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初三。
正逢九重天上三年一度的蟠桃宴。
千顷瑶池,红莲夭夭。
东皇大陆上三界六道皆承了天君的邀请,都在这一日齐聚九重天。
蚩尤原本想着带戮禾和天蓍一块儿前去,一来,减缓下天蓍被那噩梦困扰的愁绪;二来,也想让戮禾尽快走出敖峰的阴影。可谁知,戮禾根本不为所动,仍将自己反锁在玉鸾殿里不肯出门。蚩尤无奈,只好随她去了。
这件事证明,戮禾这姑娘,着实被敖峰伤得不轻。
芙灵殿里。
天蓍一袭红衫裹素腰,步履轻摇,描眉梳妆,双眉间,点缀着一朵艳红的芙桑花,衬得她的容颜更加绝美无双。蚩尤站在一旁看得痴了,待天蓍回过头来,望着他妖娆一笑,他才回过神来。
天蓍转到他跟前,张开双臂,长袖轻飘,“我这身衣服好看吗?”
蚩尤嘴角勾起浅淡弧度,凝视着她,“你说呢?”
天蓍娇笑一声。这衣服,是前些日子正满七百岁生辰时,蚩尤送给她的,当然是稀世的珍宝,穿在她这样的美人儿身上,岂有不好看之理。她正自望着铜镜里的倾国容颜,蚩尤从身后环抱着她的腰,下颚抵在她的颈窝,迷恋的吮吸着她的味道。
“我以为,今日去九重天,你务须精心打扮,不若,我使个术法,让你变个男儿身,可好?”
天蓍眉间轻蹙,别过头,看着蚩尤俊美的侧脸,“为什么?”
蚩尤低笑一声,“这还要问为什么?你这番模样,去那九重天上,还不得迷倒三界六道众生?若是以后我罗迦方的门槛被仰慕你的人踏烂了,如何是好?”
蚩尤的话虽是这么说,可心里实际的想法是,如今这东皇大陆上,已经有人打上了天蓍的主意,此事一日不明了,他都不知道这到底是巧合还是诡计,而这背后的人,最终又是打的什么盘算。他不敢大意,蟠桃宴上,龙蛇混杂,他也许看不紧天蓍,若是使了术法,掩了她的面容,她也就会少一分危险。
天蓍与他相处七百年,自然也是知他甚深。她转过身,定定的看进蚩尤的双眸,好一会儿,才问:“只是这个原因?”
蚩尤回望着她,低声道:“不然你以为是什么原因?”
天蓍叹了口气,“好吧。”
蚩尤正要捏诀,天蓍一把抓住他的手,“我只是表示相信你说的话,可不表示同意。”
“……”
“既然你说怕别人垂涎我的美色,要我变作男儿身,可若是以后我们俩成亲,你不能也让我变成男儿身不是?”
蚩尤眼带笑意,声音低沉婉转,“那时候有盖头。”
“……那依你这么说,这天上地下,只怕也没有哪个男子会比你更加俊俏,不若你也变个模样?免得以后桃花太盛。”
“唔,你这个评价很高。”
以蚩尤对天蓍的宠溺,她不愿意的事情,他一般不会勉强,所以争执到最后,结果仍是没有意外,蚩尤败下阵来。
天宫重华殿里,众人三五成群,正在交谈。时值天边一卷黑云直压过来,重华殿顿时鸦雀无声。
黑云急速掠到重华殿门口。云势消散,化成魔族一干人等。蚩尤一袭紫色长袍,上面绣着暗纹的麒麟,紫色发丝随意束起。而他身旁的女子,着一身红衣,衣袂飘飞,容貌如玉,倾国倾城。
众生见着这二人时,都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
有一部分是在惊叹这天造地设绝美的一对人儿,另有一些却是在看清了天蓍的容貌后,哑口无言。
蚩尤一手搂在天蓍腰间,一手负在身后,领着魔族众人走进重华殿。
一旁的药圣神君眼巴巴的望着天蓍,突然惊呼出声:“暮……”
话未说完,就被旁边的溟海神君捂住了嘴。天蓍别过头看他二人,药圣只是仓促的回笑着,而溟海神君则是一副面瘫的模样。
蚩尤走到重华殿中央时,天君从高高在上的宝座缓步走下石阶,与幽冥鬼君梵灏一同迎了上去。
三人互相作了辑,天君朗声笑道:“魔君大驾光临,令我天宫霎时蓬荜生辉啊。”
蚩尤噙着丝笑,慢声道:“天君说的哪里话,承蒙您的邀请来这九重天上讨个蟠桃吃,多有叨扰,还请见谅。”说罢,他又转向梵灏,“鬼君好久不见。”
这鬼君梵灏生得浓眉大眼,身形颀长,温文儒雅,他朝蚩尤略微点头道:“是有多年未曾踏出过幽冥界了。”
“听闻鬼君这么多年,一心钻研佛法。如今一定大有成就。”
梵灏摆手谦虚道:“佛法博大精深,我这许多年,不过研究了些皮毛,哪里算得上成就。”
天君笑了两声,伸出手臂接话道:“魔君鬼君先请入座。”
蚩尤微微点头,带着众人入了座。梵灏亦在他身旁的位置坐下。
席间,筹光交错。
这天家的席筵就是一场大型人才交流会。三界六道众生聚在一起讨论天上地下的稀奇事,比如药圣神君一直追着莫良问,你们那个壑清丹是如何配制的,比如哪个神仙又在历劫飞升中化为了劫灰。
而蚩尤、梵灏、天君自然是这场席筵中的重点人物,各类神魔都上前敬酒,寒暄不断。
天蓍坐在一旁,看着鹤立鸡群的蚩尤,吃了半边仙桃,觉得着实无聊。她试着往门口挪了挪位置,发现蚩尤无暇顾及她,于是又挪了挪,最后直接挪出了重华殿。
九重天上,白玉砌成的宫殿一眼望不到尽头。脚下的仙泽缭绕,腾腾升起,极目所望处,尽是一片浑厚的白。天蓍本身不是个认路的主儿,只是想着在这里即便走丢了,也能寻着个神仙问回来。
她延着一条蜿蜒小径往前走着,路两旁红莲开遍,一片妖娆之景。行了些许时候,路过一座宫殿时,见到里面一颗苍天的古木上,结满了紫色的小花,一串一串的垂下来,在风中摇曳生姿。她一时好奇,忍了忍,没忍住,踏进了这座院落。她抬首望去,只见那火红的牌匾上龙飞凤舞的写着两个字,炎宫。
那紫色小花开得朴实无华,出尘脱俗。天蓍站在树下,凝望着那一树繁花。良久,她脚尖用力一点,跃上枝头,摘了一束放在手心里,正欲离去,晃眼间,看见那正堂的墙上,挂着一幅丹青。画上的女子,有绝世之姿,泠然独立,衣角随风摆荡,一头泼墨长丝披肩,嘴角噙着若有似无的轻笑,眉眼间,真真就是她自个儿的模样。天蓍惊了,脚下不听使唤的走进正堂,驻足在那副画前。
“原来是姑娘。”
身后冷不防的传来一个声音,天蓍猝然转身,看见初时逼得她跳下碧落崖的男子,正是姜炎。
天蓍微微皱了眉,“怎么是你。”
姜炎噙着慵懒笑意,说:“姑娘这话问得稀奇,这是我的宫殿,自然应该是我。”
“你的宫殿?”天蓍挑挑眉,反问道。
姜炎朝她走近一步,脸上笑意愈发明显,“当然。是了,姑娘恐怕还不知道在下的姓名。九重天司战之神,姜炎,便是不才在下。”
天蓍悠悠打量着眼前丰姿俊逸的男子,好一会儿,嘲讽道:“司战之神?姜炎?闻其名,便可得知其卑鄙本性。”
“……”
天蓍又瞥向那副画,说:“你将我的画像供在这里,是打算每天一炷香吗?”
姜炎低笑一声,走过去将画取下,出神的盯着那幅画好一会儿,才卷了起来。天蓍默然片刻,声音娇柔,“既然此处是你的宫殿,我就不打扰了。”
说罢,她刚要举步朝门外走,不想被姜炎突兀的抓住了手腕。天蓍冷眼看了看他收紧的手,又看了看他似笑非笑的脸,“怎么?舍不得我?”
姜炎戏谑笑道:“确是舍不得。姑娘既然出来了,想必是不喜蟠桃宴那种人多的地方,既然如此,何不与我结伴饮酒,静坐赏花?”
天蓍一只手抚着下颚,附到姜炎耳边呵了口热气,“你莫不是忘了,半月之前,你还将我逼得跳了一遭碧落崖。”
姜炎身子一酥,有莫名的情绪在胸腔中翻腾。那半月前,决绝跳下悬崖的女子,与多年以前,一张流着眼泪的脸庞相重叠。他心中隐隐作痛,就像被针扎,细微的痛感渐渐蔓延开来,触及全身。
可那毕竟是转瞬的事情。
他神色平静,没有人能看出那眨眼间情绪的变化。姜炎淡然道:“你跳那碧落崖,是为了裂苍穹。我这样做是帮了你,若不是我,那柄裂苍穹你可带得出九重天?”
“……”
转念一想,天蓍觉得他似乎说得有点道理。她侧过头,仔仔细细将姜炎那张轮廓分明,眉目似画的脸庞打量了一番,他嘴角有着轻佻的笑意,大方的任她看。那一笑,竟让天蓍的心无故漏跳了几拍,脸上霎时腾起一抹绯红。
天蓍微微蹙眉,对自己这不明所以的情绪感到不满。她见姜炎不松手,良久,终是问了句,“酒呢?”
姜炎勾起一边唇角坏笑。指尖缓缓松了力道,身影一晃,绕到屏风后提了两个酒壶出来。天蓍信步踱到屋外,立于那树繁花下。院落中间,有一张石桌并着四个石凳。姜炎落座后,盯着自己身旁的石凳,道:“过来坐。”
天蓍回头瞥了他一眼,走过去,挑了离他最远的石凳坐下。他递给她一壶酒,自己率先喝了一口。天蓍看了看手中雕着精致花样的白瓷壶,一摇晃,壶中酒水就发出轻灵的声响。
姜炎笑道:“怕我下毒?”
天蓍幽幽看着他,“如你这等小人,倒不是不可能。”
“……”姜炎哭笑不得,“一则,我若是小人,你这与小人一同饮酒的,自然也算不上什么好人。二则,你是魔君未来的圣后,我若是要动你,也绝不会如此明目张胆。”
天蓍黛眉轻拧,酒瓶搁在石桌上“嗒”的一声,“暗箭伤人,果然让我说中了不是。”
姜炎只是笑笑,兀自拿起酒壶又喝了一口。
“你喜欢那芩霖花?”
“芩霖花?”天蓍重复了一遍,接着调整了下惊讶的语气,“这等俗物,不过观赏一会子罢了,时间一长,看得就有些腻。”
姜炎原本波澜不惊的眼眸里蓦地闪过一丝不悦,正好被天蓍捕捉到。她心想着,如今坐在他人院下赏花喝酒,这样践踏别人的审美观着实不太好。
于是,复又笑道:“我只是觉着这花虽好,只是清雅得过了些,像我罗迦方的芙桑花,就刚好合适,浓郁芬芳,绝世独立。你倘若是爱花之人,我下次可谴人给你送来些。”
姜炎晃着酒瓶,眼带笑意的盯着天蓍,“听说,天蓍姑娘的本体是一株芙桑花?”
天蓍的脸红了红。他不仅知道自己的名字,还知道自己的本体。一个人自己将自己夸得那么好,当面被人拆穿,那感觉丝毫不逊于喝酒的时候咽下了一只飞蛾。
姜炎又道:“既然姑娘要送,不如就亲自送来吧。”
“你……”天蓍哼了一声,漠然道:“只怕你受不起。”
说罢,搁了酒瓶就往院外走去。
姜炎在她背后朗声笑语:“姑娘这么快就走了?是否能找着回重华殿的路?”
天蓍头也不回,边走边说:“即便找不着,也不劳你费心。我未来夫君自是知道来寻我。”
话音刚落,人已经消失在屋外拐角处,空余一片红莲迎风摇摆。姜炎面上的笑容没有挂得住,渐渐沉了下来。他微微皱起眉,捂着胸口,喃喃自语,“未来夫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