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怀瑜是在隐隐竹香里醒来的。
黑漆木床,姜黄色绡纱帐子,雪青色薄毯。
是紫英苑?
杨怀瑜吓了一跳,急忙坐起来,看到床边软塌上还躺着一人,素白色长袍,墨发散了半枕。
想必这是韦昕的房间了。
昨夜的情形清清楚楚地浮现出来,先是震惊,而后害怕,再是愤怒,最后剩下的却是感动,被韦昕感动。
她让他为难,可这为难不是因为她带来的诸多麻烦,而是他不知怎样做才是对她最好。
曾经挣扎过,因为他散布了南宫家有宝藏的消息。
如今想来,即便没有韦昕,南宫逸还是会丢卒保帅,舍弃南宫诚,毕竟南宫世家声名太盛不利于谋事,隐在暗中更便于行动。
轻手轻脚地爬到床边,贪婪地注视着那张美轮美奂的面孔。
正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透过薄薄的窗纱,照出了韦昕眼底的青色,肌肤苍白得近乎透明,唇倒是艳红饱满,有种特别的冶艳。
猛然想到皇上每月赐他媚机压制蛊毒,杨怀瑜疑惑顿生,急不可耐地走了出去。
有侍卫立在门旁,杨怀瑜问:“青桐呢?”
“许是在院子里。”侍卫不确定。
杨怀瑜点点头,径直往外走。
天似乎一下子热了起来,炽热的太阳照得人发晕。杨怀瑜心里着急,步子飞快,待找到青桐时,身上已出了一层薄汗。
青桐正坐在柳树下闭目养神,听到脚步声,睁开眼,嗖地站起来,“姑娘醒了,什么事这样急?”
杨怀瑜所穿是昨日的衣衫,连衣服都没换就过来,必定是急事。
“想问问你家大人的病情。以前皇上每月都会赐药,最近怎么没听说?”
青桐神色暗淡,“已经用不着赐药了。皇上给大人下了剂猛药。”
杨怀瑜有种不好的预感,轻咬下唇,问:“什么猛药?”
青桐犹豫一下,缓缓道:“姑娘及笄那夜,萧大人传皇上口谕,让大人在御书房觐见。皇上对大人促成林将军的亲事极为不满,赐了大人一碗媚心。媚心比媚机更烈,三年内蛊毒不会发,可三年内若不解媚心之毒,大人或许永不可能有子嗣。”
不能有子嗣只是其一,大人能否是个真正的男人,都未可知。
青桐虽然说的隐晦,杨怀瑜却是明白了。
会试之后,她曾到韦府去过,韦昕说,一早就知道她喜欢他。
也是那次,韦昕浅笑着问她,到底看上他的面容还是二品夫人的位子。
还是那次,韦昕说,已跟皇上请求取消婚约。
彼时,她明明已看出了他眼中近乎死寂的平静,却没有细问,也没有细想,只羞愤地打了他一掌后离开了。
或许,那时,韦昕已做了决定,不想连累她,可为什么后来又改变了心意?
是极乐坊之事突然败露,是桃花宴太后下定婚期,还是因为杨家发生的一系列的事情?
再次去找他,是因为收到云初晴的信,信上说枫霜阁与瓦剌人勾结。
云初晴根本不晓得她与枫霜阁的关系,那么那句话必定是林淮扬让她加上的。林淮扬已经知道了她的身份,所以让云初晴把此事透露给她。他的目的是什么?
当时的林淮扬刚与云初晴冰释前嫌,两人正如胶似漆难分难解的时候,给她写这样一封信。不外乎,让她知道,韦昕其实替她担了许多,让她心生感激,从而……
那么,林淮扬其实也知道韦昕的心思,知道韦昕对她的感情。是韦昕告诉他的,还是他自己猜测出来的?
其实这些都不重要,重要得是,她看过信,去找了韦昕。
她当然记得那个不眠之夜。韦昕原原本本地讲出他们之间的恩怨,而后问她,可会放下心结,与她在一起。
韦昕向来心思缜密,那样做,必定也经过了深思熟虑。
两个有宿怨的家族,一对真心相爱的恋人。
他体内有蛊毒有媚心,她头顶有随时来临的灾祸。
若是两人分开,结果只能是一场伤心过后,各自奔赴黄泉。
可两人若在一起,是否会杀出一条血路来?
韦昕赌得是这个。
果然,算计惯了的人,在感情上,他也会寻求最大的好处。
可是,这也是对她最好的做法,不是吗?
虽然相爱应该是最单纯的喜欢,可安知算计后的感情不会给两人带来最好的结果。
最好的结果是什么?
生一群孩子,养一窝猪,相亲相爱地生活到老。
杨怀瑜呆楞了半天才将飞得遥远的思绪拉回来。
青桐已不解地看着她好一阵子了。
杨怀瑜脸一红,掩饰般问:“媚心能解吗?”
“能,就是配药太麻烦,一时半会找不齐。而且,媚心解了,蛊毒就压不住了。”青桐仿佛明白了什么,目光有些热切。
“那解蛊的药配好了吗?”
青桐连声答应:“早就配好了……”姑娘还没及笄,就准备好了。
杨怀瑜揶揄道:“支吾什么,你当初给我那张纸,不就是想让我给你家大人解蛊吗?”
青桐面色有些尴尬,低头不语。
杨怀瑜催促,“走吧。”
青桐惊喜不已,带着杨怀瑜往侧院走去。
侧院绿树成荫,凉风习习,极为清爽舒适。
两人在侧院拐了好几个弯,才走到位于偏僻角落的药房。
杨怀瑜抱怨,“你家大人每次都走这么远来吃药?”
青桐忙摇头,“大人还不曾在这里用过药。药房选择此处,主要是隐秘,而且属下的房间就在隔壁。”
杨怀瑜看着院中枯骨嶙峋的老树问:“这处宅院什么时候买的?”
“大人未出生时就买了,都快三十年了。”
想必是韦昕的父亲因为南宫世家在郾城才买的。
杨怀瑜淡淡一笑,将衣袖往上提了提,露出半截雪白的藕臂。青桐忙转过头去,寻来一只玉钵。
杨怀瑜瞧准列缺穴,短刀轻轻一划,鲜血缓缓滴在玉钵里,浸透了里面的药丸。
青桐已拿了刀伤药等着,见差不多了,急忙将药递给杨怀瑜,待她涂好药,才小心地用棉帕缚住了。
杨怀瑜问:“下个月还是这日?”
青桐笑道:“不必了。药丸每月吃一粒就行,这是六粒,可以用半年。”
杨怀瑜舒口气,“就这么点血你不早说,我还以为每月要用很多。”
青桐憨厚一笑,“大人不许。”说罢,感激地望着杨怀瑜,“属下谢姑娘救命之恩。若主母知晓,定也会感激姑娘。”
主母,是韦昕的娘?杨怀瑜心道,她只要不怨恨自己就已是很难得了,不奢求她会感谢自己。
青桐取出浸过血的药丸,在白色粉末里滚一滚,原本褐色的药丸立刻成了白色,血腥味也被甜香掩盖。
杨怀瑜好奇地问:“那是什么?”
青桐答:“拌了糖的藕粉,大人怕苦,每每喝药必定喝****或者嚼蜜饯才行。”
杨怀瑜低语:“自讨苦吃。”
青桐知她讥刺大人,到底不敢还嘴,手底用力,又多沾了些藕粉在药丸上面。
杨怀瑜待青桐处理好药丸,才同他一起左拐右拐出了侧院。刚走出垂花门,一名侍卫焦急地说:“姑娘去哪里了,大人在饭厅等着了。”
他醒了?
杨怀瑜笑道:“去院子里逛了逛,劳烦你跟你家大人说一声,我换过衣服就去。”
侍卫很害羞,低着头不敢看她,只答应一声就跑了。
杨怀瑜并不是非要换衣服,可手腕上的棉帕一定要摘了。大热天,谁会绑这种东西,韦昕那种心细的人肯定会怀疑。
回屋,摘下棉帕,露出腕间五分长的伤口,细细的一条,周围有些干了的血迹,看着很是狼狈。
所幸身边并无丫鬟跟从,杨怀瑜也不担心被人瞧见,拿巾子将血迹擦掉,又涂上一层药。
可怎样掩盖这条伤口,杨怀瑜犯了难。往日的首饰盒并未带出来,当然即便带了出来,也没有粗大的手镯来掩饰。她想了想,取丝帕折了,手嘴并用地绑在腕上,还打了个相当漂亮的蝴蝶结。
对着镜子看了看,没什么破绽,便急急地往饭厅赶。
韦昕守着一桌饭菜却未动箸。
杨怀瑜有些愧疚,“你怎么没吃?”
韦昕浅笑,“等你一起,饿了吧?”视线果然落在她腕间的丝帕上,“倒是别致。”
杨怀瑜笑笑,不敢多话怕出破绽,只好用饭来堵嘴。她也是真的饿了,从昨夜到现在,七个多时辰没吃东西,腹中早就唱了空城计。尤其韦府的菜,做得很精致,想不多吃都难。
韦昕见她吃得自在,唇边的笑容就没有下去过。
饭毕,韦昕掏出一只盒子递给杨怀瑜。杨怀瑜打开一看,是两只银手镯,看着挺实成。
韦昕说:“你平日不带银两,带上吧,留着应急。”
前日杨怀瑜抱怨身上没钱而被人上门逼债,没想到他竟记在了心里。
银手镯倒实用,可绝对不能当着他的面带。
杨怀瑜拿起镯子来,掂了掂,“得有二两吧,带这么沉的镯子,还不得累死。”
韦昕笑道:“原本打算给你打副足银的头面当聘礼,就怕压断你的脖子。”
杨怀瑜“切”一声,“就拿银的打发我,怎么也得八分重的金,然后玛瑙翡翠什么的,镶上两圈才行。”
韦昕想像着杨怀瑜满头珠宝的样子,不由哈哈大笑,竟是前所未有的欢畅。
杨怀瑜知道他笑自己,斜睨着他说:“作践我,就那么开心吗?”
韦昕敛了笑,拉过她的手,“我是想到你出嫁的样子开心。”又低了声,“可惜要分开了。”
杨怀瑜一愣,小心地不让他碰到自己的伤口。
韦昕道:“今晚再住一夜,明天一早出城。”
杨怀瑜问:“去哪里?”
“随便找个客栈,换了仪仗,下午再进城。”
杨怀瑜不解,“为什么?”
韦昕看着她的眼,一字一句地说:“杨重运已经启程,不日就要来郾城。他来之前,我要放出风去,我在半路无意中救了你,你要与我们一起回京待嫁。”
杨重运,竟然亲自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