绥棱的方寸也如梵蒂冈一般,但后者自成一国,而前者却只是大邦的一块边角料。但这并不妨碍人们喜欢脚下的这一方土,甚至很多闯出去的人也乐于回乡看看,也许只为了沉淀在这里的记忆能够重温,不让它过分冷却。小是小了些,但却也五脏俱全的——购物的去处是多,娱乐的相对要少,但无心走走却也叫我发现了几家咖啡屋类供人休憩之所。通常是一壶茶加一碟果子,与侍应生闲谈一阵,便消磨去了半天的时光。
但规模颇大的地下超市却并不讨喜——至少是对我而言,因着总迷路,故而极少踏足其中,只偶尔送送同学,或与朋友去选几件时新衣物装饰,仅此而已。今天成了雪的世界,纷纷扬扬地落,简直不给人喘息的余地。但要送朋友回家,又不得拒绝,也只能任衣服挂满雪绒花,好似一块洒满椰蓉的面包。好容易看到入口,却又望着几近成了斜面的楼梯犯难,抓着扶手迟缓地走,手又被积雪弄得透湿。终究是进去了。往昔整洁的地面,也污水泥泞,叫人无处落脚;顾客倒是如常般熙攘,但我猜想多半是避雪。送走了同学,拖着身子回去,胡乱找了个出口欲走,一回头,却望见一个老人家:连鬓胡子极长,黑白斑驳;头戴一顶木心式的黑色鸭舌帽,一件长长的黑大衣。总而言之,一看就气度不凡。因我走在前面,出去后,顺便也为老人家举着帘布。老人家出得门来,望着我笑,我亦点了点头。
“年轻人,有劳。”老人家开了口,声音很含混。
“老人家哪儿人呢?”我问。
“前几天绥化来,看亲戚。”说着,掏出一只烟斗来,又摸出一只黑皮烟丝袋:“冷,抽袋烟。”
我过生日时,有个女性朋友知我抽烟,送了支烟斗,这时候也想起来了。一面也为寻些话题,便问老人家:“绥棱这儿还有烟丝卖?烟草都该归国营了吧。”老人家用纤瘦的手指将烟丝塞进斗内,又摸出一盒火柴,稳稳地划着、点着,待烟雾缓缓升腾,才含混地对我说起哪里有卖,哪里的好。诸如此类,相谈甚欢,因我穿着校服,所以不能也随着老人家过瘾,但言语中,老人家那种宠辱不惊的气度,却令我倾心。这定是一个木心式的人物,我最近最多钻研他的文章。
陪老人家站了一会儿,身后忽然传来嘈杂声,我二人回头望着,门帘掀开,排头的却是不是个本地人,看他形容,面部白皙,双眼碧蓝,应该是个外邦人士。后面跟着的却是个熟人,是我家旧宅旁一女邻居,从我小就被街坊四邻告诫,说万不可招惹这人,一条街数得出的能打能骂,典型的“河东狮”。正想着,她却开了腔:“女婿,你回来!”前面那个年轻人回过头,操着一口夹生的国语似乎在解释些什么,那老女人却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我就知道,到底是个穷写书的,没见识!跟那些卖货的客气什么?”年轻人脸都涨红了,看样子他国语本就不流利,这下更加听不清楚,我也权当看那老女人唱独角戏吧。一旁的老人却看不下去,重重地咳嗽一声,这一声好似惊醒了一旁围观的人,于是不绝于耳的议论声便响起来了。老女人浑然不觉,兀自在那里唠叨着。这时门帘又掀开了,一个打扮素朴的年轻姑娘——想是她女儿了——走了出来,先是把老女人撞翻的货物摆了回去,又拉着年轻人好言好语地劝了几句,方才罢了。待他二人走了,那老女人却还不肯罢休,干嚎着女儿不孝之类。这时走过来几个人,想是保安吧,将她一边劝着,一边扶走,旁观的人好似被抽了主心骨一般,茫然了一会儿,便无声无息地散了。我回过头,老人在那儿磕着烟斗中的烟灰,见我望向他,忽而问了我一句:“那女的,绥棱人?”我羞得满脸通红,支支吾吾地不知说些什么好,老人摇了摇头,叼着烟斗,走了。
而我,出得楼梯口,望着漫天的大雪,竟不知要往何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