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是杜美娟的回忆:
我记得很清楚,当时孩子的父母一副痛苦万状的样子,尤其是母亲林莉,她的眼睛那么绝望,如果没有孩子的父亲朱先生扶着,她可能早就瘫在地上。我不忍心多看他们,就进了手术室,做手术的准备工作。
是的,任何一个母亲,作出这样的决定是异常艰难的,是撕心裂肺的。因为这个决定意味着,她将亲手舍弃一个孩子,舍弃她的亲生骨肉,这个孩子,刚刚还在津津有味地吸吮着她的****!这一切,对这个孩子是不公平的,可是她只能作这样的决定。这是一个多么不幸的母亲。我当时觉得自己的心头发堵,很难受,因为我也是一个母亲。可是作为一名医生,我要亲手实现那位可怜母亲的决定,就是留下一个完整的孩子,舍弃另一个无辜的生命。说真的,我真希望自己没有来上班,或者突然生了病不能上手术台。
我还记得那天天气也很阴沉,阴沉得让人觉得什么都很无望,我不知道是不是老天也为这个孩子感到不公平。
第一术者是苏医生,第三术者是吕医生,他当时其实是一个实习医生,我是第二术者,卢静当时是手术室的护士,麻醉师是小万万华年。我们很快就做好了准备工作,孩子也已经全麻完毕。
我走到手术台前,看着静静地相对侧卧在手术台上的婴儿,他们粉嫩的身子蜷着,眼睛紧紧地闭着,睫毛长得真长哪。他们的嘴角很漂亮,含着微微的笑,不知道在昏睡中梦见了什么?他们的样子就像沉沉入睡的小天使。他们的双臂紧紧地抱着对方,好像知道要生离死别了一样不愿意松手。左边的孩子身上有一道暗红色的记号,这是医生经过全面检查后留下的。这是死神的印记,一道暗红色已经宣判了这个孩子的死刑。这淡淡的一道红色,在我眼里,忽然变得那么狰狞,我甚至觉得它是死神的嘴唇,正在无声地张开着,冷笑着。
看着看着,我的眼泪涌上来。我连忙别过头去,使劲地眨了眨眼睛,把快涌出来的眼泪往回咽着。一个术者,绝不允许在手术中有一丝一毫的分心。
“开始吧。”苏医生浑厚的男中音,在我的耳朵里就像古装电影里常听到的一声大喊:午时三刻已到!我的心猛地一沉,好像被什么钝器重重地敲了一下似的。
卢静把一把薄薄的、闪着冷森森的光的手术刀递给苏医生。我多么想闭上眼睛,不看这残忍的一幕呀!可是我是第二术者!我必须睁大眼睛,不能漏掉手术中一丝一毫的细节。
我看着雪亮的手术刀在苏医生的手中掂了掂,轻巧地转了个圈,一圈光晕闪了一下。这是苏医生每次手术前的习惯动作,就像是一个屠夫在边玩着屠刀,边打量着待宰的小动物,心里想着先从哪儿下手一样。当时我真的是这么联想,这是我第一次在动手术的时候胡思乱想。也许是因为以前动得手术都是救人,比如给病人取出致命的肿瘤,给病人切除已经发臭了的肠子。可是这一次,我们要把一个来到世上五个多月的孩子重新送回黑暗中去。
手术刀在苏医生的手中晃起一圈光晕后,准确娴熟地切入婴儿连着的胸膛中间。当然是偏向左边的婴儿,因为他必将在这场手术去离开,所以多切一点他的肉可以更好地保住另一个孩子。(杜美娟说到这里,脸色不由地变白了。她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一口水,闭上眼睛,仿佛又回到了二十一年前的手术台前。明靓听呆了,一动不动地好像傻了一样。而钟墙脸上不知道是什么表情,整个人好像失了血,连嘴唇的颜色也褪得一干二净。)
血哗地流了出来,可是并不很多。这两个孩子还那么小,他们没有多少血!卢静不停地递上止血钳,苏医生不断地把这些钳子夹在右边这个孩子的伤口上,而左边的孩子,他的伤口已经没有必须再止血了。血就那么流啊流啊,不多,可是我觉得满世界都是这个孩子的血。可怜的孩子,他紧闭着眼睛,对自己的血快流光了这一事实浑然不觉,依然做着甜美的梦!我看到他的脸不断变白,嘴唇也变白了,身子也因为失血逐渐变成一种死灰色!随着手术的进行,他慢慢地被剥离出来,四肢蜷着,已经变了形!我实在看不下去了!(杜美娟张大嘴巴,狠狠地喘了两口气,她捂住自己的胸口。明靓看着钟墙,他完全像个死人一样僵硬了。明靓悄悄地握住了他的手,可是他根本没有一点感觉!)
最后两个孩子已经完全分离了。我知道,其中一个已经永远不需要醒过来了。
苏医生退下来,我和吕医生上去做最后的收尾工作,就是缝合。我强行压住自己想号啕大哭的欲望,细心地给幸运的那一位婴儿缝合着,一针一针,一针一针。我不敢看扔在旁边的那一小堆,刚才还在做美梦的孩子现在已经是一堆死肉。我一直感到孩子紧闭的眼睛在注视着我,谴责着我。那一刻,我觉得上天会惩罚我的,一定会的!我对自己念叨着。
后来,那被剥离下来的孩子,母亲林莉死活要带回去,医院拗不过她,就给她放在一个小盒子里让她带回去了!
直到现在,只要我一想起这件事,就不由地心里难受极了,难受得我对自己选择做外科医生这行产生了怀疑。所以明靓,我怎么也不同意你去做外科医生,可是你还是做了,这是命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