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九卿确实走了神了。
方才盛偃自深草丛中走出来时,连他也差点没有认出来,不知道自己的亲卫中何时曾有这样一个人。待看清那人三角眼内黑沉沉的一片瞳子,又注意到他提着裤头的一双手异常白皙,才惊觉此人竟是盛偃。
其实也因为,只有他才见过盛偃的本来面目。盛偃一双幽深的眸子本就大得出奇,总带着一种莫名的淡漠和神秘气息,不过也只有熟悉的人才能感受出来。他是因为想一想便明白了,哪有人的眼睛里只见瞳子而看不见眼白的?这不是怪得很么?再看身边另外的两个人,白衣少年七里一脸嫌恶之色,天喜一幅懵懂而好奇的神气,显然都没有看出来盛偃其实易了容。
他不明白盛偃此时为何会突然会出现在这后园里,还易容成这般模样,莫非是追随这个叫七里的少年而来?他并不奇怪盛偃为何会知道七里的身世,因为盛偃正是在大战的那一年到了并州。只是硬要说这盛偃和这少年七里有什么关系,他也看不出来。方才盛偃出剑招招狠辣凌厉,显然并没有手下留情。若不是七里轻功卓绝,只怕早死在他的剑下。
只是盛偃后来又为何特地告诉七里,关于他的身世?
虽然正如他后来又说,国与国之间的争战,死人是免不了的。这并不是私人之间的恩怨,侵陵难制,杀伤不止,所谓刀锋入骨不得不战,背水争雄不胜则亡。战败的一方,要么引颈受戮,能苟活得性命的,也必将要忍受屈辱;每一个沙场征战的将士,都必将会做好马革裹尸的准备,他自己若是战死,也必会视为荣耀,而不会去留意那刀枪丛中,结果他性命的是哪一个。
可是这个满脸倔强隐忍之色的少年会善罢甘休么?没有亲自上过战场的人,是不会理解战争的规则的。盛偃现在告诉他一切,不是在为自己添堵么?
不过他也想到,盛偃做事,向来有自己的用意。他就算有疑惑,也只能放在心里,毕竟这近十年来,盛偃是自己最得力的帮手,自己也一直给予他最大的信任。
他想起盛偃初到并州时,正值对西凉军的前川堡战役前期。西凉人骁勇善战,重甲骑兵尤其精良,东朝军队吃了不少的苦头。这日小挫一场后,洛老将军同着军中的主将们,还有几位族中的兄长正在帐下商议军情。
洛九卿是洛铁山最小的儿子,向来最得他器重疼爱。虽然彼时才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却己在军中崭露头角,只是未能正式参与军议,便在一边旁听巡视。突然,他听得外面有许多人的呵斥呼喝之声,忙第一个跑出大帐,便见一个青衣男子正大步向中军帐内走来,如入无人之境。远处横七竖八躺着些近卫军士,还有数十亲兵举着长槊跟在后头,却没有一人敢离得太近。
洛九卿一见,立刻拔出了腰中的重剑,沉着脸迎了上去。青衣男子这才站定,淡淡道:“在下并无恶意,不过是为了见洛将军一面。这身后倒地的人,皆是中了在下身上淬过麻药的弩针,一个时辰后即会醒转,还请小将军引见。”洛九卿冷哼一声,噌地拔出腰中重剑,指向他胸前。青衣男子却只淡淡一笑,神色自若地看向他,仍道:“请小将军引见。”
大帐内众人闻声也陆陆续续走了出来,最后出来的是刚接了任的主将洛铁山。
洛铁山此时正愁得无以复加。上任的第一场大仗,便碰上了西凉骠骑将军屠苏乞伏这块难啃的骨头,前日对阵小挫一场,本己非常头疼,此时看到有人竟能这般容易的闯入中军大帐,脸色大变,正要发怒,就见青衣男子推开洛九的重剑,缓步走来,面对着众人站定,执了一礼。
他身姿挺拔,修眉长眼,黑沉沉的瞳色分外幽深,背后斜插着一柄长剑,维持着拱手的姿势,淡淡道:“在下有事相求洛将军,还请其他人暂避。”说的是求,脸上却并没有一点求的意思,一如既然的淡漠无谓。
帐前众人相对讶然,不明白他怎么会有这样大的口气,有几个性子暴躁些的偏将便欲上前,被洛铁山一声重咳喝住。
青衣男子又道:“我有办法,可以破得了西凉重骑,但是这个办法,我只能说给洛将军一人。”
洛铁山此时方从众人身后走了出来,他年近五十,两鬓微霜,粗浓的眉如刀锋,在这张棱角分明的脸上划出冷硬的煞气。他声音永远是嘶哑的,那是在长期的喝令呼喊中喊哑的嗓子。神色沉沉的盯着盛偃看了片刻,他挥手令众人退下,却独留下了幼子洛九。果断推开了一旁亲卫递上来的随身长枪,他这才哑着声音道:“你有什么计策,但说无妨,洛某愿洗耳恭听。若果真有妙计,我自当采纳;若你是别有居心,就别怪刀剑无眼;我这幼子身手极是不错,留他在我身边,你若想刺杀主将,是讨不到便宜的。”
青衣男子看了留下的洛九卿一眼,这才露出丝浅笑道:“非也,将军不要误会。在下千机山盛偃,愿效力于将军麾下,请将军收留。”
语气仍然淡漠,洛铁山却是大吃一惊。
他不由的看了看身边的洛九,张了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
只因箭师盛偃,早己天下知名。
传说中他机巧善制,尤专精于弓弩箭矢;凡是弓弩箭器,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做不出的;他所制作的各类弓弩箭械,无不精巧奇绝,巧夺天工,让人叹为观止,却又一件难求。
只因他又有许多古怪的规矩:一则是求取之人必要在他所住的千机山呆上十天。至于这十天之内会发生什么事,出来的所有人都缄口不言,既没有人敢透露千机山内的任何情况,也没有人声称见过他的真容;二则他每年只制一样箭械,且自他应承制作之日起,以一年为期才能取得;三则每次所做的箭械必不雷同,长弓短械,袖箭暗弩,这个世上,凡是盛偃所制的箭械,必定只有一件;也就是说,他所制的每一件东西,都是独一无二的神兵。
而现在,这传说中的人物就在眼前,怎么不让人讶异万分?洛九卿虽然性格沉稳,但毕竟年少,早沉不住气道:“你说你是盛偃,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盛偃一笑,淡淡道:“为取信于洛将军,我愿为并州军制作元戎连弩。此弩以齿轮带动,绞盘连接,普通兵士臂力即可扳动,一弩则千矢俱发,箭如飞蝗,转射之,可再发连珠百弩,循环翻覆,射程至千步之外;若配以穿甲箭,自可透重甲,崩铁石,裂人马,破敌于不防之时。此弩乃是战国时墨家传人所制,因其杀伤力太大,所致场面血腥之态,一般人不忍卒睹,可算得上是无上杀械,所以其制作之法被后朝心地良善的传人尽毁。我现在却能制得出来,只要给我半月时间,给我足够的人力材质,我愿试制此弩,以抗西凉。”
洛铁山思虑片刻,冷冷问道:“先生既有报国之志,为何不投到东朝禁卫营麾下,反而要到我并州军中来呢?”
盛偃眸色微暗,片刻后才沉声道:“我愿来就来,并不要什么理由。将军若是爽快的人,应承便是;若有一点疑惑,我随时可以离开。”洛铁山愣了愣,正要说话,洛九卿己立刻上前道:“父亲!父亲若心有疑虑,我愿将他留在身边,为我所用。”他此时虽然年纪尚轻,却己新建了属于自己的玄甲军,所以求才若渴;又有生来的胆识决断,自然用人不疑;这也是几个兄长远不及他的地方。
洛铁山想了想,便不再说话,算是默认了洛九卿的提议。这个幼子最像他,一样的性格冷硬,有野心,有胆识,年纪轻轻便带出一支玄甲军,虽然现在尚不成气候,可是日后必堪大用。这也将是他洛氏一族的延续和荣耀。自己是军中主将,不可因此人而冒险,小九儿却是可以的。九儿初生牛犊无所畏惧,却很需要一个可以帮衬他的人。
于是盛偃便这样留在了并州军中,确切地说,是留在了洛九卿的麾下。
这样一留,就是近十年。
前川堡一战,元戎连弩在战场上大发神威。面对着地平线上滚滚而来的西凉重骑,东朝军队只在阵前以数十人一齐踏张机弩,后面数千人押阵。随着齿轮咬合的咔咔声,绞盘发动的吱呀声响过,瞬间万箭齐发,满天箭雨如飞蝗,直扑对面西凉骁骑;因尚在射程之外,西凉重骑猝不及防间己被无数利弩穿甲而过,一时间马嘶人嚎,血雨四溅,残肢乱飞;有人眼睁睁看着劲弩没入自己的胸口,还不知这弩箭到底从何而来,因为距着千步之遥,所有的西凉兵士都没来得及看到敌人;不断有粉白的脑浆迸出,糊上军士的铁甲;有鲜红的血液喷落,渗透戈壁的黄沙;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生腥之味,那永远属于鲜血的,兵器的,铁甲的气息,足以让所有活着的人恐惧颤抖,崩溃欲狂。
西凉的弓箭手们仓促间在藤盾后还射,可东朝大军根本就远在射程之外,再远的弓箭,如何能及得上机簧所发的连弩?西凉并非没有床弩,却要靠数人合力踏张,百矢同出后便需再装弩箭,射程至远不过四百步外,哪里抗得过这早己失传的神兵——元戎连弩?
这也是东朝渡江后赢得最彻底的一次战役,洛九卿以七千玄甲兵大破西凉重骑五万余,推动着弩机且战且追,直杀入中军,却也遭到了极顽强的抵抗,七千余人折损近一半;洛铁山带着四万余人随后赶到,正好对上自旁侧响石岭下来,打算从后包抄玄甲军,抢夺元戎弩机的西凉轻骑两万余人;一场激战过后,西凉军因腹背受敌,全面溃退;洛铁山随后直追了过去,正好和洛九卿会合,对西凉军的主力发起全面进攻。
兵败如山倒,屠苏乞伏自身亦中了劲弩,被冲进中军的洛九卿一刀斩下头颅,西凉军仅剩下近万人溃退至允里州外数百里,再也没有力气回攻,东朝军队大获全胜。
洛铁山班师回朝,受封从一品神武将军,洛家军诸将也都受了封赏,洛九卿正式成为一军主将。论功行赏,盛偃当居首功,可是他以离开相威胁,让洛九卿不得在任何外人面前提到他的名号和事迹。洛九卿虽然应允,可是经此一战,并州军中的神秘制箭师,一夜间又出名了。
盛偃后来还向洛九卿提过几个要求,包括他有足够的自由:只要他自己愿意,他随时可以离开军中,而不必向任何人报备;每年的冬季,他必要回千机山度过,因为并州苦寒,他极畏寒冷;还包括不向军中任何人泄漏他的身份和行迹;洛九卿惜他之才,无不一一应允。
后来洛九卿才知道,正是自己无条件的信任,才得以将盛偃留在军中,他的制弓制弩之法,让自己如虎添翼。而且自己委实是捡到宝了,盛偃不但机巧善制,而且极善谋划,于兵法战术无不精通;他又擅易容制毒,天文医理,还有一身高深莫测的剑法。这样一个全才,几乎很快把他帐下那批谋士和军师们比了下去,很快也与人生了不少嫌隙,引了许多口舌是非。
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洛九卿总是选择一如既往的相信他,或者说,是相信他自己的决定。所以,他从来没有对盛偃存过疑虑之心。
即便发生了今天的事情,也是如此。
所以这时听得盛偃相问,他也只是抬起头来,看一眼七里离开的方向,便很快道:“无事。我只是奇怪,你今天怎么做了这样的装扮?方才连我也差点没有认出你来。你这个样子,可真是难看得紧。你怎么会这个时候过来?”
盛偃笑笑,正要说话,看到天喜还在一旁愣愣地看着他,便突然向她一笑道:“小丫头,你这样看我做什么?难道你认得我?”
天喜歪着头看了他片刻,这才小声道:“我也不知。好像真在哪里见过你的,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盛偃一愣,正要说话,洛九卿己清了清嗓子,转身对天喜道:“今日我带你到这后园来,本是为了给你挑一件趁手的兵器。你看,那边开阔处有一片练武场,我在那边的刀架上置了几样兵器,都是合你用的。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又有要紧的事去做,你自己就先过去看看,选着合适的,就先带了回房观摩试手。待过得几****这手臂恢复了,我再来提点你的招式。你先去吧!”
天喜应了声,却仍是站在那里不动,盯着盛偃出神。
盛偃轻笑一声道:“小丫头,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天喜有些发怔,片刻才啊一声道:“我真是见过你的。你想想看,你就没有见过我?”
盛偃不由的和洛九卿对看了一眼,这才又笑道:“你说你见过我?这怎么可能呢?盛某自知貌丑,从来不敢出来吓人。能长成和我相似的,怕也只能是鬼怪了吧?忘川河畔,幽冥梦途,总会有一二与我相似之人,你说可是?”他似笑非笑地看向她,黑得出奇的眸子更显幽沉,天喜果然打了个冷颤。
盛偃得意地笑了起来,声音嘶哑浑暗,一面还对着一旁的洛九卿微挑了挑眉。洛九卿年轻老成,为了有能震慑部下的威严,向来不苟言笑,此时也忍不住笑出一声道:“罢了,盛偃,我们去办事吧。你都什么年纪了,还和她开这样的玩笑?”
盛偃嗤地一笑道:“什么年纪?我可还年轻得很。这小丫头不是怕鬼么?我不过吓她一吓,偏生你这就要护短了么?”
天喜一张小脸气得通红,半晌才道:“我才不是怕鬼!我只是怕死人,那一动不动的样子,真的很可怕!我是看到那样的人,才会吓得全身都没有力气,脑子里面都是空白的……别的,什么都不会怕!……你不许乱讲!”她似乎不知道怎么解释才好,竟急得眼泪都流出来道:“我不怕鬼!我什么都不怕!”
盛偃一时有些哭笑不得。他虽然性格古怪,向来却对女人没有办法,只好转过身来带着些哄的意思道:“哭什么?你这样的人,能杀狼,能搏虎,有谁敢欺负你,你狠狠的揍他一顿也就是了,何况这一动不能动的死人?况且我也不过说笑,你又何必生这样大的气?”
天喜用带着怒意的目光狠狠地看了他一眼,一声不吭的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