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无言离开,留间也离开,连这些原本忠心于他的人都会离去,那像高止这样心有怨言的,怎么会心甘情愿跟着他?
是他过激了吗……
生活不会按照某个人的意愿而发展,而固执的人尤其受到伤害。很多人天真的怀抱着梦想,毫无准备的冲进世界,却只有四处碰壁,最后头破血流再没有最初的轻狂。
每一分秒都恰好幸运的人,这个世界上不会有,夙半箫已经足够幸运,所以他总该在哪些地方摔倒。
这个道理,对所有人都是一样。
梢头有清脆的鸟叫,池里有聒噪的蛙鸣,也只有七重阁,会让人有种置身郊外的感觉。枯水里冒出一眼泉,吐出的气泡像只露嘴的鱼,在水面轻轻裂开,泛起一道道水波。日光如旭,为其镀了层金色华光。
小径时而走过一两个人,如同雁过无痕匆匆来去,不留声响也未曾见其踪影。
他们知道夙半箫的身份,所以即使他横躺于小径之上,他们也不会质疑。甚至,连他们心中,也从未涌现半分好奇。
夙半箫躺在地上没敢闭眼,只是用手遮住眼睛,挡住大部分光。他不敢睡,他要是睡过去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算着时间差不多,夙半箫终于起身,拍拍身上沾着的灰,强打起精神,才向约定之处走去。
不知为何,他脸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疤痕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可怖的浅青色纹络,那纹络就像只有生命的长蛇,在他皮肤里钻来钻去。
夙半箫摸着脸上的凸起,眉头锁着。
这糟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没完没了了啊!
夙半箫抬高衣领,把大半张脸藏住衣领里,而高止也正垂首走来。
“高止,帮我订一副鬼面吧。”夙半箫满意的看着高止的行头,这样子比先前破绽百出的要好多了。
没想到高止头抬也不抬,眼睛不离他的脚尖,只是恭敬却也生硬的回答:“是,主人。”
夙半箫看着他这样子,突然明白了什么,可张口想说什么却终究说不出口。
他有什么资格乱发脾气啊,一直以来他都被保护着,可笑他觉得靠自己就够了,但现在看来,只不过是他幸运,这一路风平浪静,全是阿五给的。
直到此刻,夙半箫才明白,骄傲被碾碎是什么滋味。
鬼面很快就拿了上来,没什么出奇,反倒像是别人扔掉不要的。
夙半箫带上鬼面,看着高止却叹了口气,最后还是说:“好了,我们走吧。”
人心隔肚皮,七重阁只能改变一些浮于表层的东西,而真正的内心,是无法改变的。
“是,主人。”
高止几乎不曾有过这样的恭敬,可也正是因为这样,才让人难过。
原来,不是有着一腔热血就能做好想做的事,原来,至今所付出的努力还远远不够,原来,越想做什么就越慌乱,越慌乱就更加难以实现,原来,并非所有努力都不被辜负,想做的和做到的竟是天差地别。
只不过这样的念头仅在夙半箫脑海里一闪而过,他不是那种喜欢伤春悲秋的人,也早就习惯独自一人,不必和他人“搅拌”在一块,更不懂得如何接纳或是讨好一个人。
要是仔细想想,其实阿五从未亏待过他,也未有过背叛。他那高高筑起的心墙,拦住的,也不只是那一个人。
夙半箫不愿去看高止那卑微的恭敬,撇开眼径直向前方走去。
“我们走吧。”
夙半箫身后没有什么声响,他却不担心高止跟不上来,但他不舒服这种悄无声息的感觉,总觉得脖子上虚虚笼着一双手,随时能让他窒息而亡。
“你……”走到一半他才发觉不对劲,回头一看却见不着高止的身影。
他眉头皱的更深,向四周望去也没见到人,终于他喊了声:“高止!”
也不知高止从哪个旮旯角里窜出,突然出现在夙半箫的面前,可他依旧垂着头,手里的东西高举过头落在夙半箫面前。他那比夙半箫高一个头的身高,是要以多卑微的姿势才能做到?
夙半箫却松一口气:“原来你去拿这个了,随便叫个人去拿不就好了吗?”
“抱歉,主人。七重阁之子不允许跟随于其主身边,这是规矩。所有需要,请呼唤奴。”
“什么奴!你不是我的仆从,更不是七重阁之子!”
“抱歉,主人。奴是七重阁之子冠童,承蒙主人赐名高止。七重阁之子不允许跟随于其主身边,这是规矩。”
高止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语气不咸不淡,却异常坚决。
夙半箫接过面具戴在脸上,整个人后退一步避开高止的恭礼。他神容不大明朗,声音也有些喑哑:“你这是怨了我?不是说早就放弃了那个死气沉沉的地方吗?”
高止那张落在阴影里的脸终于有了些裂纹,微不可察的深吸一口气,还是说:“抱歉,主人。奴是七重阁之子。”
夙半箫深深看着他垂下的头,过了好一会冷笑道:“既然你热衷于此,那我也不挽留。替我做好这最后一事,你便回去吧,不必跟我。”
“你且抬起头来!”
高止刚想说什么规矩,话还没出口就被夙半箫堵住:“似乎我是你这七重阁的主子,那我的话就是规矩!”
“是,主人。”听夙半箫这么说,高止也很顺从的直起了身子,只是眼睑垂着,细密的睫毛遮去了眼中光彩。
夙半箫知道高止不愿和他对视,心中冷笑一声却没再勉强。
“你的无惧之试也该改改了,这次便是了,此事之后,你也不必在冠童这里熬着了。”
“承蒙主人恩遇。”高止又想作揖,却被夙半箫一个挥手拦了下来。
他看夙半箫转身而去毫不留恋,心中思绪又转了几道弯,连自己都挣脱不开。想了想,却还是隐于虚空,不为人所知。
不知走到何处,小道上渐渐起了层薄薄的雾,连晨光也逐渐稀薄,在东方留下一抹青影,红日东沉,抹去最后一道撕裂的伤口,回归群峰之下。
林间雾气染白夙半箫的眉发,使他的面容更多了份氤氲之气,浓重的水汽拽着他的身躯,却怎么也拦不住他走向更深雾气的脚步。
雾几乎浓到看不清人,夙半箫才后知后觉停下,他把高止喊了出来,也没做过多解释,只是道:“走吧。”
当夙半箫的手搭上高止的肩膀,他才发觉对面这人全身都僵滞着,看似极其排斥这种暴力行走。
夙半箫没有看他,只拍拍他的肩,难得安慰:“放心,这场无惧之试,我不会让你受伤。”
倏地,两人就来到一个院落,高止尚未感受到什么就已经落地,喉咙里憋着的一口气终于呼了出来。
“主人想怎么做?”高止低声问道,声音有些不自然的沙哑。
看这样的院落,多是大户人家,亭台楼阁雕梁画栋,无一不彰显着精巧。
夙半箫打量了下周围,反倒有些意外,原本他要去的地方并不是这里,现在看来,他的身体已经无法维持空间之路了。
突然间肺腑处像是有什么东西捣的厉害,疼痛一阵接着一阵,根本停不下来。夙半箫不是什么忍痛的人,这样突如其来的剧痛让他根本说不出话来,若不是脸上带着厚实的面具,高止恐怕都能看清他那张苍白扭曲的脸。
但夙半箫还是要面子的,他不惯在别人面前显出软弱,就算再痛也不至于喊出声来,故而高止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夙半箫缓了好一阵子,几乎都要习惯身体上的疼痛,才哑着嗓子回答:“去杀人……”
高止愣了一瞬,却还是低垂眉眼,声音从喉咙深处溢出,沙哑而冷漠。
“遵命,主人。”
夙半箫到底还是欺骗了邵无言。
他原本答应不插手,然而并不是这样,他不愿放弃先前的成果以及付出的代价。
或者说,他不愿意放弃一早就决定好要做的事。如果什么东西都能轻易半途而废的话,也就没有什么能够坚持下去了。
夙半箫抬头望着这四面围拢的高墙,青色石壁在旭日下泛着彩光,天色清朗,空气中带着露水的馨香。
——真是个好天气啊……可惜,注定不会太平。
夙半箫长舒一口气,收敛心中杂乱的情绪,毅然地拔出了挂在腰间的黑色妖刀。
日光落在他狰狞鬼面上,显得十足冷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