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有股酒气,混合着茶香,说不上难闻,却也绝对不是好气味。
杨重运穿着半旧的鸦青色道袍,正低头看一份公文。见杨怀瑜进来,他抬起头来,双颊有些微红,显然刚喝过酒。
长安端上茶来,杨重运瞟了眼旧窑的天青色茶盅,微皱了眉头,“给姑娘换龙井,清淡点。”
长安飞快地看了杨怀瑜一眼,换了官窑的青花茶盅端来。杨怀瑜连忙道谢,长安点点头,细心地关好了书房的门。
杨重运掂起茶盅盖专注地拂着水面上的茶叶,清脆的碰瓷声响在安静的屋子里,使得本就压抑的气氛更添了几分紧张。
杨怀瑜大气不敢喘,静静地等着杨重运开口。
终于,杨重运啜了口茶,将茶盅推远了一些,漫不经心地说,“你娘进门时确实已经有了你。”
所以他一早就知道杨怀瑜不是他的女儿。
杨怀瑜的心反而平静下来,不再象刚才那般忐忑不安。
“十六年前,我在青州与你娘偶遇。我答应你娘,将你视如己出。她答应我会在你及笄后与我结成真正的夫妻。我早知你娘是敷衍我,提出这个条件不过想宽慰她的心。没想到你娘……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
“我自幼丧父,与寡母相依为命,住在安康城外。隔壁是江湖上有名的侠盗朱家,在我家院中可以看到朱家的绣楼。朱家小姐其时正值豆蔻,喜穿白衣,常坐在美人靠上看书。其丰姿之美,世人难及。一日寡母病重,家中无钱,我在院中啼哭。当夜,朱家小姐如神仙般翩然飞至我家,赠以纹银百两,又嘱母亲送我去学堂读书以光耀门第。”
“我长大后才明白,朱家老爷为脱离江湖跻身乡绅,将小姐嫁入罗家为妾……你跟你娘相貌虽与你外祖母相近,论及丰采却远不如她。你外祖母于我有恩,你娘若真不愿嫁我,我亦不能弃她不顾。可惜这番话却从未讲与你娘听。以致于,她竟然早逝。”
杨怀瑜终于懂了,为何姨娘生病却拒不看大夫,原来她根本就是一心求去。姨娘勉强等到她长大,已是偷生,又怎会委身他人?
杨重运叹息一声道:“皇上赐婚,目的在我。若你不愿嫁,我可以安排。婚期定在八月十八,还有五个多月。”
杨怀瑜沉着地问:“老爷的意思呢,是想我嫁还是不想我嫁?”
杨重运凌厉地扫了她一眼,唇角显出笑意来,“你很聪明。广西虽然偏僻,风景却是极美,你想不想去看看?”
两广是三殿下信王的封地。
杨怀瑜又问:“不知怎生个去法?”
杨重运眼里赞赏的意味更浓,“昨日接到你姐夫的信,你大姐有了身孕。等五月,天气暖了,你代我跟夫人去看看她。届时,路途可能会有些不太平……现在说这些为时尚早,近段日子,你就在家里绣嫁妆吧。”
杨怀瑜点头,起身告退,走至门口,听到杨重运的声音,“我以瑜为你命名,从来就是将你当成自己的女儿。”
杨怀瑜只稍顿了一下,遂开门出去。
采薇与惜莲等在廊下,见书房门开,采薇迎上来扶住了杨怀瑜,惜莲则点亮了宫灯。
因是初三,天边只细细缀着一弯月牙,星星倒是繁多而明亮,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园子里每隔一段路都挂着一盏灯,发出昏黄的光。风吹过树梢,沙沙作响,微凉,还带着不知名的花香。
杨怀瑜不紧不慢地走着,体态袅娜如春风拂柳。
老爷的意思很明白,不希望她嫁。
广西,那么遥远的地方,老爷为何选择那里,是因为天高皇帝远,还是因为信王?
老爷是何时做出这般打算的呢?可巧,杨怀瑾有孕,她得以探望。若没这个借口,老爷也会找借口让她去上香或者踏青吧?只要出门,安排一两个宵小还不是手到擒来?
微风吹来,卷着数片桃花,恰落在她肩头。杨怀瑜伸手拂开,不由想起“芳心向春尽,所得是沾衣”的句子。
岂知,春才始来,便已经有落花了。
许是喝了茶的缘故,杨怀瑜躺在床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白日的情形一幕幕闪在眼前,她隐隐觉得有些事情似乎不那么对劲。
竹叶沙沙,夹杂着极细微的脚步声。
接着窗棂上传来小鸡啄米般的“剥剥”声。
杨怀瑜穿上外衣,随手拿起枕边的软剑。外间,有浓烈的安息香味。她屏住呼吸,悄悄推开门。
竹林旁,影影绰绰有个黑色的身影。
青桐见到她,露出憨厚的笑。
杨怀瑜转身就要回去,青桐动作更快,闪身挡在她面前,“大人嘱我来看看姑娘。”
杨怀瑜冷冷道:“劳他牵挂,我很好,半根毫毛都没少。”
青桐见她神情,便知她在记恨韦昕,有心解释,可想起韦昕的叮嘱,只好默不作声地拿出那个玉佩,“大人说,以后姑娘还是少戴它,免得有心人见了生事。”
韦昕是因为这个才摘去她的玉佩?
他说的有心人是谁?
杨怀瑜想起在太后凉棚里见到的那角明黄色的衣袍,脸色稍缓。却不去接,好半天,低低说了句,“既然你家大人喜欢,就送给他吧。”
也好做个念想。
青桐有些欢喜,将玉佩重新放回怀里,犹豫了下,掏出一个纸卷,塞给杨怀瑜。
“我可什么都没说。”青桐默默念着,施展轻功,消失在静谧的夜色里。
杨怀瑜就着灯光展开纸卷,是写得密密麻麻的两大页字,字体笨拙幼稚,运笔却很有力。想必是青桐写的。
杨怀瑜细细地读,“……子母蛊,十六年休眠,十六年活跃,十六年衰败,人死蛊亡,蛊亡人死。子蛊远离,母蛊感其生死,夜夜骚动,乱人心神,久咳不止。”
想起韦昕撕心裂肺的咳嗽,莫非他身上的就是子母蛊中的母蛊?
杨怀瑜略过中间的症状介绍,看下面的解蛊方法,“……贯众、黄精各半分,川贝两钱,温火炖半个时辰,以中子蛊之人心头血为药引,即除!若心头血不可得,亦可取列缺血代替,每月一次,连服十六年,方可彻除。”
列缺穴在腕间,属肺经。
韦昕中了母蛊,为什么要用她的血来解毒?难道她的身上有子蛊?
杨怀瑜猛地联想到姨娘曾经说讲的旧事,终于明白,十六年前,韦昕用一瓶药换一滴血,银针上沾了蛊粉,见血入体,自然而然地寻找最舒适最安稳的地方沉睡。她在胎儿时期,体内就已经有了子蛊。
所以,韦昕在郾城地宫里会说,“你放心,我等了你那么多年,不会轻易让你死去。至少在及笄之前,你会安然无恙。”
韦昕凭借母蛊对子蛊的感应,来判定南宫后人的生死及方位。如此,既可以顺滕摸瓜得知找到藏宝图,又能找到南宫后人解了他体内的蛊毒。
十六年前,韦昕不过八岁出头,就这样狠绝,不惜以十六年的痛苦折磨来换冰凉无情的身外之物。
况且,他就那么笃定罗文凤一定会生下那个孩子?一定会养大她?
韦昕真是打得好算盘,给她下蛊,还指望她拿命来救他吗?
杨怀瑜冷笑一声,将纸凑近烛火,转眼成了灰烬。
长夜愈加难熬。
窸窣的竹叶声,扰得人心烦意乱六神无主。
在廊坊的破庙里,萍水相逢那次,韦昕是因为蛊虫的作用,才对她那么好?
及笄那夜,韦昕为什么不取她的心头血了,是因为突如其来的圣旨还是他对她确有一丝不忍?
倘若他顾惜她的命,为何没有取她的腕间血?每月一次,还不致于死人。
那夜去韦府,韦昕并未咳嗽,他的蛊毒已经解了?
他如此敌视她,几次三番冷嘲热讽,可桃花宴,为什么又来帮她?
一个个问号在脑子里乱窜,如同成团的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梦里也不清静,一会梦到韦昕拿着刀对她笑,一会看见韦昕冷冰冰地注视着她,一会梦到采芹煞白着脸喊救命,一会又梦到杨重运拍着桌子,“你不是我的女儿。”
杨怀瑜大汗淋漓地醒来,又是日上三竿。她骇了一跳,急忙唤采芹来帮她更衣。
采薇笑盈盈地走来,掀开姜黄色的焦布帐子,“姑娘倒是好睡,早上我去跟夫人禀了,说姑娘象是受了风寒。夫人已让人去请大夫了。”
正说着,惜莲来回,“姑娘,冯太医来了。”
采薇忙伺候着杨怀瑜换了衣服,又替她梳了头,将内层的薄纱帐子放下,才将太医请了进来。
冯太医取出条红线,一头交给采薇让系在杨怀瑜右手腕间,一头用手指捏住,诊了回脉,说是体虚受凉引起的风寒,并无大碍。
冯太医去了外间写药方。
杨怀瑜躺在床上,听到窗外有小丫头叽叽喳喳在说话,隐约感觉提到“一见倾心”“求亲”等字,便叫了采薇进来。
采薇笑着说:“方才郑尚书的夫人来保媒,说昨日萧大人见了三姑娘的芳容,很是动心,连夜去了郑尚书府邸,求郑夫人上门说亲。”
杨怀瑜道:“夫人怎么说?”
“夫人还没应呢,说要跟老爷商量,待老爷拿主意。”
杨怀瑜大为不解,韦杨两家结亲,如果去年大家还不清楚皇上的心思的话,那么通过今年接二连三的事情,但凡在政事上有点脑子的人,都会明白皇上的意图。
萧如是倒好,作为皇上的新宠,不但不避嫌,反而主动上门求亲,他打得又是什么主意?
杨重运到底应不应这门亲事呢?
按普通人的思维,这其实是门极好的亲事,萧如是虽然官职低,但如今正蒙圣宠,又是内阁群辅之一,日后前途不可限量。
可杨重运的想法,杨怀瑜却猜不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