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子也曾考过一次,但外语实在不行。考研你知道是先考外语和政治,他一看外语没戏,就再没去。唉,反正我们搞文学创作的,把外语都没当回事。平常你又不用,干吗要学呢?什么都要考外语,真他妈操蛋。你说这中国的考试制度是什么玩意儿吗?把那么多有才华的人都挡在了外面,却把那些庸才、蠢才,把那些只知道死学而没有任何创造力的王八蛋统统招了进来,我看以后中国人不吃亏才怪呢!”废人说着把一个茶杯重重地砸在桌上。
“先别发这些牢骚,先给我们讲北子的事。”那位学古典文学的博士说。
“这怎么能是牢骚?我说的蠢才就是你这样的人,你还以为是谁呢?”废人笑着说,那位也不生气,废人便继续说:
“北子没考易敏之的研究生,但每周必来找易敏之聊天、下棋。两人都是奇才啊,两个人又都是失意之人。易敏之那时正好又赶上反对精神污染和反对自由化运动,他又成了运动员,他的课被停了。北子是多狂的人啊!但是他在易敏之面前是狂不起来的,他们喝酒,朗诵诗,高声唱歌。邻居们都觉得他们疯了。易敏之对北子是怜爱的,他常常帮助北子。北子所在那所大学在郊区,北子觉得太偏僻了,平常连个朋友都没有,所以一直想调到北京来。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到北方大学来工作,可是,北方大学就像卡夫卡笔下的城堡,他怎么都进不来。易敏之曾试图把他调到自己的教研室来,但学校不同意。北子自杀后,易敏之也深受打击。那时,文坛上没有人重视北子。易敏之便让自己的学生把北子的诗全部整理出来,然后亲自写了一篇序言,算是纪念文章,出版了。北子这才受到文坛的关注。没有易敏之,北子就白死了。这就是第二个故事。”
张维也不知道废人要讲的第三个故事是什么,又不想问,便期待着。废人下了床,去倒水喝。他讲得口渴。那位博士已经等得不耐烦了,嚷道:
“你这个人说话,最让人急了。快说,第三个故事是什么?”
“第二个故事还没讲完呢。北子是易敏之发现的,而易敏之也因为北子又一次受到文坛的关注,所以作家和诗人们都非常崇敬他,都开始找他作序,想让他捧,可是,自从北子自杀后,他就闭门谢客了,再也不见外人。他的门口永远都贴着一个条子:到云南去一个月,来人请留言。很多人都以为他真出去了,便失望地回去。他的工作恢复后,他也只代研究生的课,再不代本科生的课。他上课总是在自己家里上,可惜的是,他也像导师胡理那样忽然封笔,述而不著了。这就使人更难见他了。”废人失望地说。
“他越是这样,你们这些人还越是想见他!”那位博士说,“不过,经你这么一说,我倒也想见见这个人。”
废人笑了:“不光是我们,所有知道他的人都有这个想法,这不,你也想见他了吧。他这个人主要是太怪。”
“说第三个故事吧!”那位博士不耐烦地说。
“第三个故事是给死人作序,把死人救活了。”废人说。
张维知道废人说的是谁了,便点点头。
“什么意思?”博士嚷道。
“最近几年诗坛上谁最活跃?我是说已经死去的人。”废人说。
“我怎么知道?”博士说。
“你肯定知道,昨天还跟我说起来着。”废人说。
“你是说冯虚子。”
“对,就是冯虚子。冯虚子过去谁听过?我们在文学史上几乎都不提他,可是,他怎么会活过来,并热起来的呢?是易敏之。三年前,冯虚子的儿子找到易敏之,说是要给冯虚子出版诗全集,要易敏之作序,易敏之答应了。这是为什么呢?冯虚子是20世纪30年代很活跃的一位现代主义诗人,1960年自杀了。冯虚子在世时,曾和易敏之是很好的朋友,易敏之认为他的诗是当时最好的现代主义诗,可是,因为他的诗不合时宜,所以没有被重视。易敏之在那篇序言里宣称,从艺术上讲,冯虚子是中国最早也最成熟的现代主义诗人。就因为易敏之的这篇小小的序言,冯虚子一下子从一个无名诗人变成了大诗人,你说这不是使死人复活又是什么?”
“所以你非要他为你作序!”博士笑着说,“你红不起来就是因为没有像易敏之这样的人捧你,是不是?”
废人看了看张维,笑着说:“是。我给张维说了,我写的这部小说不同一般的小说。我写的正是易敏之去劳改的夹边沟的事,在中国是属于开先河的作品。我跑了很多地方,都没有人敢给我出。有些愿意出,但说是必须要找个名人作序。有人就给我出主意,说让我找易敏之。正好我到这里来访学,可是都半年了,我就是见不到他。”
“你没给他留条子吗?”博士问。
“留了。”废人说。
那以后,废人和张维又去找过一次易敏之,易敏之还是不在。还是去了云南。
张维今天找到废人,本是给废人说自己要去找易敏之了,可是,一想到易敏之不愿意见废人,就没有说。他想,可能是易敏之对政治不再感兴趣了。他想,等他见了易敏之,说说废人的事,说不定易敏之愿意见见废人呢。
废人见张维来,便问最近在干什么。张维随便说了些事,问废人什么时候回去。废人说:“再过三天,车票已经买好了。”张维说:“那你不找易敏之作序了?”废人说:“想,可是易敏之不愿意见我,我也没办法。”
回到宿舍,有几个搞文学的高年级的文友找张维玩,张维说了李宽要他去找易敏之的事。那几个笑着说:“噢,易敏之啊,他能干什么呢?”说来也奇怪,北方大学的师生却没有废人等作家诗人对易敏之的那种崇敬。这些小文人们感兴趣的是易敏之的风流韵事。
有两件事是大家都听说了的。
老了的易敏之还过着单身生活,皮鞋破了,到校门外面去补鞋。补鞋的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长得眉清目秀,但因为生活的压力使她看上去很疲惫,头发也散乱着,不过,这仍然不能掩盖她的秀美,到她那儿补鞋的人非常多。易敏之坐在那儿看着她补鞋,她一边钉着鞋,一边和易敏之说笑。易敏之觉得她非常贤良,越看越好看。回来一直想着,等他喝了一些酒后,竟然拿起笔来写了一封情书,赞美她的美丽和能巧。第二天,他拿着另一双破鞋去修钉,又坐在她面前看着,越看越喜爱,在交钱的时候,顺便把这封信一并给了她。易敏之觉得这没什么,她看不看也没有什么必要,他心里的情绪总算是发泄出去了。
下午的时候,学校办公室的人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学校党委副书记找他。他去才知道,是那位钉鞋的女人以为他是个流氓,写了那么多肉麻的话。副书记说:“人家把你看得很高,觉得你是大学教授,怎么能喜欢她一个补鞋的,吓坏了,还以为以后你会干什么坏事,便在周围人的教唆之下把信送到学校办公室来。”易敏之一听脸也红了,争辩说:“我就是喜欢她,然后给她写封信,表达一下我的感情,别无他图,难道这也有错?”副书记听人说哲学家都是疯子,现在是见识了。
这件事被传了出去,易敏之在人们心中又多了一层怪异的色彩。那个钉鞋的女人也不敢在那儿钉鞋,搬到了别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