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说我喜欢弟弟,那我真对不起自己的良心,原因说来话长,可是又不能不说。
想当年妈妈生了四个女儿以后我才出世,接着又来了两个妹妹。那时候我以一比六的优势,在家中的地位如日中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爸爸妈妈对我的宠爱无以复加。但是好景不长,我虽力足空前,却势难绝后,命中注定我又有个宝贝弟弟,他的降生使我一落千丈,从宝座上掉下来,因此我对这个“篡位的小流氓”实在很讨厌,一见到他那贼头贼脑贼眼与后来居上的油脸就不开心。
我们平常叫弟弟做“阿八”,可是妈妈似乎不喜欢这个称呼,她希望我们尊称他为“八少爷”。而她叫起弟弟来,名字就多了,除了“心肝”“宝贝”“金不换”“小八哥”等十几个正规昵称外,还经常改用新的名字来呼唤这个小流氓。比如说妈妈看了“小飞侠”回来,就一连叫弟弟“彼得潘”,叫呀叫的,直到另一场电影(比如说《辛八达七航妖岛》)散了场,她又兴高采烈地带了一个新名称回来,改叫弟弟“辛八达”。少则五天,多则半个月,整天你都会听到“辛八达……辛八达……辛——八——达”!
古人择善固执,妈妈却择电影固执。妈妈三天不看电影就觉得头昏脚软人生乏味,电影是妈妈的命根子,也是她唯一的嗜好。妈妈说她有三大生命:第一生命是她自己;第二生命是弟弟;第三生命就是电影,她统其名曰“三命主义”,并扬言三者一以贯之相辅为用,互为表里,缺一不可,极富连环之特性。
由于“生命”攸关,妈妈不得不像喜欢电影那样喜欢弟弟,或是像喜欢弟弟那样喜欢电影。妈妈说她用心如日正当中,对八个孩子绝不偏心哪一个,可是我们都知道妈妈的心眼儿长在夹肢窝里,除非是在“一泻千里式”的场合,才会偶尔骂到辛八达。
所谓“一泻千里式”是妈妈骂我们的一种基本方法,只要我们八个孩子中的任何一个得罪了妈妈,妈妈就会采取“惩一儆八”的策略,一个个点名骂下去,因人而异,各有一套说辞,绝无向隅之感,真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八面玲珑人人俱到。比如说三小姐使妈妈不开心了,妈妈并不开门见山直接骂三小姐,而是先从大小姐不该买那件黄外套开始,然后顺流而下,谴责二小姐不该留赫本头,再依此类推,一直骂到幺小姐的第六号男朋友的大鼻子为止。
这种骂法,既可得以偏概全之功,又可收举一得八之效,因材施骂,报怨以直,个个鸣鼓小攻一番,不失古诗人轻怨薄怒的风度。但有个例外,阴险的“辛八达”经常是个漏网者,因为他很乖巧,一看到妈妈“开始骂人”了,他便赶紧跑到厨房去烧开水,等到妈妈骂完幺小姐刚要峰回路转将枪口对准他的时候,他便准时把热腾腾的红茶从门外端进来,那种唯恭唯谨的嘴脸、必信必忠的姿态、清白此身的尊容,再加上举案齐眉的红茶,四种攻势立刻使妈妈化干戈为玉帛,拨云雾而见青天——笑逐颜开了。大喜之余,妈妈立即转换主题,品茗大谈“辛八达孝感动天录”,誉“辛八达”为“二十四孝”外一章;曾参以后第一人;“生民以来,未之有也!”……一天夜里,我偷看“辛八达”的日记,他写道:
今天小施故技,老太又被“红茶战术”击垮,转而对我谬许不止。不过妈妈似乎对“八”这个数字很偏爱,只骂七个人犹意未足,所以把老太爷抬出来补骂一阵。小子何人?竟劳动老子代我受过,实在不孝之至。感而有诗,成六绝一首:
他们人人挨骂,例外只有阿八,妈妈创造儿子,儿子征服妈妈!
妈妈的半部自传就是一部电影发展史。妈妈从十几岁就开始看电影,那时还正是默片时代。四十年来,妈妈从黑白看到彩色;从真人看到卡通;从平面看到立体;从无声看到身历声。不但如此,妈妈还看白了嘉宝的头发;看老了卓别林的神情;看死了范伦铁诺的风采;也看花了她自己的眼睛。这种赫赫的历史背景使她轻易取得了电影“权威”的宝座。妈妈也不谦辞,她的座右铭是:“天下万事,事事可让,碰到电影,绝不后人!”但是电影界日新月异,新人辈出,难免使妈妈感到很辛苦。有一次我半夜醒来,竟看到她戴着老花眼镜,坐在灯前,口诵心维,用起功来。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她后面去看,吓!原来她念的是一大串美国新歌星的名字与履历!其用情之专、用力之勤、用心之苦,真可谓千古壶范而无愧色!妈妈虽不忘新人力争上游,可是在不经意间,仍可见其心折于老明星而讨厌这些后起之秀。她最痛恨普莱斯利,本来早有挞伐之意,想不到六小姐与幺小姐却对猫王大为倾倒、大为卿狂,妈妈一人难敌两人,何况贬斥新星容易被人戴上老顽固或不时髦的帽子,那又何苦来?所以妈妈不久也就软化了,她在两位千金促膝大谈猫王从军史的当儿,偶尔也插嘴说:“不错,猫王的嗓子也不错,他有几个调门儿是学平·克劳斯贝的,而他的鼻子又很像却尔斯鲍育!”其倦念故老之情,不但飞舞于眉宇,而且摇滚于脸上,大有白头宫女谈天宝之慨!有一次,她看了《洪水神舟》的默片,归来大谈不止,无声电影把她带回到青春时代,她非常兴奋,躺在床上犹喃喃自语,说个不停,反复背着《琵琶行》里的一句——“此时无声胜有声”!
妈妈最会看电影,也最能在电影里发挥美学上的“移情作用”。她积四十年之经验,一日心血来潮,作了一篇《影迷剪影》,其中有一段说:
观影之道,贵乎能设身处地,要能先明星之忧而忧,而不后明星之乐而乐。
我看到那女明星喜怒哀乐,早就喜怒哀乐,我虽是个资深的观众,可是当电影开演时,我就摇身一变成为女主角了!她生气,我发怒;她出力,我流汗;她志在求死,我痛不欲生。一定要这样,才能心领神会,得个中三昧。那时你一定会陶然忘我,进入无我之境,魂不附体,舍己为人。凡不能自我牺牲的,都得不到顾“影”自怜的乐趣!
妈妈把这篇大作油印出来,见人就送,我也幸获一份。此后有指南在手,顿开茅塞,再也不怕人家笑我是外行了!
妈妈是60年代的新派人物,她最恨老、最不服老。想当年爸爸曾为她仗义执言道:“谁说你妈妈老?比起玛琳·黛德丽来,她还是小孩子!”妈妈最讨厌人家问她年纪,她的年纪也始终是个未知数,我只风闻她已五十岁了,可是她却偷偷告诉张太太她只四十五岁,并且三年来一直没有打破这项纪录,据初步判断,未来也很有冻结的可能。其实话说开来,世界上哪个女明星不瞒岁数?有明星为证成例可援,妈妈气势为之一壮,心安理得了!
不过,别看妈妈上了年纪,满头黑发的她却与那些祖母明星一样的年轻,而她对生活的兴致与乐趣,远非我这种少年落魄的文人所能比拟。我记得她第十二次看《乱世佳人》的时候,早晨9点钟到电影院里,直到晚上9点钟才回来,这种雅人深致的热情、老当益壮的雄风,岂是一般妈妈能比得上的?何况妈妈还屡施惊人之举,遇有文艺巨片,缠绵悱恻,便会在电影院里坐上七八个小时。本是家常便饭拿手好戏,老太却视此固小芥耳,何足道哉!
妈妈生平最大的遗憾大概就是生不逢时未能献身银幕了,但聊以自慰的是,人生本是个大舞台,有演员也得有观众,妈妈说她既然不能“巧笑倩兮”于水银灯下,那只好“美目盼兮”于电影院中。委曲求全之余,妈妈不但成功地做了一个伟大的观众,并且把六位千金和“辛八达”训练成大影迷,个个精谙影星家传、银幕春秋。要命的是,我这个“不孝有三,不爱电影为大”的长子最另她失望,幸有弟弟善全母志克绍箕裘,俨然以未来明星自期许,常使妈妈厚望不已。
有一次,妈妈居然打破一向不信释道鬼神的惯例,在老佛爷面前焚香膜拜起来了。只见她五体投地扑身便倒,口中念念有词,词曰:
别的母亲望子成龙,我却望子成电影明星,如果老天爷一定要我儿子成龙,那么就请成个王元龙吧!
昔孟轲有母,史传美谈;今我有母如此,死何以憾?“辛八达”的妈妈呀!我服了!
[后记]在台湾、香港的几家报纸杂志一再围攻“浮夸青年”“文化太保”的时候,我发表这篇文章,似乎不能不说几句话。
我认为如果有“人心不古”的事,那就是后人不如古人有幽默感。司马迁的《滑稽列传》及身而绝就是一个显例。流风所被,好像一个人不板着脸写文章就是大逆不道!不写硬邦邦的文章就是没有价值!
我不明白:为什么写文章要道貌岸然?别人读了会得胃病?为什么写他们眼里的“游戏文章”就是罪过?“游戏文章”就不能“载道”吗?
我要用这篇“小说”来示范给30年代的文人看。在他们吹胡子瞪眼拿帽子乱丢的时候,不妨欣赏一下这篇“小说”深处的情节。个中的事实不必信其有,也无须信其无,总之能猜到我讽刺什么就好。看懂以后,再想想孔老夫子“谏”“有五义焉……吾从其风(讽)”的话,总该惊讶:原来李某人的文章也是合乎圣人之道的!
以上全文及后记原登《文星》第五十六号(1962年6月1日台北出版)。发表后,6月25日,在任卓宣发行的《政治评论》第八卷第八期上,有一篇名为《为白话文问题代郑学稼辨诬》的文章,其中指出:“李敖对叶(青)、郑(学稼)之文无能答辩,只得‘蝉曳残声过别枝’去写《纪翠绫该生在什么时候?》和《妈妈·弟弟·电影》了。”同月,在张铁君发行的《学宗》第三卷第二期上,有一篇《此次文化问题论战之总述评》的文章,其中也诬指:“被胡适全心全力支持的西化太保也‘蝉曳残声到别枝’去考证《纪翠绫该生在什么时候?》,谈他的《妈妈·弟弟·电影》了。”到了10月3日,胡秋原在记者招待会上宣布控告我,其中也谈道:“后来听说这小诽谤者写《妈妈我服了》,又自称‘文化太保’谈梅毒去了。”上面这些文字,都是我这篇《妈妈·弟弟·电影》发表后的小插曲。另一方面,我的“妈妈”在6月14日来信说:“读了你的大作,我们有同样的感觉——‘体无完肤’,幸而那段‘后记’,使我们稍慰于心。”我另外在公共汽车站旁边,还听到三位女孩子在唧唧喳喳地谈论这篇“妙文章”。
我拉杂追记这些小事于此,小事在此,聊志墨缘。(1963年5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