然,花开花谢,雨飞云卷,时光迢递,而你,犹在我身边。在龚鼎孳有关顾媚的诗文里,总看见情欲如花绽放,唯有这几句,沉静了下来,如同灯火阑珊处的悄然携手,比华丽婚礼上的拥吻,更来得珍重。
假如能够忘掉龚鼎孳这时尚在丁忧期间,我们可以赞叹一句“神仙眷属”,可是就算我们能忘掉,他的政敌,还有大把大把的正经人,是忘不掉的。龚鼎孳的放浪形骸,屡屡成为公众攻击他的口实,奇怪的是,他从来不曾为自己辩护一句,那些被孟森先生考证为扶梓途中所在的诗,不见戚意,只见善持(顾媚嫁后改名徐善持),“同善持君限韵”“偕善持君至山半西来精舍”……他时时刻刻与他的善持在一起,不离不弃。
到了这会儿,我真有点怀疑他是故意的了,就算是情不自禁惯于夸张,经人一提醒,总会收敛一下下吧,事实上,他写这种不着调的诗不是一次两次了。比如说,人家恨他朝三暮四当叛徒,写诗咒他死,处理这种情况,上策是装不知道,中策是辩白,下策跟对方翻脸互殴,龚同学的选择不在这上中下之列,竟跟对方唱和起来,说“感君多难期我死”,还收入自己的文集中,无厘头得紧,自然又一次招来正经人的鄙视。
难道龚鼎孳真的缺心眼,孩子气?这样又把他想简单了,他要是个职业才子还有高智商低情商的可能,可是人家打小就是一考试高手,八股文章写得那叫一个溜,对于仕途经济世故人心那一套绝不可能不知道。我觉得正是因为他这个人太聪明,对假的那一套太熟悉,才更容易生出厌倦之心。
本来吧,他知道也就算了,最多心里暗笑一声,到了还得在这个圈子里面混,装得像个正经人。无奈装正经人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他喜欢生动热辣的性感美女,他珍惜自己的小命贪生怕死,这倒也罢了,其实男人都这样,但他的问题在于,他懒得掩饰这些,不像某些定性十足的家伙,男盗女娼之后,还笃信自己口中的仁义道德。
假如不能真的顶天立地,他宁可就势躺下,在冠冕堂皇的大道理面前,充当一个无赖小儿。“我就无耻我怕谁”,他都躺那儿了,你还能拿他怎么办呢。
但是,真的可以坦然地把“无赖”坚持到底吗?我有点怀疑,王朔“我是流氓我怕谁”的背后,都有他不易被人知晓的柔弱,龚鼎孳虽借此与伪君子们分道扬镳,但他毕竟在儒家文化里浸淫良久,就算学了点老庄的虚无与通达,也不可能完全放弃三纲五常君君臣臣的思想,面对着纳入异族之手的故国神州,也绝不可能全无心肝,他那首《赠歌者南归》里,或者可以窥见一点端倪:
长恨飘零入洛身,相看憔悴掩罗巾。
后庭花落肠应断,也是陈宫失路人。
这些痛,不知道顾媚是否了解。
之后,他和顾媚轻财好客,怜才下士,多次解救朋友于危难之中,有人说这是对自己“大节有亏”的一种心理补偿。我不这么看,大节和小节本来就是两回事,大节因为“大”,难免虚空、游移、纷纭,公理婆理地闹不明白,而小节却是清晰可见的,作家梁晓声说,他要求自己“大事糊涂,小事明白”,大事是正义真理之类,小事,则是不偷盗,借人财物要还,不要损人利己。
不管怎样,龚鼎孳把自己从正人君子的世界里放逐了,仕途上,靠天吃饭,几番沉浮,他不忧不惧,且和顾媚一起及时行乐。
顺治十四年十一月初三,是顾媚的三十九岁生日,中国人过大生日,喜欢提前一年,因此,算是四十大寿。正巧他两人北上路过金陵,特意请来曲中姐妹一聚。虽然已是初冬时候,但美人依旧,红颜未老,觥筹交错,衣袂蹁跹,花红柳绿。她们垂下珠帘,看道贺的官员穿上戏服,串《王母瑶池宴》,更妙的是龚鼎孳的门客,就是前面提到的那位严同学 ,他褰帘长跪,捧卮称“贱子上寿”,其他人也纷纷离席凑趣,顾媚欣然痛饮三杯,龚鼎孳也大为得意。
这才叫做解语花,如意珠,人到中年,他对她的爱,还没有进入倦怠期,难怪有人说她是秦淮八艳里,最好命的一个,但是,上天不会真的给人间设计如此完美的样本,顾媚同样有她的烦恼,他们,没有孩子。
给龚鼎孳生一个儿子,是顾媚多年的心愿,顺治八年,他们居住在西湖边上,经常去庙里烧香求子,顾媚甚至用香木刻了个手脚会动的小男孩,锦绷绣褓不算,还雇了奶妈做哺乳状,拉开衣服把屎把尿,家人都唤做小相公。这一离谱之举超出了大众的承受极限,杭州人目之为人妖,他们也不在乎。
顾媚百计求子,乃至于有这么变态的举动的背后,应是这样几种心理,一是母性本能,每个女人的身体里,天生有着宏大的母性;二是感恩,想要生个儿子报答他;三是缺乏安全感,那样热烈的爱浮在上面,女人的心还是虚的,人生太长,风险藏在暗处,爱情能否最终赢了时间?她需要多几个支点,帮她稳立于不败之地。
那时节,贾宝玉对他的林妹妹说,你放心。但是,林黛玉怎么能够放心呢?不是信不过他,是信不过人性,尤其是男性本身存在的不完美,唐玄宗那样爱杨玉环,也能做到悬崖撒手,李碧华的《青蛇》里,许仙请青蛇跟他走,遭拒之后,脸色一变,说,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们是什么东西?看到这一节,我击节称好,我们习惯了被伤害,对伤害有了足够的想象力与承受力,有了这样的前提,龚鼎孳再多的爱恋,也无法将顾媚的心填满。她苦苦求子,未雨绸缪。
她最终没有求到儿子,四十岁那年,她生下一个女儿,又在数月后出天花死去,借用钱钟书在《猫》里面的刻薄话,她成了真正的绝代佳人。
唯有依凭他的爱,他帮她挣来了一品诰命的头衔,据说这头衔本来属于正室童夫人,但是,童夫人说,我已在前朝两度受封,这次封赏,让给顾太太也可。
是不“仕”新朝的节气,还是女人间的醋意,抑或欲擒故纵,等老公回过头来好言好语来哄自己?童夫人也许不曾料到,他竟然顺水推舟,真的就把凤冠霞帔给了顾太太,想让龚鼎孳落入彀中,绝对是一种冒险,你参照的是人之常情,可他本来就不按牌理出牌。
四十五岁那年,顾媚去世,如曹公感慨李纨,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可是,相对于她风雨飘摇的姐妹,这已是善始善终,但善始善终的人生为人向往,却不适合观看,人们总想在别人的故事里,流着自己的泪,完成一次感情消费,作为对平铺直叙的生活的补充。而顾媚的人生,矛盾冲突太少,撕心裂肺缺乏,不能提供太多茶余饭后的话题,也不适合拍成影视剧。
这也许是她在大众中名声不太响的原因,仅以后世的知名度论,这个大美人,反而变成了二线的人物,但我想,即使顾媚在天有灵,她也一定不会在乎这些,以她务实的性格推想,与其做个著名的薄命红颜,她可能更愿意做个闷声发大财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