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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中篇小说 武人列传(李亚)

《武人列传》 文\李亚

选自《十月》(双月刊)2012年第5期

【作者简介】 李亚:安徽亳州人。1990年入伍。现供职于海军政治部创作室。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幸福的万花球》,长篇小说《金色大雨》《流芳记》。多部中短篇小说曾被《小说选刊》等转载。

书帽儿一小段

从前,我们亳州市还叫亳县的时候,习武之风流布乡下。那时候,我们那儿还很穷,除了逢年过节,平常吃不上一个白面蒸馍,偶尔来客了炒个青菜,也只是用筷子往油瓶里插一下,拔出来往菜锅里滴几滴子油。饶是这样,家家户户都还要想方设法让自家孩子学点武术,大人们那上劲儿的架势,仿佛自家孩子学了武术日后准能考上武状元。不过,需要说明的是,在我们那儿学武术不叫学武术,叫学捶。

我学捶时也就是个十一二岁的鸟孩子,而我拜的师父都八十多岁了。在这儿我不能说他的名字,捶匠行里规矩多,最讲究的是师道尊严,入了门那就是师徒如父子,子不言父名是古来老例。虽然快三十年过去了,但现在一想起师父的名字,我还紧张出尿儿来。这么说吧,当年,我师父的名头很响,在亳县以南提起来就像平地惊雷,有好多次我进了外村的学捶场子里,只要一报我师父的腕儿,根本不管我一个十几岁的鸟孩子抽不抽烟,马上就会有人过来给我递烟,上茶,请坐,弄得我像个武林高手一样。

可以说,当年我师父在我们那一带就是一个传奇。没学捶之前,傍黑在麦场里听大人们讲故事,说的大多是我师父怎么行侠仗义,怎么蹿房越脊,怎么脚踏荷叶在河面上行走如飞,怎么摘梨子不用梯子一招狸猫上树就把梨子摘了……这些说的都是我师父轻功好。还有一个例子说明他老人家轻功真的了得:年轻时他每年春上都要种几亩大蒜,等到夏季收了大蒜,他便每天挑上一担大蒜到亳县卖给几家饭店。从我师父那庄到亳县有一百二十里左右,他老人家每天夜里鸡叫三遍起身,洗漱之后,挑上两百五十斤大蒜赶往亳州,在天拢明时准准地到了城里。他老人家之所以选择深夜行走,主要是怕白天施展轻功惊吓了路人——如此神奇,我当然没有亲眼见过,这个轶闻是我听来的。

我师父不光功夫好,而且年轻时说过大鼓书,嘴头子溜儿快,讲到顺口处,一说就是个把小时。每次在教我们拳脚之前,他老人家总是先来上这么一段:说啥英雄气短,讲啥儿女情长,都只是醋话儿一箩筐。眼跟前只说那一条齐眉棍,横竖在山河中央,只打得天下都姓了赵,他做了大宋的开国帝王。三句歪诗说罢,四句闲词道了,接下来咱们书归正本。

好,咱们书归正本。

秃子巧卸胳膊

我师父那庄叫高老庄,在我们李庄东南角,左右也就五里地。我们庄东头有一条乡村公路,顺着这条乡村公路走上四里半地,朝东拐个小弯,再走半里小路就到了高老庄。

那时候没有双休日,每周六傍晚,东西庄前后村的五六个师兄弟放了学之后,都在我们庄东头集合。我们庄东头顺公路开了一条河,叫流粉河,靠村头有座石桥跨过流粉河连接上公路,这座石桥就是我们集合之地。之所以在这儿集合,是因为这是我们的师兄宝扇定下的。宝扇是张油坊那庄的,他庄和我们李庄地头搭地头,离小桥这儿也很近,所以宝扇说在这儿集合,我们大家就得在这儿集合。

宝扇当时也就十六七岁,早就不上学了,按我们那儿的叫法,他这年龄基本上也算是年轻猴了,况且已经跟师父学了四五年捶,在我们方圆几个庄也小有名气。别看宝扇平时说起话来吐口唾沫钉颗钉,但每次集合他总是最后一个才到。我们这帮鸟孩子,大一点儿的也就十四五岁,只有我小两岁,我们总是先到这儿,坐在桥上等宝扇。等宝扇时大家也不闲着,他们大一点的鸟孩子,胎毛刚刚褪净,就像模像样地抽着烟,论说着拳术,一旦谁和谁掰扯不清了,两个人还要拉出架势走一趟拳。这几乎成了一大景,弄得每周六我们李庄下地干活晚归的老少爷们儿,扛着犁子牵着牛,围在旁边一看就是半天。这时候,宝扇才叼着烟,半旧的球衣搭在肩膀上,摇摇晃晃地赶过来,先是冲围观的老少爷们儿一抱拳,然后冲师弟们一挥手,于是,我们这帮鸟孩子赶紧冲上公路,浩浩荡荡地奔向高老庄。

插一句,因为后边我讲的基本上都是我们这帮师兄弟的故事,所以我先在这儿把几个主要人物的名字介绍一下。宝扇大家都知道了。还有刘庄的双胜和保国,康寨的拐弯,周庄的治安和三义。都是小名。就这么几个人,我现在一写他们的小名儿,他们当年那副鸟样子就呼一下跃进我脑海里。

接着说我们这帮鸟孩子上了乡村公路。

在路上这帮鸟孩子也不好好走路,双胜朝左边的杨树上叭叭几掌,保国朝右边杨树上哐哐几脚;接着,双胜和拐弯又相互撞肩膀使招数。双胜把拐弯打倒后拔腿狂奔,拐弯翻身跃起一路狂追,三义和治安就在后边吆喝狗撵兔子一样,疯追上去。他们几个就这样疯跑一路子,中间还夹杂着鬼哭狼嚎般的怪叫。我也跟着跑,不幸的是,他们那帮大孩子跑出汗了就把衣服一脱,全让我拿着。虽然携着一堆驴皮,虽然追不上他们,但这也不影响我飞跑。说实话,这种飞奔让我受益匪浅,为我当兵后五公里拉练每次都跑第一,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宝扇在路上是比较沉稳的,从来不和那帮鸟孩子打闹,只是叼着烟大步跟在我旁边,不管我跑多快,一扭脸他还在我旁边,好像我的影子,又好像我的随身保镖。有一次我问他这是啥原因,他傲慢地说自己不过施展了一点点轻功,接着又不屑一顾地骂我:“鸟孩子,你懂个鸟毛!”接着,又连上前边的话题,继续问我,你们李庄双成他姐说好婆家没有——对了,那时候我携着一堆驴皮追赶前边疯跑的驴驹子们时,宝扇跟在我旁边,句句问的都是这个话,你们庄那个谁的姐说婆家没有,那个谁的妹妹和乡长的侄儿拍屁股拍成了没有。当年,我们那儿把自由恋爱称为拍屁股。

当时我哪知道宝扇问这话啥意思,就把所知道的一五一十说给他听。宝扇每次听了都很高兴,快到了要下公路拐弯时,他便手指头一弯曲,插进嘴里打一声呼哨,前边奔跑的几个人便像通人性的猎狗一样,呼啦一声都围过来。宝扇开始骂他们:“以后谁的驴皮谁自己拿!别欺负老帮,看人家小咋的?我要是再看到谁把驴皮让老帮拿,小心我一招分筋错骨,抓崩鸟孩子的驴蛋子!”宝扇几乎每次都要这样骂一场,其实每次都没有作用,下一次我照样携着一堆驴皮奔跑,不过心里很得意,觉得宝扇对我真好。哦,对了,我的小名叫帮助,因为我是独生子,乡亲们无论老少,都尊称我“老帮”。

每次我们来到师父家,都正好赶上他家刚做好晚饭,杂面蒸馍也刚住火,还在锅里捂着暄着。师父家房子很多,院子很大,但他家里人口也不少,虽然师母过世得早,但还有四个闺女三个儿;闺女虽然都出门了,但把七八个孩子又送娘家来了;三个儿子都没分家,除了二儿子在亳县卷烟厂上班,三儿子在淝河中学教地理课,不常回来,他家常住人口也差不多有二十口子。所以,师父家吃晚饭的场面摆得很大,当院一条矮腿长桌子,两边各一溜小板凳。师父理所当然坐在上首的桌头,嘴里咬着一尺半长的旱烟锅,手托烟杆紧着抽两口,然后把烟锅取下来,一顺手往桌腿上连磕三下。于是,宝扇赶紧过去点着马灯,挂在厨房檐下;三个儿媳妇呼唤着一家老小,齐刷刷地坐过来——这就是说,开饭了。

开饭也没有我们这帮做徒弟的份儿,除了逢年过节我们一篮子四色礼物到师父家,才能上桌子夹几筷子菜,平时我们来学捶,除了喝口凉水,一根面条子也没吃过。但就这,师父一家吃饭时你手脚还不能闲着,你得打水换缸,你得铡草,你得喂牛,你得伺候鸡鸭鹅兔,就是啥活儿都没有,你也得找出个活儿干干。

师父吃完饭也不是马上就教我们,而是按照他老人家俭省节约的老规矩,师兄宝扇先把马灯熄了,还得赶紧把太师椅搬出来。师父端坐好,开始喝茶水。这时候,我们这些徒弟在他面前的黑影里开始站马步。师父慢腾腾地喝足了茶,才换个坐姿,斜坐在椅子里,一条腿架在椅子扶手上,啪地一拍膝盖,这就开书了:说啥英雄气短,讲啥儿女情长,都只是醋话儿一箩筐。眼跟前只说那一条齐眉棍……

就这样,师父一口气能说个把小时,而我们这些徒弟就那样在黑影里一直扎着马步,直站得膝盖发麻,腿肚子转筋。直到师父过足了说书瘾,把架在椅子扶手上的那条老腿放下来,又一拍膝盖,宝扇赶紧收了马步,跑过去先把师父的烟锅装好点上,再把马灯点上,我们这才能活动几下快僵化的胳膊腿。这时候,师父的大儿子,也就是我们的秃子大师兄已经穿好了短打,扎好了红腰带,戴好了帽子,就是说,我们得立即练习踢腿,做一些学拳前的活动了。

没错儿,虽然我拜的是师父,也是给他磕的九个响头,但头两年几乎都是他的儿子教我一些拳脚棍棒。师父的大儿子五十多岁了,师父还整天“春光春光”地叫他小名。我们表面上称他大师兄,背后都叫他的外号“秃子”,因为他小时候一头疤瘌,驴啃的一样,到五十多岁了也没有长几根毛,他索性剃个光头,春夏秋冬头上离不开一顶黄军帽。

尽管秃子头上不成体统,但他武功高强,每次我们去学捶,都是他教我们。我们那个八十多岁的老师父,根本不动手,几乎都是坐在太师椅上,一边抽烟锅,一边斜眼看着我们练,谁要是哪招式走星点样儿,他嘴里就会“嘁”一声。于是,老师兄秃子就会过来给我们纠正,三遍改不了,他还下狠手教训你。我被教训过无数次,虽然每次教训的手法相同,但每次教训都让俺终生难忘。记得第一次,我一式云手摘月做了三遍也没做好,秃子马上急了,他过来左手一翻叼牢我的右手腕子,他右手拇指和食指中指像扁口钳子一样,钳住了我右臂上的二头肌,猛地一拉一松,活似闪电。眼看着我的二头肌那儿起了一道鼓丘,活像豆虫一样翻滚着消失在肉皮下,我直觉得一条胳膊又酸又疼又麻,说不清啥滋味。

秃子不光教训我用这手,教训宝扇以下人等也是这手,而且谁都脱不了这手绝技。这叫啥招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但那滋味我下辈子也是忘不了的。你们要是不相信,刚才我把手法已经细说了,大家可以自我示范一下,使点劲儿,体验一下会有收获的。我们受了这种教训,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学完新套路回来的路上,说起秃子这一狠招来,个个都是津津有味的。只是我们每次说这一神奇绝招时,宝扇却在一边冷笑不已。我们看得出宝扇不服,但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向秃子突施坏招。

有一次秃子教我们单刀破长枪,先教个开头式:甲持枪一招金蛇吐信,直刺乙面门;乙手持单刀,看枪来到,一招乌云遮月把枪尖拨向一旁,接着快速上前一步,顺势回手一招拦腰斩。就这么简单的一招两式,治安就是学不会,他和双胜对阵,总被双胜的长枪刺中眉心,幸亏双胜手里的长枪是木棍扮演的,要是个真家伙,恐怕治安的脑袋早成钻了好几个眼儿的水罐子。秃子纠正了三遍,平时猴精的治安就是做不好,秃子气得不行,竟忘了掐治安的二头肌,因为他是个少言寡语的性格,又不会骂人,只是发狠般一跺脚,叫宝扇拿真家伙来。宝扇马上跑进东厢房——那里边摆放着师父的十八般兵器——拿出一把单刀,一把缀着红缨的长枪。

秃子接过单刀,让宝扇和他对招拆解,一边挥刀朝治安鼻尖上一点,嘴唇哆嗦半天,才说了一句气话:“瞪大你的狗眼!”说话间还没有拉好门户,宝扇这条长枪就刺了过去,饶是秃子闪得快,枪尖还是把他的帽子挑了下来,一个秃光光的宝贝玩意儿露了出来。照现在的网络话说,就是走光了。我们几个小徒弟在一边,哪里敢龇牙一笑。秃子当时气得要死,只见他手腕一翻,一片刀花一轮闪电,就听宝扇哦哦哟哟哟哟。我们以为宝扇这回准被劈成六块,结果叫声一停,我们看到宝扇还是囫囵的,只是长枪落地,双手相互抱着胳膊肘,好像两只前爪中箭的狗一样,在那儿转陀螺。

我们吓得两股战战,满脸怯色,额头汗珠子滑到鼻子上。正不知要受什么惩罚,只见旁边我们师父坐在太师椅上连个姿势都没换,就那样耷拉着眼皮说风凉话:“贼心出贼手,断他五指;功夫不到家,丢人到家。接着练!”我们一听顿时如释重负,因为那时候我们虽然都还缺个心眼,但还是听得出师父不光骂了宝扇,还嘲讽了秃子,真是大快人心。

我秃子大师兄有点说道,在这儿我趁空说说他。

白天看秃子,你会觉得他有几分儒雅,白白净净的,根本不像个庄稼人。事实上秃子也只能算半个庄稼人,因为他是我们这一带有名的兽医,经常骑辆大金鹿牌自行车,背着药箱,东西庄南北村给人家的牲畜看病。秃子给牲畜看病手段高明,基本上手到病除,因此大家都很敬重他,到哪庄人家都尊称他“春光老师”。

别看春光老师——唉,还是叫他秃子吧。别看秃子平时少言寡语,但只要说起猪生病牛长癣来,那真像十冬腊月刮小北风一样。尤其是说起武术,秃子一张嘴更是滔滔不绝。什么脚是两扇门,手似看门神,门神一斜眼,开门踹死人。什么练武不练功,到老一场空。什么拳是眼,功是胆,有眼没胆是瞎眼。什么绳鞭难防似牛虻,三节棍子是流氓。等等。

说完了这些口诀一样的顺口溜,秃子还要总结,说武术的最高境界是不讲招式的,达到了一定的境界,那是手脚随心到,出招见奇效。看着,这俩手在背后,左脚在前,右脚在后,丁字步一站,你来进攻吧——

得,谁也别上当,你进攻他一招就打傻你。

秃子最能展示口才的还不是这些,而是面对他屋里墙上挂着的那几张人体解剖图、局部解剖图,给我们讲起这个,那基本上不把我们说傻,也把我们说疯。有时候秃子讲得兴起,会随手抓住一个人比画,真是要命。有一次他顺手抓住了我,一边比画,一边拿起一颗小钉子,夹在中指缝里,左手大拇指按住我的顶门骨,夹着钉子的手一扬,说:“我手一翻,把钉子从这儿拍进去,哎哎哎,整个你就报废了!”吓得我脊梁沟里一阵子冷汗,脚下哪里敢动半步。

那时候虽然我们的大脑还没进化好,但我们也感到了秃子非常厉害,明白他挂着那些图片不是为了更好地当个兽医,而是为了得到武术的神髓。

有一天,秃子正在屋里又像个老师一样,指点着那几张解剖图,第三次给我们讲析下颌骨的结构,突然来了几个蹚水摸招牌的——这是江湖话,说白了就是找上门来踢场子的。

那一天正好是中秋节,宝扇带着我们这一拨小师弟给师父送月饼。师父很高兴,怕我们在他老人家面前拘束,就让我们到秃子屋里坐。秃子正讲解一招天王托塔把下颌骨摘下来,滋事的就来了。师父当时正坐在院子里喝茶抽烟锅,人家来了他没叫我们。我们听到院里有人说话茬口不对,赶紧一溜烟出来了。宝扇慌张得一手操起墙边一把单刀,被秃子一瞪眼,又放那儿了。

来者是太和县坟台区的,大名叫柳江虎,江湖人称“震坟台”。他自称拳打太和以北,脚踢亳县以南。眼前看到这个牛×筒子柳江虎,我们也觉得这鸟人长一副欠揍的样儿,打扮得也像欠揍的打扮。背后还跟着两个膀大腰圆的年轻猴,说是他之所以带两个徒弟,是以防他失手躺下了,好让那两个“骡子”驮他回去。说了,一指两个徒弟——他们一人手里一块月饼——说趁着八月十五,给老把式送两块月饼,顺便问问老把式,他“震坟台”拳打太和以北,脚踢亳县以南,老把式有啥意见没有。话说得很漂亮,但意思很缺德,什么两块月饼,那是让你脚踏风火轮,送你上西天。

我师父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他老人家都没动一下坐姿,托着烟锅让秃子把地图拿来。秃子拿出地图,师父用冒着烟的烟锅在上边比画了一下,这才“嘁”了一声,说:“你个小舅子!地盘不小哩!我说年轻猴,你拳打太和以北我不管,你要是脚踢亳州以南,那可不中,我这个老不死的家就住在高老庄,好歹我也是个亳县人啊!”柳江虎哧地笑了,说:“那咱只好摸摸了!”我师父慢条斯理地说:“那得摸摸!只是我年纪大了,轻重把握不好,万一手上没准头,你这么年轻,我咋对得起你媳妇孩子一家子?你是来摸我的招牌,和我这几个徒弟没有关系,我又不能动手,只好让我儿子和你蹚蹚水了!我这老大儿子和你爹岁数也差不多,还请年轻猴你手下留情哩!”

我师父话音刚落,柳江虎便拉了一个“燕青小扑手”的门户,我们的大师兄秃子也只好上了场。虽然那时候我已经学了三年捶了,但老实说,秃子和柳江虎过招我还真没看明白。当然,主要是他们过招太快,结束得也太快。

不过当时,我看到的情况是这样的:两人手一搭,我眼前一花,就听柳江虎哎哟一声,秃子站在了他左边,柳江虎又哎哟一声,秃子已经到了一丈开外。这时候,就见柳江虎两条手臂活像蔫丝瓜一样,耷拉在身子两边。那两个膀大腰圆的年轻猴一看,扑通一下给我师父跪下了,又磕头又作揖的。我师父这才慢腔细语地说:“天高地大,少说狂话;学捶练武,不为打架为了啥。可是有一条,上不欺我,我不欺下。春光,给他安上吧。”秃子过去抓住柳江虎的双手,一拉一送,柳江虎叫了一声亲娘,两条胳膊又长身上了。接着,他驴脸像蝎子蛰了似的,走到我师父面前,长长鞠了个躬,又从两个徒弟手里取过两块月饼,各咬了一口,嚼都没嚼就咽了下去,吞下了自己的狂言之后,抱着两块缺口月饼,带着两头“骡子”,无比羞愧地走了出去。

我在师父家学捶的故事多如牛毛,有意思的故事也好比繁星,如果给我说话的场合,那我一准能把你说傻。但我要是就着这个话头说下去,那真应了我师父的口头禅:一言一语慢腾腾,啥时能到热闹中。好了,书到这里,暂且按下葫芦;让花开两朵,咱们再表一枝。

老尿独占花魁

前边我提到了刘庄的双胜和保国,刘庄和我们李庄前后庄,也是地头搭地头,平常下地干活见了面,大人小孩就像一个庄的。虽然双胜和保国都比我大两岁,但上小学四年级时我们却都在一个班里。保国是个比较老实的鸟孩子,没啥说的。双胜上学时烂事很多,一堂课四十五分钟,他得举三四次手报告上厕所尿尿。我们那地方人杰地灵,大人口角刁蛮,鸟孩子也跟着嘴顺,见双胜一上课就尿个不停,全班同学都叫他老尿。时间一长,活生生把双胜给叫成了老尿。前年我回家探亲,抽空去看双胜,刚进刘庄,碰到几个半大不小的鸟孩子,不认识我,乱问,我一说到双胜家,那几个鸟孩子齐齐“哦”了一声:“找老尿啊!”

老尿的爹也很有意思,外号叫刘电锤,是个复员军人,和我们李庄的李忠厚是一批兵,还一起上过朝鲜战场。好像当年在朝鲜战场上还没和美国鬼子打过瘾,回到家里还自制一杆兔子枪,后秋里整天扛着,漫地打兔子。

当年刘电锤在我们那儿很神奇,他不仅会自制兔子枪,还会制造火药。他们刘庄村当街有一棵老枣树,树上边吊着从拖拉机上偷卸的半张犁铧,是以前生产队时当钟使的。虽然后来包产到户了,这半张锈迹斑斑的犁铧用不着了,但还吊在那儿。可巧的是,那棵枣树下还有一个大石臼,就在那半张破犁铧下面,刘电锤就用这个大石臼制造火药。

刘电锤每次在那儿制造火药,都会有一些大人孩子围过去看稀罕。刘电锤话比金豆子还金贵,不管多少人围着看,他也不吭气,只管握着木把子石槌在石臼里研磨。这时候,就有几个歪心眼的大人在旁边说:“小心小心刘电锤,别磨着火了!”一群鸟孩子也跟着喊:“着火了!着火了!”刘电锤也不生气,头也不抬,只是到完事了,才抬头对大家笑笑。

有一次,刘电锤真的磨着火了。

当时,我和老尿刚考上中学,在暑假里,我去刘庄找老尿和保国到流粉河摸螃蟹。一进村,我一眼看见老枣树下围了一群大人小孩。还像以往一样,有几个歪心眼的大人在旁边打趣刘电锤小心着火,几个鸟孩子也人来疯似的,一边跳一边喊:“着火了!着火了!”老尿当时也在人场里,见几个鸟孩子瞎喊乱叫,还用连环腿踢他们。几个鸟孩子正闹着,就听几个大人幸灾乐祸地嬉笑,“哟哟哟”的一阵子乱叫。那帮鸟孩子看见石臼里冒出一丝烟雾来,顿时笑成一团。老尿也龇着牙,半笑不笑地看他爹怎么处理。刘电锤还坐在那儿,把木把子石槌拿出来,勾着头往石臼里看,那副纳闷的样子,仿佛不相信自己的科研工作会出啥麻烦。就听石臼里哧啦一片响,还没看见蹿出火光来,刘电锤就一跃扑上去把石臼口罩住了。接着,只听一声受潮爆竹似的闷响,刘电锤被火药崩了一个鱼跃,又落在石臼上。顿时,大人小孩都吓得大眼瞪小眼,没有一个说话的,眼睁睁地看着刘电锤的肚子被炸得牛踩的蛤蟆一样,衣服上没着净的火药还在哧啦哧啦地闪烁着。

老尿的爹刘电锤死后,他娘悲伤过了头,有几分精神不正常,有一天赶王桥集,从水闸上跳河了。

当时老尿也就是十五六岁,这么大就没了爹娘,刘庄的人都说老尿孤苦伶仃真可怜。刘庄的人之所以这样认为,是因为他们庄的人猪脑子很多;我们李庄的人不这么认为,因为我们李庄的人脑子比瑞士手表还精密,我爹就是其中一个——老尿的娘从王桥集水闸上跳下去那天下午,我听说后回家向我爹要几块钱,因为我和老尿是同门师兄弟,他娘死了,我得买几刀纸去烧。当时我爹在院子里,一边吃一碗凉面条,一边观看刚生的小牛犊围着老牝牛撒欢。一听说老尿的娘跳闸了,我爹一下子就不笑了,左手端着碗,右手一拍大腿,好像凉面条烫着牙一样“哟”了一声,说:“这下子老尿可得混了!”

事实上,老尿真像我爹说的那样,日子可得混了。除了到高老庄学捶一次不落,中学也不上了,连家里十几亩地也只留下四亩种西瓜,其余的全包给他本门近支一个傻呵呵的叔。

说实话,刚开始那几个月,我们这帮师兄弟也跟着老尿舒坦了一阵子,因为我们知道老尿家里自由,所以动不动就在他家里聚会。只要一到老尿家,都是武林中同门师兄弟嘛,老尿又杀鸡又买酒的,吃吃喝喝,搞得大家意气风发豪情万丈。只可惜好景不长,在我们这帮师兄弟的祸害下,老尿家很快走向一穷二白的境地。

到了这境地,我们师兄弟也没有含糊,首先是宝扇给老尿背来半袋子小麦,接着是和老尿一个庄的保国,再接着是康寨的拐弯,周庄的三义和治安都背了,最后是我。虽然那时候包产到户了,但都还不富裕,我们这帮仁义兄弟给老尿背小麦,基本上都是瞒住大人的。我第一次偷家里的小麦没被发现,等我第二次把半袋子小麦给老尿送去,回来就被我爹敲了十六竹竿,打得我头上小疙瘩骑大疙瘩。饶是我们这样帮他,老尿还是整天饿痨一样,我们几个不管谁到他家,他一式饿虎扑食,上来首先搜身,摸到点馍渣马上填嘴里。

说来说去,老尿最有意思的还是种西瓜。

我前边说过,老尿留了四亩地没包给他那个傻叔,这四亩地就靠着流粉河,地东头顶着河堤。老尿的二姐夫帮老尿把这四亩地种上了西瓜。老尿的二姐夫种好西瓜就回家了,这可给老尿找到职业了,从瓜苗打秧,老尿就住在西瓜地里。他在地东头河堤上几棵树之间搭了个草庵子,天天扛着他爹遗留下来的那杆兔子枪,虽然没有火药,但老尿背着那玩意儿照样威风凛凛地沿着西瓜地边巡逻,巡逻结束后,老尿就在河堤上练拳脚,练完了就狂背唐诗宋词。

说到这儿,我得倒插一笔。

虽然老尿在小学里成绩很糟,除了上课时撒尿,就是下课时被老师揪耳朵,但他一上中学,好像文曲星附体了,几门功课全面跟上不说,尤其语文突飞猛进,而且酷爱背诵唐诗宋词。老尿这一爱好,深得我们的语文老师耿麻子的喜爱。我们全校师生都知道,耿麻子有两本硬壳书,一本是《唐诗三百首》,一本是《宋词选》,里边的字都是竖着排的。这两本书是耿麻子的珍宝,他的办公室乱得像鸡窝一样,他也不收拾,逮点空闲就捧着其中一本站在窗前朗读,读得抑扬顿挫。有一次县教育局要来我们学校检查卫生,校长见他办公室太乱,一时找不着他,就带着我们几个学生给他打扫。我们几个在那忙着,校长站那儿没事,就摸了一下那本《唐诗三百首》,耿麻子刚好进屋,手里恰好提着教鞭,对着校长的手上就是一下子,校长当时疼得原地转了三四圈。

我这样将往事实话实说的意思是,这么珍贵的两本书,耿麻子居然一下子全借给了老尿。老尿对这两本书更是敬若神明,先用报纸包了书皮,再从书中挑中意的诗词抄了整整一大本,才把书还给耿麻子。每天一上早自习和晚自习,老尿就捧着自己的手抄本狂背一气,活似蜀犬吠日。

虽然因双亲亡故老尿不上学了,但他背诵唐诗宋词的爱好还保留着。他在河堤上那副摇头晃脑的样子,我们这帮师兄弟都很熟悉,因为当时我们老是到西瓜地里找他玩,好像是怕他一个人寂寞,其实我们是着急他地里的西瓜啥时才能熟。只有宝扇,比我们几个大几岁,懂得照顾老尿,他给老尿带了一口锅,一把锅铲,还在瓜庵旁边垒个土灶,让老尿每天弄点热饭吃。宝扇还让我和康寨的拐弯、周庄的三义和治安,每周日去老尿西瓜地里拔杂草,施肥,浇水。

西瓜很快熟了,我们这几个上学的也刚好放了暑假,就整天跟着宝扇到老尿西瓜地里练功夫。宝扇每次都不空手,都是带一毛二分钱一盒的大铁桥牌香烟。老尿也比较义气,每次我们去了,他就挑几个又大又熟的西瓜,一掌拍开好几块,师兄弟们先是大啃一通西瓜,然后在河堤上树行子里练功过招,又踢又打,怪叫声此起彼伏。累得快断气时,他们几个大的就坐在阴影里,脱得赤条条的,抽着大铁桥香烟打扑克。我比他们小几岁,他们打扑克时,宝扇就让我坐河边钓鱼。那时候的流粉河水草茂密,鱼虾丰美。等到我钓上来几条二三斤重的大鱼,天也傍黑了,大家也玩过瘾了,肚子也饿了,于是,几个人七手八脚,用宝扇贡献的那个锅开始炖鱼——哎哟,那种美好的日子真令我回味无穷。虽然我现在在北京生活,但整天和人群挤膀子,生活节奏也太快了,每当心神疲惫不堪时,我就会趴在窗台上望着浩瀚的夜空,嘴里念念有词:当年那种好日子还会回来吗?

当然回不来了,就是当时好日子也没过多久。有一天上午,我们玩得正高兴,老尿的二姐夫来了。老尿的二姐夫小名叫淮北,快四十岁了,前后庄的大人小孩见面还叫他淮北。鸟人长得像头骆驼,长腿大个,脖子尤其长,还骑辆自行车,哼着二夹弦小曲,从河堤上顺着树行子就过来了。淮北一开始还笑逐颜开的,两条长腿支在地上,裆里夹着自行车,正摸口袋掏烟准备散给大家抽,可是,一看到草庵子四周都是西瓜皮,马上又把烟装进去了,脸也跟着变得铁青,一迈腿下了自行车,把车子支好,就大步流星地朝西瓜地里走。我一看好像要出情况,赶紧放下渔竿跑到河堤上,就见淮北在西瓜地里东一头西一头的,像疯了一样。老尿也看出点名堂了,他还装作若无其事,强笑着让治安快点出牌。

要说结果也很麻烦,反正老尿的二姐夫淮北气得智商彻底崩溃。他朝河堤返回时,我们都看到他头上啪啪直冒火星子,可是到了跟前他连个屁也没有,站住脚步就脱衣服,几下子脱得只剩一条小裤衩,然后把衣服夹在自行车后座上,一弯腰扛着自行车就往河堤下走。我们纷纷起立,眼看着他下水,结果河太深了,水草又绊脚,他一个踉跄就没影了。我们正哈哈大笑,他又冒出头来,就那么水淋淋地上了岸,把自行车往路边一棵大杨树上一靠,从后座上拿起湿衣服也不拧一下就往身上穿,最后推上自行车时,可能发现兜里的一包烟给水泡了,掏出来扔了,这才隔着河指着我们高腔大喉咙地骂:“狗肉不上秤,小老婆不喜敬!老尿,你生就的贱货!咱们断绝关系,你就自己混吧!”骂完,骑上自行车,一路闪着水花,飞也似的跑了。

我们都很纳闷,心想有这个必要吗?你要是生气了,原路返回就得,为啥非要又脱衣服又过河的。接下来,尽管老尿还强撑着让大家继续打扑克,那谁还能打下去,纷纷朝西瓜地里跑。真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真惭愧,四亩西瓜大个的被我们吃掉了三亩半还多,只剩下一些小个的“拳头产品”。一帮师兄弟回到河堤上,坐在树荫下想到半下午,也没想起来四亩大西瓜都是啥时候吃的,咋就吃那么快呢?

这时候,我们的秃子师兄来了。一看秃子那架势,就知道淮北到高老庄找他了,大家赶紧站好迎接秃子,一个个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秃子本来就话少,到跟前更是不说话,把大金鹿往树上一靠,一闪身啪一式单腿踹,把宝扇踹了个趔趄,然后一式黄鹰抓嗉,掐住老尿的脖子,把老尿掐得直翻白眼。

秃子虽然揍了大家一顿,但他给老尿出了一个点子,让老尿从此开始走上了发家致富的康庄大道。按照秃子的指点,老尿请了个烧砖窑的师傅。我们这帮师兄弟当时也跟着有钱的出钱,没钱的出力,帮老尿在地东头靠河堤处立了一座砖窑。想想四亩西瓜哪是白吃的,我们这帮馋嘴整整给老尿当了一暑假苦力,天天晒得头脸冒青烟,又和泥又搅沙的,手工制作了够烧三窑的砖坯子。可以说,老尿后来发了家,很大程度上是师兄弟们给他制作的那三窑砖坯子奠定了基础。

说到底,老尿立座砖窑烧砖算是搞对了。刚好当时我们那儿人手里有点钱了,盖瓦房的很多,到老尿砖窑上买砖的人络绎不绝。老尿手里有了钱,又买了辆破旧的小四轮拖拉机,专门送货上门。一时间老尿名声大震,很火,弄得离我们那儿七十多里的北乡里都来定砖。老尿狗屎运走完了,也活该走好运了,第一次到北乡里送砖,就带回来一个花不溜秋的大闺女。

那天正好是星期天,一听说这个爆炸性的消息,我们几个师兄弟前后脚都跑到了老尿家里。老尿一边给我们发烟,一边说他女朋友叫金花。我们一听老尿说“女朋友”这个洋词,就知道他激动得正经了。老尿给大家发烟的姿势也很牛×,是那种很贵的玉簪牌,啪地弹一支给这个,啪地弹一支给那个。我一看,靠,才几天没在一起混,老尿就变成这样了:留着个大背头,头上打得油明晃晃的,蚂蚁拄着双拐都爬不上去;脚下一双新皮鞋,鞋面上几道子泥痕;还穿着一件半吊子西服,两个扣子工工整整地扣着,好像怕风伤了肚脐似的。金花要比老尿耐看多了,穿一件红格子外套,哎哟还留着半烫的头发,身段我也不知道咋形容,光那看人的眼神就让人受不了。

我们几个正闹着,宝扇也闻讯赶来了。到底宝扇比我们几个大几岁,能立事,马上掏出几张十元的票子,吩咐自称飞毛腿的治安和自称玉麒麟的拐弯快去王桥集,买红纸买蜡烛买毛笔墨汁,买酒买鱼买肉买鞭炮,趁天没过午,赶紧把老尿的喜事办了再说。

都知道那时候乡村娶媳妇办喜事,是一件很麻烦很劳神的事,得提前好几个月张罗,但老尿的喜事我们转眼工夫就办完了。天还没过午,大红门幅贴好了,鸡鸭鱼肉也摁锅里炖上了,一盘鞭炮乒乒乓乓一放,老尿和金花的花堂就拜完了。接着酒肉上了满满一桌子,老尿家里就一条长凳,由他和新媳妇金花坐了,宝扇和我们这几个师兄弟,围着桌子扎着马步,就那么开始了婚庆喜宴。山呼海啸地喝到傍黑,一直扎着马步,也没人叫一声累。

当时金花没喝几杯,见天黑了我们还在那儿喋喋不休,就笑吟吟地去点红蜡烛。我们虽然喝多了,但老规矩我们都还懂,一见金花点蜡烛了,宝扇就诈唬着让大家赶紧走,别耽误老尿“牵牛犁地”。于是,大家哄堂大笑一番,一路歪斜地拥出来。

老尿太不像话,为了他的喜事大家忙了一天,他也不送送我们,见我们几个一拐过墙角,马上就关门上闩。我们也不是好惹的,刚走几步,宝扇打了个手势,大家哪里不懂,马上纷纷脱鞋,然后提着鞋子又溜回老尿窗下。好像老尿喝傻了,不急着“牵牛犁地”,反而给金花显摆他上学时有多聪明,说着说着就开始背唐诗宋词。我那时凡事沉不住气,就探头往里看,只见金花坐在床沿上,老尿站在她面前,双手拉着她的双手,摇头晃脑地背着这么一首:“寒蝉凄切,对长亭晚,都门帐饮无绪。方留恋处,兰舟催发……”我们耐住性子,以为老尿背完了这首就该犁地了,可是,他笑嘻嘻地又开始背起了《长恨歌》。靠,这首太长了。刚背到“芙蓉帐暖度春宵”,我就听到有人打呼噜,低头一看,老天爷,太丢人了,宝扇和治安还有拐弯,一个个下巴放在臭鞋上睡着了。

总之,老尿从此走上了康庄大道,要说还有什么不如意的事,那就是金花给他生的小孩太多了,头胎是个双胞胎闺女,二胎又是双胞胎闺女。村委会觉得老尿有四个孩子可以了,就去让他到乡政府结扎。老尿一听就急,马上挽袖子捋胳膊,嘴里不干不净:“当初老子一个麦子儿都没有,整天吃风屙沫,你们村委会咋不管?现在老子生几个小孩子,又不让你们养活,还来管闲事!靠你娘,想掉几颗牙明给我说吧!”金花也在旁边帮嘴:“他爹,打他们猪嘴去!咱还没有儿子呢,就叫你结扎,想断咱后嘛!”

就这样,金花高低生了个儿子,两口子金贵得不得了,给小孩起名叫金豆子。可是,这还没完,金豆子刚一岁半,金花又生个双胞胎,还是闺女,这下老尿受不了了,当着那个接生婆的面号叫一声:“老母猪,老子求求你,管住自己的屁眼吧!”

当然,这期间还发生了很多事情,老尿的砖窑烧到头了,四亩地都挖成了池塘,他正准备就着那个池塘里搞牛蛙养殖。宝扇、治安、拐弯等几个人,前前后后都出了事,我也当兵走了,老尿后来的事情我就不知道了。

不过,前年我回家探亲,去看老尿,发现二十世纪都过去了,老尿基本上还那鸟样子,只是故意留了一撮山羊胡装老相。我进大门时,老尿正在院子里和金豆子打扑克,金豆子十六七岁,鸟孩子戴个近视镜,抓着一把扑克,红头酱脸地训斥他爹:“爹,你咋又来赖的?四个老A都出完了,你咋还有一个?我靠,给我打扑克也偷牌,真是尿性不改!”老尿正要发火,一抬眼看见了我,马上笑嘻嘻地站起来招呼我。金花听到我们说话,也出来了,哎哟真吓人,当年那么迷人的身段丢哪儿去了,眼前活像大油罐子。油罐子出来时还在打着手机,拿手机的左手上三四个金镏子,一边朝我笑,一边对手机说:“俺家来客了,改天再说吧。拜拜,拜拜!”

故人相见,难免要大喝一场。酒很一般,但菜肴鲜美,几乎都是老尿自己养的,牛蛙,还有几条很吓人的毒蛇,黄鳝,人工养的活参,好像没有鲸鱼肉,反正当时给我的感觉是,老尿那个池塘里养殖的品种真多。一边吃一边喝一边说话,说着说着我提起了当年他在新婚之夜给金花背唐诗宋词的事,一听说我们当年听房,金花又高兴又惊讶,恨不得往事再来一次。老尿好像没什么意外,只是捋了捋山羊胡,龇着牙,笑眯眯地说:“我还不知道你们那几个鸟孩子!想听我‘犁地’,我靠,我就背唐诗宋词!急死你们!”

正是:

爹死了娘死了孤苦儿运气还在,

种西瓜烧砖窑刘老尿独占花魁。

宝扇英雄末路

上回书说的是老尿双胜,这回书要说宝扇。但是,要说宝扇,得先从我爹说起。

前边说过,我们李庄的人脑子比瑞士手表还精密,我爹就是其中一个,这话绝不是白说的。那时候在我看来,我爹绝对是个心灵手巧的人,种庄稼的事儿就不说了,单是我家的桌椅板凳衣箱木床包括碗笼子,都是我爹凭着一把斧子一把锯做出来的。我爹的聪明才智不仅用在这些家具上,也用在教育我上。我当时十几岁,正是使性子的年龄,为了让我有个怕角儿,我爹就弄了一截二尺长、可手握的花椒树枝子。大家都知道,花椒树枝子疙疙瘩瘩的,我爹把一头削平,还裹了一圈破布,握在手里真是快煞手掌。我爹很满意这条怪异的棍棒,美其名曰狼牙棒。有一次我数学没考及格,被我爹一狼牙棒打在屁股上,疼得我一跳三尺高,鬼哭狼嚎一下午。哎哟我这一滑溜舌头,就把话题扯远了。接着说我爹制作老鼠夹子的事儿,因为老鼠夹子与这段书的戏筋宝扇有关。

开篇我说过,那时候我们那儿还比较穷。俗话说,越穷老鼠越多。当时我们那儿的老鼠多得不得了,不管白天黑夜,成群结队,到处祸害人。有一次我家来客杀只鸡,没舍得一顿吃完,剩了几块放碗笼子里,可天明一看,碗笼子咬了两个洞,几块鸡肉,肉是不见了,连骨头都嚼巴了一遍。

当时不光我家这样,家家都是这样,所以那时候下乡卖老鼠药的人特别多。有一次我爹买了一包老鼠药,结果老鼠没药死一个,反而把我家的老母鸡药死三只。我爹气得甩头找不着石头,坐在门口托着脑门想了一下午,最后不知跑到哪儿弄了一把水泥,又炒了几把黄豆,往水泥里一拌,放在老鼠洞口。满以为吃了这玩意儿水泥会在肚子里凝固,老鼠会因此成片倒毙,结果老鼠智商比我爹还高,放的几处水泥黄豆不仅一点没动,天明时反都凝固得比铁疙瘩还硬。我爹哪能服输,马上到王桥集买了一捆钢丝,一袋子弹簧,一大块白铁皮,拿出老虎钳子和剪铁的大剪刀,坐在当院里像个工程师似的,开始制作老鼠夹子。当时惊得几个邻居都来看,和我爹最能说一块儿去的李德水也来了。

李德水猴精,智商亚赛老鼠,李庄的老少爷们都叫他老狐狸,也有叫他猫鼻子的,因为他长着个酒糟鼻子,熟透的桑葚子一样。别看这器官样子烂,但特灵敏,邻居谁家要是做顿好吃的,他哼一下酒糟鼻子,马上就顺着味儿到你家里,一边围着锅台转圈,一边说着好听的,你不好意思了,就夹块肥肉请他尝尝。刚出锅的肥肉多烫啊,他左手捯到右手,烫得受不了了,啪,填嘴里了,舌头烫得都抽筋了,他照样吧吧唧唧嚼上十几分钟才咽下去。就这么个鸟人——我在这里之所以详细地说这个鸟人,是因为后来宝扇与他家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眼睁睁看着我爹做好了一个老鼠夹子,几个邻居都不相信能夹住老鼠,尤其是猫鼻子李德水,笑嘻嘻地说连根鸟毛也夹不住。我爹胸有成竹,把夹子支好,叼着烟对猫鼻子说:“俺大哥,你要不信就试试!”猫鼻子就伸个手指头去试,结果那还用说,啪一下夹住了,疼得猫鼻子直龇牙,可他不服气,摘下夹子,撇着嘴说:“夹住是夹住了,可是力道不够,夹不死,老鼠一蹬腿就跑了。”我爹也不说话,叼着烟,眯着眼,又做了个大的,上了两根弹簧,把大夹子支好,弹弹烟灰,也没说话,只是给猫鼻子做了个请检验的手势。猫鼻子好像吃了迷魂药一样,伸手就试。只听咔的一声,就见猫鼻子的手指被夹得牢牢的,他闪电似的屈起胳膊,冲着手指上擎着的老鼠夹子叫了一声:“哎哟哟哟我的亲娘啊!”几个邻居顿时笑得前仰后合。

从那以后,我爹天天下午做老鼠夹子,第二天就用那个狼牙棒挑着,往肩膀上一搭,逢南集赶南集,逢北集赶北集,大的一块,小的五毛,天天都能卖个精光。当时我爹因此名声很大,经常有三村五里的人在傍晚时分到我家买几个老鼠夹子。有一天,宝扇也来买了几个,他还要求我爹给他多加一个机关,因为他想抓住几只活老鼠。

宝扇用老鼠夹子捉活老鼠,一开始我们都不觉得奇怪,因为宝扇善于干些劁猫骟狗的事,在东西庄是很有名的。不过有一次我到他家玩儿,发现了他逮活老鼠的秘密。

那时候我已经十四五岁了,经常到张油坊那庄晃荡,打着找宝扇练拳脚的旗号,实际上是想看一眼张彩莲。张彩莲是宝扇家的邻居,独生闺女,千亩良田一朵花,也就是二十岁左右,长得有多漂亮你见到了才能知道。反正那时候在方圆十几里,都知道张油坊那庄的张彩莲,多少适龄年轻猴做梦都想娶她当媳妇,而且她家也准备招个倒插门的女婿,支撑门户,养护双亲。我当时没有这奢望,就是想经常看她一眼。

那时候,张油坊那庄很富裕,因为他们家家户户世世代代都与油打交道,磨香油,榨豆油,榨棉籽油;不榨油的就炸麻花、炸焦丸子、炸馓子。大家都知道,自古以来,与小油油儿打交道的发财都快,就像现在玩石油的;那时候,张油坊的人玩的也是食油。

宝扇家在张油坊那庄也算是很富裕的,他爹张瘸子因为残疾不能干榨油的重活儿,但他炸麻花的手艺是祖传的,在张油坊炸麻花行里数第一。张瘸子天天挑着两竹筐麻花南集北集地卖,一毛钱一个,一块钱一串,一串十个,一天能卖五六十块。这生意张瘸子干了十几年,你就想想他家得多有钱就行了。那时候,我到宝扇家从来不用叩打门环,吱呀一声推门就进,进门就喊:“宝扇在家吗?”每次都是张瘸子先探出活宝似的油炸脸,一看是我,马上回身拿个麻花,一瘸一拐地迎出来,笑得一嘴黑牙直闪光:“哟哟哟,是老帮啊,来来来,先吃个麻花再说!”每次都是他爹话音刚落,宝扇就从他西厢房里出来,见我推他爹的手,就皱眉挤眼半笑不笑地挖苦我:“还推啥,口水都淹到下巴了!”

不过,那天我去宝扇家没受到这个待遇,因为我一进门就看到宝扇正在院墙角里玩猫捉老鼠。他用几块长木板拢了个场子,场子里有两只瘸腿老鼠一只黑猫,黑猫正喵喵着大施淫威,老鼠正吱吱疯狂逃命。而旁边的宝扇两小腿上绑着沙袋,腰带里还插着几块角铁,正在左扑右拦地模仿猫的一举一动,嘴里还发出喵喵的猫叫声。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宝扇在钻研拳术,想从猫扑老鼠的动作中悟到几手绝招。

宝扇当时练得高兴,也没有瞒我,反而兴高采烈地告诉我,他准备独创一套猫拳。说到兴奋处,宝扇让我扮演老鼠,他扮演猫,将他领悟到的几招猫拳展示一下,看看管不管用。刚巧那个张彩莲又像往常一样,趴在墙头上看,望着她那桃花儿一样的脸庞,我哪里还能控制住自己的激动,马上就拉个门户和宝扇比画起来。真遗憾,我比老鼠惨多了。靠他娘,从那以后,就是张彩莲比天仙还天仙,我也没再去过张油坊那庄了。

不客气地说,在我们这帮师兄弟之中,宝扇算得上是个武学奇才。当年师父教我们新套路,我们得学半天,弄不好还得被秃子掐两三回二头肌才能学会,人家宝扇基本上都是一点即通,而且我们练会了就高兴得不得了,而宝善练熟了还要朝精里练。可以说,宝扇学捶入迷,练功走火入魔。

宝扇刻苦学捶练功的事儿很多,也大都是我亲眼所见,但我做梦也没想到他会拿老鼠逗猫来领悟拳术,独创绝招。不过,还真别笑话,宝扇后来还真的练成了二十八式猫拳。当然,他这猫拳是瞒住我们师父练的,因为当年学捶门规很讲究,没出师之前,你不能再拜别的门派,更别说学习霍元甲独创一套迷踪拳了。可是,后来在淝河乡举行民间武术友谊赛时,宝扇终于露了马脚。

那次我们淝河乡举行民间武术友谊赛,是有内幕的。当时乡长和书记都是新上任的,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嘛,但凭当时我们淝河乡的条件,发展经济之类的业绩一时很难做出来,于是,他们就结合当地民风打了一张文化体育牌,搞了这么一次民间武术友谊赛。说是我们淝河乡的,其实还不如说是全亳州市的——哦,当时亳县好像已经晋升为亳州市了。本来组委会想邀请我师父当裁判长,但老人家年纪大了,推辞了,只让他的大儿子,也就是我们的大师兄秃子做个评委。

我当时正在高中一年级,因为我毕竟是师父的关门徒弟,所以,秃子就派拐弯和治安到双沟高中找我——根据组委会制定的鸟毛比赛规则,我作为张氏拳法的关门弟子必须参加比赛。所以,我有幸亲历了那场民间武术友谊赛全过程。

比赛是在淝河中学操场上举行的,与擂台赛不同的是,在人山人海的观众中央留一片场地,四周是课桌摆成的评委席,拳手们就在中央空地上过招。比赛开始时,评委会主席还宣读了比赛规定,什么友谊第一比赛第二,什么点到为止以和为贵。当然这些都是屁话。那时候我们那儿的人谁不明白,凡是比赛的,就没有讲啥友谊的;凡是讲友谊的,就不是真比赛的。就像我们的大师兄秃子在入场前警告我们的:“你们都给我好好听着,谁也别犯傻,别看规章,别理规定,都是哄小孩玩的,这是武术比赛,讲友谊?弥天大谎啊!刀枪棍棒不讲友谊,拳眼里没有友谊,脚心里没有友谊,自古以来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冠军就两个字——打倒就是赢!”我们听了哈哈大笑,因为秃子把两个字说了五个字。

事实上也正像秃子所说,比赛一开始就没有手下留情的。观众席上一阵阵高声呐喊,参赛选手一个个惨叫连连。冠军,状元,那是要付出代价的。比如周庄的治安,十招没过就被敲伤了,膝盖那儿又青又紫,走路一瘸一拐,贴了半个月的膏药才好。尽管如此,在那场武术友谊赛中,秃子带领我们张氏拳法的拳手还是取得了很好的成绩,外庄那几帮张氏门徒就不说了,就我们这帮成绩也不错,我是我们这组的亚军,周庄的三义获得了他们那组的亚军,没想到康寨的拐弯获得了他们那组的冠军,倒让大家吃惊一回。

虽然我们这几个取得好成绩,但在场上的招式没啥好看的,远远没有宝扇精彩。宝扇他们组是最高级别,属于重量级的。尽管高手云集,但宝扇照样一路领先,详细过程我说了你也晕招,这么说吧,那些身手矫健的年轻猴一上场看着功夫非凡,但和宝扇一交手,简直可以说弱不禁风,基本上三五招就倒地。倒是最后和宝扇争夺冠军的那个,是十八里乡的,门里出身,家传的功夫,煞是厉害。两个人打了将近一个小时,宝扇虽然挂了人家一肘,但也被人家打了一记耳光。这个耳光打晕了宝扇的脑袋,只见他招式一变,我一下就看出是他自创的猫拳,当时瞥见秃子脸都变了,他知道不是自己的拳术,但当时哪好意思阻拦。宝扇好像把门第之见豁出去了,只管打他的猫拳。只见对手一式火神跳凌空踢,宝扇非但不躲,反而迎身上前,出手是拳,着物成爪,抓住了对手腿弯大筋,顺势一个大旋转,对手那个大身材在半空飞了半圈,啪的一下摔落在地,半天才爬起来对宝扇一抱拳,踉跄着下了场。

旁人哪里看出门道,只管掌声大起,喝彩成片。

当时老尿虽然没参加比赛,但他开着小四轮拖拉机一直等在那儿,我们一散场,就上了老尿的小四轮拖拉机,奔向高老庄——依着规矩,徒弟比武胜了,得去谢师。

一到我师父家,那真是大门敞开,庭院清扫,师父兴高采烈迎接我们。可是,我们这帮夺了奖杯奖牌奖状的刚把东西放堂屋里条几上,正准备请师父坐在太师椅上,我们叩拜一下,秃子突然朝宝扇喝了一句:“跪下!”宝扇心里明白,赶紧给师父跪下了。师父开始也是一愣,秃子就比画着把宝扇得胜的招式演练出来,收了手,说:“爹,出了斜岔子!”我们都吓得快尿裤子了,可是我们师父只是微笑了一下,对宝扇说:“这看着是人招,只是手形变化上有狸猫做派。宝扇,你去过三关镇,见过吴大通?”

三关镇离我们这儿有八九十里地,早先我们这帮师兄弟隐约也听人说过三关镇的吴大通是个隐居的猴拳高手,这会儿见师父说起吴大通来这么个口气,便马上明白师父和吴大通肯定有些渊源。我是早就听说过吴大通,因为我表哥铁锤就是吴大通的关门弟子,但那会儿哪有我说话的份儿。宝扇这时也不敢说瞎话,赶紧给师父磕个头,一五一十把自己玩猫捉老鼠的事说出来了。说完了还一指我:“师父要是不信,你问老帮,我当初还买过他爹的老鼠夹子呢!老帮也见过我练猫拳。”师父朝我一卖眼,我赶紧跪下把知道的都说了。我师父这才展开眉头,放开一张老皱脸:“我说呢,吴大通知道你是我的徒弟,也不会教你功夫啊。好好好,都出去吧,关上门,我和宝扇过几招子。”

我们一帮人赶紧都出来了,秃子把门关上,站在门口双手抱肘一脸冷笑。我们听着屋里拳脚声快中有慢,慢里有疾,时而杂有宝扇哎哟声。也就是半刻钟,屋里没了动静,就听师父叫了一声:“春光,开门!”秃子一开门,我们看到师父还坐在太师椅上,宝扇还跪在师父面前,两颊微有掌痕。我们哪敢进屋,就听师父说:“宝扇,站起来吧。要说你也是块学捶的好材料,老在我这儿怕耽误了你,从今天起你算出师了。刚才几招子,也算是咱们师徒一场,临出师教你几下子防身,切不可张狂。只是年纪大了,手上没有轻重,你挨在脸上,切不可记到心里。好了,准备一场席面,咱们也给你送个行吧!”

宝扇就这样出了师。后来他在教我们李庄猫鼻子李德水的儿子双成学捶时,和我走得很近,有一次喝多了,告诉我那天在屋里和师父过了几招,尽管使尽吃奶的力气,把领悟的猫拳用光了,也躲不开师父的左手,所以脸上吃了两耳光。可喜的是,师父在比画时也确实教了他几记绝招。

虽然宝扇离了师门,但他在淝河乡比武夺得冠军的事迹被传诵一时,所以,后来有一次宝扇来我家玩,在我家院子里亮身手,做了一式单掌开砖的硬功时,爱串门的猫鼻子李德水见了,惊讶得桑葚子差点儿掉了,非要宝扇收他儿子双成做徒弟。当时宝扇已经出师了,按照江湖规矩可以收徒弟了,所以宝扇当场就答应下来。

论说,按学捶行里的规矩,人家都是徒弟到师父家学,这双成倒是省了劲儿,都是宝扇来他家里教。我那时候虽然刚懂人事,但也明白宝扇为啥不顾捶匠行里最讲究的师道,就是因为双成的姐姐双巧很漂亮。当初我们这帮师兄弟到高老庄学捶,每次在乡村公路上疯跑时,宝扇就老是向我打听双成的姐姐有婆家没有,现在人家就在身边又端茶又送水的,那宝扇教起双成该有多卖力是可以想象的。这情形,连我爹都看出点眉目来,但双成的爹猫鼻子却高兴得不得了,双成的娘更是高兴得头上痒痒腚上挠。每周六晚上宝扇来教双成,他们家又杀鸡又买酒的。拳法教过,酒肉吃了,猫鼻子李德水还要提着马灯送送宝扇。

本来我和宝扇是同门师兄弟,但因为宝扇出了师,所以他教双成学捶,我是不能在旁边看的。有几次宝扇周日来教双成,念着我和宝扇是师兄弟的情分,晚饭时猫鼻子就让双巧来叫我,去陪陪宝扇。头一次我爹不好拒绝,就让我去了。当时双成全家的热情几乎要把我融化了,后来吃完饭,我才知道那热情是对宝扇的。

我回家把饭中局势一说,我爹龇着牙不怀好意地哧哧笑,我娘斜眼盯着他骂:“双巧是有婆家的,后秋里就嫁出门了!你猪头里面孬种点子咋还恁多呢!”双巧的对象是柴大庄的,还是个小学教师,长得白白净净,吃商品粮的,双巧不过是个平常人家的闺女,人家肯要她,也就是冲着她人样子鲜亮。我爹当时哪有闲心跟我讨论这个,给我一个眼色,我赶紧装模作样地跟着他进了牛屋里,我爹拦门堵住我,没头没脑地说:“往后宝扇再来双成家,咋叫你都不要再去吃饭了。我看宝扇这鸟孩子,外表光魁得像白马,骨头里面是黑骡子。记住,以后少和他玩儿!”我心里虽然觉得我爹犯神经,但嘴上还是老老实实答应着就往外走,我爹狠狠推了一下我的后脑勺,把我推了个鹅抢食。

我爹真是个人精,眼睛够毒辣的。

果然,没过多久宝扇就出事了。那天正好是个星期六,宝扇傍晚又来教双成学捶,猫鼻子老两口去亳州给双巧买嫁妆,到天黑也没回来。拳法教了,晚饭吃完,下了小雨,双巧就打个伞提着马灯送宝扇,走的就是高粱玉米地里的那条小近路。

结果怎样,老鼠都猜到了——就是一出乡村悲剧:宝扇被抓走了,当年这事儿判得都比较重,宝扇被判了十七年。

半夜里,我爹听得他们院子里又哭又叫,还过去劝猫鼻子别声张,等想个两巧的办法再说,猫鼻子那会儿脑门上可以把壶水烧开,哪里听得进我爹的话,一跳两个高的,跑到派出所里报了警。据说派出所的八九个警察到张油坊那庄抓宝扇时,还费了不少劲,最后还是靠着电棍才把他戳翻在地。

说到这儿,我还要再说几句题外话。

前年我回家探亲,听说宝扇刚巧也回来才几天,就赶紧跑到张油坊那庄去看他。近二十年岁月流转,张油坊那庄居然没有变样,但宝扇家原本红漆大门已经失色掉漆,斑驳一片,院墙上也长满了墙头草。我仍然没有叩打门环,推门就进,随口还喊了一声:“宝扇在家吗?”没有人搭腔。院子里伸着一领秫秸箔,箔上是一张蛇皮带子缝制的大单子,单子上摊着刚淘好的小麦。张瘸子坐在门口,手边一根竹竿,我试着叫了一声张大爷,他也不应声,只是扬起竹竿,嘴里赶鸡似的发出一声“哦哧哧”。这时候,张彩莲从墙头上探出头来,我一看,她也不似二十年前的她,变得肿鼻囊眼,一张脸胖成了大蒸馍,便扬手向她问声好。张彩莲居然一下子就认出了我,她先瞥一眼张瘸子,然后响响快快地对我说:“你不是李庄的帮助吗?当兵这么多年了,也没咋变样!哦,你也是来看宝扇的吧?心意到了就好,省省心回吧。他走刚两年他娘就去世了,他爹等了一二十年,也瞎了,也聋了。你们都是师兄弟,就行行好,别来打扰宝扇了,就让他好好在家尽尽孝心吧。再说,他还咋好见你们这些熟人呀!”如此故人不相见,真让人一肚子怅然,但事已至此,我哪里还有话说,便朝墙头上的张彩莲招招手,出了门来。

正是:

说东道西,不过是乡下秧子结出的乡下小果儿;

谈瘪论圆,也就是大千世界画下的无缝小圈儿。

拐弯远走他乡

这回要说康寨的拐弯。

康寨在我们李庄东北角,离得没有二里路。早时候我们两个庄还是一个大队,大队部还在康寨那庄。拐弯的爹叫康向前,以前是个杀猪的,因为见的世面多,嘴头子灵活,后来当了大队书记。据说康向前年轻时是细条个,以后当屠户,猪肉吃多了,才长得肥头大耳,脸胖得更是凶,整天披着一件过膝的呢子大褂,特别衬那张胖脸;这个人烟瘾还奇大,又不抽寻常香烟,整天叼着一支用褐色包糖纸自卷的粗大烟卷,别人称之为炮筒子,康向前自称英国雪茄。因为有一次,他到我们小学赠送书本钢笔之类,校长耿大马屁恭维他那副样子,那副神态,尤其是那支粗大烟卷,特别像伟大的英国首相、世界十大伟人之一丘吉尔。校长是在全校师生欢迎大会上这样说的,全校光小学生有四百多,这就等于向全亳州宣布了这个称呼,加上我们那儿人人口顺,从此都叫康向前丘吉尔,熟人当面叫他丘书记,背后叫他丘吉尔。时间一长,康向前就变成了丘吉尔,他为此还很得意,有一次市里开三级领导会议,市长在主席台上问了一句:“康寨行政村的丘吉尔来了没有?”康向前马上起立举手,高声应答:“来了!”

现在想一想,丘吉尔在当年真算得上是个铁腕书记,上级布置的任务他没有不领先挂帅的。特别是计划生育。老实说,当年丘吉尔在抓计划生育方面没少得罪人,特别是那些头两胎是闺女的,想再要个儿子,老丘才不管你传宗接代的封建观念,马上派人把你押到乡卫生所骟蛋子——可以说,丘吉尔就因这个确实结下了一些冤家对头。

表面上看老丘像个粗人,可心眼里鬼精,他知道自己得罪人很多,所以,他先做了两手防御措施,先是让大儿子怀义参了军,把自己搞成了军属;再托人说情,让小儿子拐弯到高老庄学捶。说起来惭愧,我也是老丘的受益者,当年我当兵,还多亏了老丘连续三次跑到淝河乡武装部里力保。当然,这里面也是有原因的,因为我爹和老丘是表兄弟。

因为老丘是个出了名的霸王,所以拐弯平时说话做事也很有霸王作风。比如,拐弯本来长相很可怜,但在一般大小的鸟孩子中,甚至在我们师兄弟中,他总是大拇指一竖,自封为玉麒麟卢俊义。我们都在师父家听过几段《水浒传》,虽然没见过卢俊义的风采,但要说拐弯就是玉麒麟,打死我们也不相信。大家请看拐弯这位玉麒麟:齿白唇红细条个儿,一双金鱼眼,一嘴大板子牙,脸太长,长得没法拿尺子量。

别看拐弯这副尊容,但他调起皮捣起蛋来,那是没边没沿的。小时候他动不动就朝牲口屋里钻,先是拿棍子打牛,因为他要观赏牛龇牙,接着捂驴身上的牛虻玩,结果被大叫驴踢了一蹄子,还好,没伤着别的,就是把左手无名指踢断了。当时他爹老丘也没当回事,就随便到大队卫生所包扎了一下,结果痊愈后这个手指头叛逆了,攥拳头时它翘着,伸手掌时它弯着。靠他娘,这根手指头倔得驴驹子样儿,特别符合拐弯的性格。

虽然拐弯平时瞎玩很机灵,一到真正学习他就整个成了糨糊桶。拐弯比我大三岁,我上五年级时居然和他成了同学,就像刘庄的老尿和保国一样。老尿和保国那二位不过是四年级五年级留两级,拐弯比他们更能沉住气,从三年级到五年级连留三级。论说这样的老牌留级生基础知识比较扎实了,但一篇短短的文言文,他死去活来就是背不会,语文老师把他的耳朵都快拧掉了,还是不会。当时教我们五年级语文的老师叫杨鼎,我们都叫他大洋钉。大洋钉比较有个性,小个子,还没有老牌留级生拐弯个头高,年龄也不大,头发老长,还是少白头,老戴副镀金边眼镜,长相有点像郭沫若,走路小碎步,嗒嗒,嗒嗒,嗒嗒,一边摇动脖子东张西望,那副尊容、举止、小矮个,与短腿四眼狗有一赛。可是,人不可貌相,大洋钉教五年级语文全县排名第二,就为这个,大洋钉平时在学校里连校长的账都不买。虽然大洋钉知道我们几个在高老庄学捶,但他根本不放在眼里,我们几个要是做错了作业,或者背错了书,他就揪住我们的耳朵转圈,还一边转一边问这叫啥招,我们就说叫揪耳朵,大洋钉一听,揪得更疼,转得更快,还一边教导说:“就知道揪耳朵,就知道揪耳朵!我告诉你吧,这叫老头端灯!”老实说,我们这几个学捶的,当年没少被大洋钉端灯,要不是拐弯后来破了他这招,恐怕他得一直给我们端到初中一年级去。

那天下午又是背书,就是那篇:“蜀之鄙,有二僧,其一贫,其一富,贫者与富者曰,吾欲去南海,何如?”大概就这样的,可是,拐弯连这样的都背不出来,大洋钉气得两眼泪汪汪的,上前就端灯。可是,他揪住拐弯的耳朵刚转两圈,拐弯就给他急了,啪一式狮子摆头,挣出耳朵,接着一式金丝缠腕,叼住大洋钉的手腕,转身一个大背挎,扑通一下把大洋钉摔到地上。大洋钉在地上摆个黄狗大晒蛋的姿势,疼得哆嗦着嘴唇直吸溜嘴。拐弯愈加得意扬扬,指着大洋钉大声硬气地问:“这叫啥招?这叫啥招?我告诉你吧大洋钉,这叫小二姐背包袱!”大洋钉爬起来,苦着脸朝拐弯指了三指,半天也没有说出话,然后一甩手,夺门而出,下半节课都没给我们上。

拐弯这一式小二姐背包袱,彻底废了大洋钉的老头端灯。当时我们几个师兄弟特别崇拜拐弯,老尿、保国和我还凑了三毛钱,跑到校外小卖部买了三十颗水果糖,几个鸟孩子分着吃。拐弯也觉得自己英雄盖世,嘴里含着糖果,咕咕噜噜给我们讲卢俊义大战史文恭。因为大洋钉没上下半节课,所以拐弯讲了半下午,讲得眉飞色舞,讲一段还吃一颗糖果,讲到放学还没过瘾,还非要我们几个到他家里看《水浒》画书。好在那时候我们小学离康寨只有半里路,于是我们就跟着拐弯浩浩荡荡地开到他家里。

结果很是不妙,一推开大门,就见丘吉尔拿根半截棍在院子里站着,叼着半截英国雪茄,一看见拐弯,上来没头没脸就是一棍。拐弯讲《水浒》的兴头还没过去,这当儿见棍子来了,便乘着兴奋劲儿一式云里小翻身,躲了过去。这下惹得老丘上了火,叼着烟,迈大步,双手握棍子,啪啪啪,一路发了疯一样打过来。拐弯的娘从屋里出来喊叫半天,老丘也没住手。结果鹅发疯一样扑腾大半天,一棍也没打着拐弯,老丘站在那儿反倒自个儿愣了,看看棍子看看拐弯,看看拐弯看看棍子,我们几个鸟孩子不由得哄堂大笑起来。老丘更是恼羞成怒,从嘴上夹下英国雪茄,破口大骂:“狗日的拐弯,能得你吧!在学校打老师,回到家跟你爹对打,拿钱让你学捶学出本事了啊!靠你娘,你等着!”说了,把半截棍一扔,又叼上英国雪茄进屋了。我们这才明白,下午大洋钉后半节课没给我们上,原来跑到丘吉尔这儿告状来了。我们几个正准备把拐弯拉走,老丘拿着以前干屠夫时的那把杀猪刀出来了,我们几个哪里还能笑出来,顿时焊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拐弯的娘也是个驴脾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拐弯号叫:“拐弯,你给我站着别动,看这个老龟孙敢宰了你!”拐弯本来就没听过他娘的话,这时候更不听了,一见老丘气势汹汹冲过来,马上一转身,几下蹿到院里那棵两搂粗、五丈高的大椿树上了,比狸猫都快。气得老丘干瞪眼,站在那儿一手挥舞着杀猪刀,一手夹着英国雪茄,仰着脖子咆哮如雷。拐弯高高在树上,哪里还有个怕字,瞅工夫他还剥一颗糖果扔嘴里,用舌尖顶着糖果冲下面老丘做鬼脸。老丘差一点儿气抽筋,挥舞着杀猪刀喀喀喀砍树,砍了十几下,愚蠢的大脑才醒悟过来,马上把杀猪刀一扔,进屋拿把尺把长的解榫小锯出来了,也不搭理谁,一屁股坐地上,开始从树根哧啦啦锯起。当年我们那儿虽然还穷,但笑话事儿还是天天见的,但丘吉尔这么笑话的事儿还是大闺女坐轿子——头一次见,顿时,我们几个鸟孩子都笑得受不了。拐弯的娘本来愤怒得噘着嘴,一时间也跟着笑得直拍大腿。

当然,上边讲的是拐弯小时候的事。当时,包括我爹,很多人都认为,拐弯真是丘吉尔的孽障,这辈子可够老丘收拾的。果然,拐弯上完初二上半学期,下半学期说破大天也不上了。老丘看拐弯也不是块上学的料,就干脆先漫地放羊随他浪荡一阵子,准备明年找找门路让他当兵去。可惜的是,拐弯当兵的事还没有影,他当兵的大哥怀义第二年秋后就复员回来了。老丘本来想,凭自己好歹是个大队书记,怀义在部队咋说也能混个干部,拐弯以后当兵也有个照应,现在一头抹嚓一头咔嚓,还有什么好说的。老丘一气病了半个月。我爹和老丘是表兄弟,平时处得也不错,听说老丘病了,就去看他。老丘装模作样地半靠在床上,叼着英国雪茄,对我爹直抖搂手:“爱咋咋去,都不是成才的货!靠他娘,往后谁吃屎我也不管了!”我爹就说:“丘书记,你这样说可不中,以后帮助当兵还指望他表叔你呢!”老丘一听这话,马上把英国雪茄夹下来,神色郑重地说:“帮助这孩子我得管,这孩子学习好,比拐弯这个牛日的聪明一千多倍,当兵会有出息的!”口气凛然,好像一个鸟大队书记比国务院总理还要管用。

事实上我也没有像老丘说的那样花朵般的好,怀义和拐弯也没有像老丘说的那样豆腐渣般的糟。怀义脑袋里虽然只有一根筋,但他人样子鲜亮,又刚从部队回来,穿着打扮言谈举止,都还有着部队的讲究,那洒脱样子,当时要是把他称为玉麒麟,估计没几个人有意见。当过兵的都说复员回家,两手抓瞎,但怀义复员回到家里,马上就有了营生干,回来刚半个月,就把老丘以前的行当捡起来了——这时候,我们全康寨大队的人才知道,丘吉尔的大儿子怀义,在家时光魁得人五人六,在部队干了三年,一直养了三年猪,每到逢年过节,连队杀猪都是他干的。靠他娘,丘吉尔还整天在人场里说他大儿子给师长当警卫员,马上就提干当营长。

由此可以看出,那时候在我们那儿,杀猪宰羊还都是下九流的行当。然而,杀猪虽然是个手艺活,但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很是快意恩仇,这很符合拐弯的天性。所以,拐弯才不管谁的邪风吹臭屁,只管跟着怀义干得很欢。哥儿俩每天杀两头猪,两刀劈成四扇子,逢单赶王桥集,逢双赶淝河集,天天都能卖七八百块,除了本钱,每天净赚三百多块——这个钱数在那时候非常了不起,当时一个中学老师每月也不到二百块,乡长每个月也就是三百来块,也就是说,怀义和拐弯一天就挣乡长一个月的工资。但是,那时候我们那儿的人脑筋还没到春天发芽节气,看待事物比较单纯,直白了说,就是不认钱,只认社会地位,傻到高尚的程度。所以,一开始老丘不赞成怀义和拐弯杀猪也是可以理解的,不过时间长了,他也就默认了。

论说这日子越过越好,但就像知识分子开导倒霉鬼时常说的那句话:人不可能永远是一帆风顺的,生活的道路不可能永远是平坦的。凭我这拙嘴笨舌,肚子里也没有洋词绕圈子,就直说了吧:怀义当兵前定的那个对象要悔婚。

怀义那个对象是王桥集西南角郭寨的,叫凤芝,是个高中生,她爹是乡里信用社主任,家里有钱,人长得又漂亮,真是杨柳小腰,樱桃小嘴,走动间一股香风扑鼻而来,朝你一卖眼,就是不笑,也能迷死人。就这么个有姿有色的大闺女,眼窝子浅得盛不住一颗泪,当初和怀义定亲时,啥彩礼都不要,就图人家马上要当兵,原本以为怀义相貌堂堂,到部队起码也能当个营长,她也好随军前往大城市,结果美梦没做成反倒尿一炕。她悔婚还有的是理由,说啥怀义不诚实,每次写信问他干什么,他都说给师长当警卫员,结果喂了三年猪,爱情,爱情怎能容得下谎言?

这么洁白的理由,根本没有嫌弃怀义复员回家杀猪的影子;这么个大道理一说,弄得老丘家反而没有理了。一时间怀义也没了主意,天天赶集卖猪肉时丧眉耷拉眼的,回到家杀完猪,就坐在褪毛开膛用的案子上抽烟。

眼看着这门婚事就要成了缺水的豆芽儿,可是拐弯不干了,因为怀义当兵三年,拐弯给凤芝家当了三年临时工。我们那儿有个不好的习俗,结婚前给丈母娘家义务打工是天经地义的,哥不在家兄弟替上也是常见的,但有拐弯这样卖力的却不多见。拐弯不光给凤芝家干活,还很少在她家吃饭,怕给人家添麻烦——鸟孩子多懂事啊!有无数次,拐弯都是在凤芝家干完活,一脸灰一身土一头汗的到我家吃饭,因为他回康寨或者去郭寨都得路过我们李庄,到我家吃饭是因为他实在累得骑不动自行车了。我娘很心疼拐弯,每次都给拐弯做好吃的,还一边看着拐弯吃,一边鼓励他:“拐弯,你哥不在家,你得给人家好好干,亏不了你,凤芝不是有三四个妹妹吗,说不定她娘看你能干,把凤芝家妹妹许给你一个。”拐弯一听就咧嘴嘿嘿笑。

当然,也不是拐弯老替他哥怀义给凤芝家干活,逢年过节凤芝去他家的东西也不少,孝敬着呢,就是平常日子,也经常到拐弯家走动,因为她爹是乡信用社主任,经常收点烟酒啥的,凤芝也给老丘送去,又不会骑自行车,都是就那么挎着个花包去。老丘家摆一桌子好吃好喝的就不说了,凤芝走时,拐弯还得骑着崭新的自行车送她。一到这情景,拐弯别提多风光了,高兴得小鬼马上托生一样,驾驶着自行车,驮着未来的漂亮嫂子,在乡间小路上比开摩托都快都神气。

那时候我已经到双沟上高中了,住校,只有每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天下午再回学校。有一年春上,一个星期天下午,我骑着自行车去学校,真巧,在路上迎面撞见拐弯带着凤芝回郭寨。当时都下了车,穿着新褂子的拐弯像个外交官一样,彬彬有礼地给凤芝介绍“这是帮助,我老表”,然后又很礼貌地给我介绍凤芝:“这是咱大姐,叫大姐。”当时看到凤芝,我眼都不会拐弯了,哪里还会叫大姐。拐弯看我一副鸟样子,瞥我一眼,马上骑上自行车驮上他大姐飞驰而去。

往事如此美好,拐弯哪能忘记,虽然不可能再重复,但拐弯也不能就这样把它忘了。从媒人柴铁嘴把凤芝家要悔婚的话儿正式过给老丘家那天起,拐弯就开始了漫漫长征路。他天天上午和怀义赶集卖猪肉,下午让怀义一个人杀猪,他则骑着自行车去郭寨凤芝家跪门子——这个赖招也是当年我们那儿的一习俗,啥事跟你家说不妥了,就天天跪在你家门口,啥时说妥了啥时就不跪了。一开始凤芝家哪买拐弯这个账?虽然她家没有兄弟,但堂兄弟还是有七八个的,先是上来挖苦,挖苦就带来口角,口角就带来动手,凤芝家七八个堂兄弟围着拐弯撒开手脚猛打。这正合了拐弯的意,好像不知道去年淝河乡举办民间武术友谊赛拐弯得过冠军似的,结果呢,结果就不说了。反正拐弯第二次去跪门子,凤芝家七八个堂兄弟连影子也不见了。好汉拐弯,真有恒心,从当年后秋里一口气跪到来年正月底,凤芝家被跪得崩溃了。令人意外的是,铁棒磨成了针还不算,恐龙蛋也孵出小恐龙了,也就是说,凤芝不仅答应了和怀义结婚,她娘还把她妹妹巧芝许给了拐弯,因为丈母娘觉得拐弯能有这种恒心,万事还能有干不成的吗?从那以后,拐弯自行车后边带的再不是嫂子凤芝了,而是凤芝的妹妹,他对象巧芝。不过,巧芝远没有凤芝漂亮。那年暑假里我赶王桥集买盐,碰上拐弯和巧芝买衣服,别看巧芝长得不咋样,但挡不住她酷爱打扮,人本来比瘦猴还瘦,还非要买那件米色紧身T恤,结果到屋里试穿好,出来一看,几乎把我吓休克:这哪儿是大闺女,肋骨逼现,整个看去,简直就是一块搓衣板上面钉两颗图钉。

论说到这儿好事已经成双,拐弯的故事可以有个好结尾,但问题是,拐弯的命运不是这样的。

我上高三那年,拐弯家出事了。

因为马上就要高考,我爹希望我能考上所好大学,因为在他老人家看来,能考上所好大学不仅光耀门庭,而且下半辈子也就端上了铁饭碗,所以我爹就把我当做劳改犯看管起来。除了每周六晚上我到高老庄学捶他不管,周日我就得老老实实在家做功课,动动脚步他老人家就拿着狼牙棒在大门口比画。这还不算,有时星期天上午还让我下地干活——我爹说得好,别老憋在屋里看书,也到庄稼地里呼吸呼吸新鲜空气嘛!

那天我和我爹在庄东北角自家春芝麻地里锄草,抬头就看见康寨村南地里一片大瓦房,青砖红瓦,煞是气派。前后庄的人都知道,那是丘吉尔给怀义和拐弯刚盖的房子,因为哥儿俩杀猪赚了不少钱,因为去年端午节怀义和凤芝刚结的婚,因为明年春上拐弯就和巧芝结婚了。当时我爹还指指点点,句句话里都是羡慕的词儿。正说着,就见地东头公路上一辆小四轮拖拉机正跑着突然停下来,接着从车厢里下来十多个年轻猴,拿着刀枪棍棒,一脸杀气地朝康寨庄里面跑。当时还有一些旁人在自家地里锄草,一看这光景,知道康寨马上有好戏,立即扛起锄头就朝康寨奔。

我那段时间被各种功课搞得有点智障,对打架之类的哪还有兴趣,就站在那儿看路上的小四轮掉头。那辆小四轮刚掉过头,就听康寨庄里边杀声连天,眼见着刚才冲进庄里的一群年轻猴往庄外飞速撤退。接着,就见丘吉尔拿着一把大斧头,怀义拿着一把杀猪刀,拐弯拿着一把剁腔骨的厚背大砍刀,父子三人血流满面地冲了出来。拐弯冲在最前边。一个魁梧的年轻猴两臂刺青,满头黄发,披毛狗一样,手里拿着三节棍,试图和拐弯对阵,结果被拐弯一刀劈断了三节棍,吓得回身就逃,拐弯紧追不舍,眼睁睁追上,眼睁睁手起刀落,眼睁睁披毛狗趔趄一步跑得更快,跑出三丈之后,跌倒在地不动了。马上有几个年轻猴挥家伙挡住拐弯,另几个年轻猴架死狗一样架起披毛狗,飞也似的朝小四轮那儿跑。

后来这桩杀事成了全亳州市的重要案件之一;当时人们纷纷猜想,可能是丘吉尔先前抓计划生育时积下的怨仇,但派出所调查很长时间也没调查清楚。老丘虽然霸王一世,但当夜也被那场仇杀吓得丧魂落魄。拐弯第二天就逃奔他乡,因为当晚就有好多人传说他劈断了那个披毛狗的脊梁,破了心肺,正在医院抢救,据说可能撑不了三天。

说来也巧,拐弯逃跑那天我正好撞上,只不过当时我还不知道他要逃跑。平常我都是星期天下午回学校,因为马上高考,星期天一大早我就骑着自行车往学校奔。本来我那辆自行车也是新的,但我爹一怕我骑着新自行车漫地卖光儿,二怕新车入了贼眼给偷了去,他老人家无比聪明地把可以卸下的零件全部卸下来,前瓦后瓦车链瓦,后座架子,要是轮子卸下来还能跑的话,他老人家肯定也得卸下来。我每天骑着被彻底简化的自行车,心里老觉得怪怪的,就像骑个光屁股大嫂在车水马龙的公路上飞跑。

我骑着我的“高级”自行车刚拐上通往淝河的公路,就看见拐弯挎一个鼓囊囊的黑皮革包站在路边张望。一看见我骑着自行车,拐弯马上笑嘻嘻起来,非让我带他去淝河。虽然我的“高级”自行车没有后座,但根本难不住拐弯,他双脚踩在后轮轴承两头,立着身子,双手抓住我的双肩,靠他娘,就那样像玩杂耍一样一口气骑了二十里。到了淝河,刚好从阜阳到亳州的票车才上好人正要走,拐弯几个箭步冲上票车,手扒着车门子扭着脖子朝我喊:“老表,你还上个鸟学啊,赶紧回去跟我爹说一声,我坐上票车了!”

就这样,拐弯一去再没了踪影。本来,那个搓衣板巧芝都准备好了,闪过年春上就和拐弯办喜事,结果等了三年也没有等到拐弯一封信,最后只好嫁给了我们李庄的朝中。

左右再没有比丘吉尔更后悔的了,当初就是他错误判断了形势,让拐弯远走他乡,事实上根本没必要,因为那个着了拐弯一刀的披毛狗,只是左半边屁股被劈开了,弄了两个腚沟子,当天抬到医院,医生刷刷刷几针就给他缝好了,但他赖在医院里不走,还往外放出恶风,准备讹诈丘吉尔一回狠的。结果把拐弯吓得十几年没有踪影。眼跟前一下子没有了拐弯,老丘才知道拐弯是自己的心头肉,披毛狗的真相大白之后,老丘和怀义把能想到的人都打听了一遍,也没找到拐弯。我当兵走时老丘还嘱咐我别忘了打听一下拐弯,后来我每次回家探亲去看老丘时,老丘都还让我打听拐弯。

去年八月,我随一个采访团到漠河某部采访一个非常重要的先进典型,采访间隙,有两个女记者非要我陪她们逛逛边塞小镇。那个小镇也有几分边塞风光,旅游的人很多。当时根据要求,我们都穿着作训服和作战靴,这在小镇上比较显眼。我和两个女记者正在人群里东走西看,突然有人喊了一声:“那不是帮助吗?”我扭脸一看,一个胡子拉碴的长脸汉子光着膀子,手提尖刀朝我冲过来。人群尖叫着一闪,两个女记者顿时号叫着消失在人群里。仓促中哪里细辨来人,我空手入白刃一式“马蜂窝旁摘仙桃”,卸了他手中的尖刀,接着一式“燕青擒贼剪其臂”将其踢倒,没想到这人也不反抗,反而扭脸对我龇牙一笑:“老表,都二十多年了,你手脚还这么麻利!”

大家都猜到了,这就是拐弯,只是胖了很多,又留了胡子,我一时哪里认得出。当下被拐弯拉到他铺子里,原来他还操着旧业,在这么个边塞小镇大卖猪肉。当时他两个儿子也在铺子里忙着,一个个膀大腰圆,长得漂亮,面孔都像混血儿。拐弯兴奋之至,呼小儿回家拿几瓶古井贡酒,呼大儿去饭店点个熊掌来吃,然后和我吸着烟大谈如云往事。我先给他说了披毛狗讹诈的事,又报了他家里平安,接着问他为啥这么一二十年都不给家里写封信,没想到拐弯咧嘴一笑,龇着大板子牙说:“当年就是砍死那个驴日的,我也没啥怕的;老表,我给你说实话,我怕的是巧芝找到我啊——要不是为了我哥能娶上她姐,我哪里能答应要她,好歹当年我也是出了名的玉麒麟!幸亏出了事,我高低有个推脱才跑得远远的!靠他娘,想起来当年,硌死我了!”这个荒唐理由真让我悲喜莫名,不过我很快就本能地理会了,就告诉他巧芝嫁给了我们李庄的朝中,添了两个小孩,大的现在都快上大学了。拐弯皱着眉想了半天,才想起了朝中是谁,就哧哧笑了半天,说:“今年我就回家过年,说啥我也得好好请请他,剩下的罪都让他替我受了!”说话间,一个俄罗斯大嫂进了铺子,拐弯马上站起来,朝她大挥其手,高腔大喉咙地说:“莎莎,莎莎,我的好莎莎,快来坐下,这就是咱老表帮助,就是我整天给你说的那个老帮!”我注目一看,哎哟,前边两座小山,后边一座大山,这回拐弯可算是掉进肉囤里了,就是他做铁牛耕地时来一招千斤坠,也不怕硌着肋骨了。

正是:

顽劣男儿,好的是解衣抱火偏偏地常惹灾祸;

喜性鲶鱼,亏得能脱网就渊悠悠然远游江河。

治安“胡打溜球”

在说治安之前,我得先解释一下啥叫“胡打溜球”。这是我们那儿的方言,我理解就是一个人干啥事都没个准谱,我们学校的老师耿麻子将其解释为人生没有崇高的目标,我爹说得更简单明了:胡鸡巴混。我觉得我爹的解释更接近这个方言所要表达的意思,也更符合治安这个鸟人一贯的言谈与行迹。治安这个鸟样子,和他三个哥一样,基本上都与他爹言传身教有关系。

治安的爹外号叫周大蹄子,因为他的脚特别大。周大蹄子在我们那儿是个有名的神人,整天南集北集摆个摊子给人治牛皮癣,治秃子,点雀斑,除瘊子,外加鹩哥叨卦——我们那儿把这类人称为释巴子神。释巴子神周大蹄子凭着自己的手艺,结交了我们的师兄秃子,用他的祖传秘方治好了秃子头上天天淌黄水的疤瘌,所以,治安才有了到高老庄学捶的机会。尽管利害关系千万重,但治安就是一个笨,就是一个开了口也不漏水的葫芦,每次学套路都要把秃子气得咬牙切齿,根本顾不得头上的问题是治安的爹解决的,治安一做错动作他就猛掐治安的肱二头肌。每次学捶,治安都要龇牙咧嘴热泪盈眶好几回。

饶是这样,学了好几年,治安的武功还是有一些长进,甚至有一段日子他还弄出点小名气。那年腊八,他和他爹周大蹄子赶王桥集,腊月里人多,周大蹄子生意特别好,点了十几脸雀斑,除了二十几个瘊子,虽然没有秃子可治,但鹩哥叨了十几卦,总共赚了百八十块。爷儿俩兴奋得穿好鞋子找不着帽子了,准备割肉买酒回家过个好腊八,结果被三个俩夹盯上了。我们那儿把扒手称为俩夹。结果就像传说的,三个俩夹被治安打倒两个,第三个拿出小攮子刚一比画,就被治安一式琵琶腿砸掉两三颗牙。当然,现场我们都没看到,都是听东西庄的人传说的,说得神乎其神,弄得那段时间我们一赶王桥集,就有人问我们认识不认识周庄的治安。有一次我们到高老庄学捶,师父问起这事时,治安兴高采烈,把前后左右说了一遍。不过,我们师父没有表扬治安,只是“嘁”了一声。秃子见不得有人骄傲,满脸不屑地说:“也就是三个腥货贼,要是行子里的,‘琵琶腿’给你卸成螃蟹腿。”

事实上秃子说得很有道理,治安的武功打个把常人还绰绰有余,但却经不起真枪真刀的考验,后来我们淝河乡搞的民间武术友谊赛就是明证。当时比赛开始之前,治安还恬不知耻地说他也想夺个冠军,所以他一上场,我们就看出他格外小心。可是,治安他们那组高手很多,而且上来就是棍术赛,和治安对阵的是观堂乡的一个小矬子,拿着三节棍,我们大师兄秃子说过三节棍是流氓,靠他娘真是流氓。说时迟那时快,三五招过后,治安一式“拨草击蛇”,小矬子用前节棒一式“拉闩迎贼”,后节棒一式“狐狸摆尾”,治安退步一式僧人扫地,结果没扫利索,被小矬子的狐狸尾尖扫了一下右腿膝盖。幸亏我们大师兄秃子眼光利索,马上叫停,治安当时还有点不服气,但秃子坚决断定他输了。后来散场了秃子告诉我们,那小矬子三节棍确实到了境界,再比下去治安可能伤得更惨。

别看治安学捶练功撒气带跑气,但他就像他爹周大蹄子一样酷爱结交朋友。不管看电影还是听戏,一看见和自己年龄相近的,只要穿双白色回力鞋,就知道是手脚上挂几招儿的,他马上就一抱拳一龇牙,这就成朋友了。不过,最后和治安成为铁朋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我的老表铁锤。

下边发个杈子,说说我老表铁锤。

铁锤是我大姑的儿子,也是个惯学捶的,他师父就是三关镇的吴大通。铁锤比我大四岁,在我面前没一秒钟不牛×的,一见面就要比画,还扬言看看是张氏拳的关门弟子厉害,还是吴氏拳的关门弟子厉害。当然也就是说说而已,因为我老表铁锤把江湖规矩看得比他爹还重要,哪里会以大欺小。

治安和铁锤是在古城集逢会时认识的。当年铁锤有一帮师兄弟是古城集的,和那帮年轻猴喝完酒,骑着自行车回家,在集西头和治安撞车了。论说,那时候我们那儿的年轻猴撞车了,肯定要大打一架的,结果一盘问就扯出了我,两个人也没打架,反又到路边小馆子里再喝一场子。就这样王八看绿豆,英雄惺惺相惜,成了棒打不散的朋友。甚至后来治安被自行车剐掉一颗睾丸时,我的亲老表铁锤居然在医院里守了七八天。

下边我说说这件事。

刚才我不是说治安有辆破自行车嘛,但在那个时候,谁家有辆破自行车也是很风光的。大家还记得我骑的自行车吧?我那自行车上的零件是我爹故意卸下的,治安家的那辆自行车从买来就是光腚的,天生的裸体,我那辆自行车虽然光腚,但座子是新的,治安家的那辆自行车座子皮革破破烂烂,弹簧都在外边露着,用一块破布一裹,就那么骑着也比跑步快十倍。各位看官,请不要按现在的自行车座想象过去的自行车座,现在的自行车座是二十一世纪的,材料比较高级;过去的自行车座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都是用粗糙的弹簧和粗糙的皮革制作的。当年治安就是骑着这样车座的自行车,驮着一麻袋豆子去古城集卖。不巧的是,在古城集西头那儿,也就是治安和铁锤当初撞车的地方,对面来了一辆拉麦秸的小四轮拖拉机,招招摇摇的像座小山,几乎把路全占了。治安赶紧往路边靠,小四轮过去了,遗憾的是治安没过去,后边一麻袋豆子几闪,治安就摔倒了。巧合了,自行车座子上的弹簧钩儿钩住了治安的左边睾丸,这么一摔,那闪劲儿没法控制,生生把那疙瘩肉丸子拽出来了。

啥也别解释了,就这么回事。我当时刚上完高二,还在暑假里,一听说就往古城集医院里跑,结果看到我老表铁锤已经在那儿了。治安已经包扎完毕,赤条条地躺着,一脸僵笑,大概麻药劲儿还没过来,裆里裹着一大缕白纱布,好像日本玩相扑的。那颗睾丸还在,只是放在一个药用瓶子里,治安一家人都围着那个瓶子哭泣。这时候铁锤给我使个眼色,我把带的一塑料袋子梨子杏啥的往那儿一放,就跟铁锤出来了。铁锤走到一个花坛子旁边,掏根烟叼上,又夹下来,夹着烟的手一个劲儿朝我哆嗦:“我靠,咋就那么巧!明明是两个蛋子的,现在变成独头蒜了!还能使唤吗?”

列位看官,不要担心,休要同情,这点小灾小难对我们乡下人来说算个啥?也就是半个月之后,治安就出院了,一个月之后,就丢掉了拐棍照样下地干活。不过,少了颗睾丸也确实给治安添了不少麻烦,常常遭人笑话,被人讥讽。当年后秋里,有一次治安在耿竹园看电影,耿竹园的一个年轻猴,天生嘴向左边歪,我们都叫他歪嘴子。在电影场里,歪嘴子自己也不照照镜子,居然还大喊治安独蛋大侠,结果很严重,被治安一顿拳打脚踢,弄了个轻度脑震荡。这下好,治安被抓到淝河派出所,马上就要送亳州看守所。

当时我老表铁锤还没有得到消息,我们那帮师兄弟闻讯之后,去派出所看治安,警察正在吃午饭,就治安一个人在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一搂粗的大楸树,治安就搂着那棵大楸树,两手大拇指被拇指铐铐着。当时我们大师兄宝扇还没出事,仗着有点小名声,拿着烟去找警察说情,结果被警察轰出来了。那个抓坏蛋时颧骨上被砍了一道伤疤的派出所所长,还追出来训宝扇:“靠他娘,啥事都说情!致人伤残是要判刑的!”

也该治安命里有个救星,正吵着,来了一辆小轿车,车里下来一个人,这个人是我们亳州市里的大官,老家就是王桥集上的。派出所所长赶紧过来,踮着脚尖拍马屁,大官一问情况,一听是周大蹄子的儿子,就笑了笑让马上放人。看问题要一分为二嘛,打架斗殴这些个农村矛盾,要结合乡村实际,判他个三五年也不能解决眼下问题,还毁了一个年轻人一辈子;我看这么办吧,包工养伤,赔礼道歉,包赔医药费,教育教育算了,给他个重新做人的机会嘛!

大官就是有水平,几句话把天大个事儿说没了。

当然,那时候我已上高三,学习正抓得紧,根本不可能到现场参观,这些都是我们那帮师兄弟传说的。我还听说,那个大官之所以救了治安一条狗命,是因为他早年没发迹时在王桥集收税,脸颊上一块牛皮癣经年不愈,是周大蹄子用偏方给他除根的。我觉得这个人不错,人家给他治好脸,他成了气候还没忘还人家个面子。

论说治安有了这个经历,应该老实点,但他要是老实下来,那哪还能对得起“胡打溜球”这个好名义。派出所历险没多久,就到了中秋节,那时候中秋节学校还放一天假,加上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我可以在家两天。头一天刚吃过中午饭,我正在西屋里学习,治安就戴个蛤蟆镜鬼鬼祟祟地到我家来了。进了屋也不摘蛤蟆镜,我说你装啥香港人啊,把眼镜摘下来。治安这才摘下蛤蟆镜,我一看,一双熊猫眼,那还用多说,肯定这两天在哪儿被揍了。果然,治安遮遮掩掩地告诉我,昨天赶王桥集碰到郭寨几个鸟孩子,都会几手,说差了茬口,在集北头废品收购站比画,结果嘛,结果你都看见了。我就哧哧笑,说切磋功夫哪有不中招的,挨揍都是家常便饭,接着练好了。治安哪里肯依,他说自己相亲时挨揍多丢人,不能算毕头;找同门师兄弟说这事恐怕叫大家笑话,他想找铁锤帮他出这口气。我说那你找铁锤去吧,反正你俩最能尿一个壶里。治安左手火烫的一样快速捂着裤裆说:“我发过誓不再骑自行车了啊!老帮,你就跑一趟吧,到时候咱们一起去,你可以开开眼界,郭寨那几个鸟孩子绝招不少。”

当时说得我心里痒痒的。也正好中午来客我爹喝了几杯小酒儿,睡着了,我就想出去活动一下腿脚,搞点热闹看看。于是,我就骑着自行车去找铁锤,治安说晚上他再来给铁锤细说。

铁锤家在古城集西北角柴大楼,离我们李庄有八九里。我骑着自行车到了柴大楼都下午了,结果铁锤没在家,我大姑说他去古城集大解放家送月饼了。大解放是铁锤的姑老表,按照勾股定理,我们也是拐弯亲戚嘛,他家我也熟,就在古城集粮站对面,有几间门面房子,做百货生意。

就这样,我又汗流浃背跑到古城集。刚到大解放家门面房子门口,就见铁锤和大解放几个人老虎杠子的耍酒正欢。一看见我,大解放醉醺醺地先出来招呼我,不问青红皂白,非拉我进屋喝几杯。铁锤也在屋里一个劲叫我赶紧进去帮忙,他快抵挡不住了。我一进屋,果然,屋里有两三个年轻猴,估计都是大解放找来陪酒的。铁锤坐在最上首,俨然喝得兴趣盎然,大解放加个塑料板凳让我刚坐了,铁锤就非要和我干一杯满的。我才端起杯子,就见外边来了一辆小四轮拖拉机,车厢里一群年轻猴也不等车停稳,都拿着家伙纷纷往下跳。

好歹我也是踢腿张腰练过几天的,往外一看,就知道不是啥好事,但我没想到事情会这么糟。大解放出门刚想问一句,结果被一个拿铁梢子棍的年轻猴伸手一耳光,把一句话扇回肚里半句,铁梢子棍也随之压在脖子上,大解放当场尿了一裤子。来陪酒的几个都是孬种,一见情形不对,纷纷装醉趴桌子上不动了,只有铁锤和我端着酒杯拉着要碰杯的架势。

那一群来滋事的年轻猴簇拥着一个年轻猴站在门口,门口这个年轻猴赤着上身,光脑袋像三角板一样三角形的,朝我们一挑大拇指,开始卖洋腔:“都别害怕,我们就找铁锤!”

铁锤好像也不认识他们,给他们过了几句语子——也就是江湖话,才知道原来前段日子在梅城集和人结下的梁子。当时也没啥好说的,就按三角板脑袋的那个年轻猴说下的规矩:单挑。可是,那帮年轻猴不守江湖规矩,说好了单挑,还有一个年轻猴拿着一把砍刀看着我,说看我手脚也是练家子,他得防着点。当时我哪里敢动,只好眼睁睁地看铁锤给人家过招。也可能酒壮英雄胆,也可能铁锤功夫绝对过硬,跟他单挑的那个三角板三招没过,就被打了个鼻梁开花,狂吐鲜血。接着那帮不要脸的年轻猴群起而攻之,还他娘的亮了青子,也就是说动家伙了。我有心想动,但我一动耳边的砍刀就会砍掉我的脑袋,只好眼睁睁看着他们一群人打一个,直打到粮站围墙那儿。尽管如此,尖叫声中还是有几个年轻猴被铁锤打倒踢翻。铁锤打得兴起,居然在墙壁上飞跑起来,真像在武打电影里,又像眼下一些电影里的酷跑。

当然了,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饿虎还怕群狼,最后我的英雄老表铁锤还是被打倒了,像条死狗躺在墙根那儿,而那一群年轻猴也基本上个个挂彩,搀着扯着上了小四轮突突而去。人家都没影子了,大解放和那几个陪酒的还瘫在那儿起不来,我看铁锤躺在墙根处不动,就过去看他死了没有,结果我一碰他,他突然一骨碌坐起来,挥拳就打,我赶紧闪身躲过,一边说:“老表,你还能打啊?”铁锤翻着白眼盯了我一会儿,才嘟囔了一声:“你真是个孬种!滚蛋!”我说:“你刚才也看见了,人家刀压在我脖子上,我敢动吗?”

说来真是奇怪,铁锤起来伸伸胳膊腿,又拍拍前胸后背,抹了一把鼻子,发现鼻子健在,也没流血,胳膊腿肋骨啥的也没有打断,他居然得意地咧着嘴哼了一声。走到大解放门前,看到几个鸟人还瘫在那儿,大解放还尿了裤子,铁锤竟然哧哧笑半天。进了屋洗了脸,照照镜子,脱掉被拽烂的上衣,顺手把大解放的T恤穿上,铁锤走了出来。除了脸上有点中拳痕迹,猛一看他不像刚刚血战一场的样子,这时候,我哪里还好意思提治安请他帮忙出口气的事,赶紧去帮他推自行车。结果,他骑上自行车回头对我说:“走吧老表,去你家住几天,我这样回家,你大姑心疼不说,还得唠叨半天。”

到了我家,天已经黑了,一轮明月才出来。恰好我爹酒还没醒透,兴意蒙眬着陪铁锤吃了晚饭,也没多问啥。饭后我和铁锤坐在院里说话,乘着好月光,铁锤谈兴来了,话头子黏稠,句句都是他在哪儿揍人,揍成啥样子,好像忘了下午被一群人打倒在墙根像条死狗一样。正说着,治安来了,也没戴蛤蟆镜,和铁锤兄弟哥一番。我怕他提出口气的事,就说我老表往地里拉了一下午粪,累得够呛,有事明天再说。治安脑袋虽然经常进水,但这会儿听出点话音,就憋住不提出口气的事。月亮地里,铁锤也没有注意他的熊猫眼,还接着说他揍人的事。治安在旁边插言插语地奉承着。年轻猴说话嘛,说着说着话题就拐弯了。治安说宋庄有个叫三喜的,靠流粉河边立了一座砖窑,平时一边烧窑做砖坯子,一边练武。听说他师父是亳州市里的武术教练,棍棒拳脚和咱们乡下的不一样,到现在还没有人敢去和他摸过。当时说得铁锤来劲了,马上要去宋庄找三喜摸摸。刚好是中秋佳节,月亮如此灿烂,正是习拳练武者相互摸摸的好时光,我们几个就出来了。我爹酒意中也来了爽快劲儿,坐在门口打着酒嗝,挥挥手让我们好好玩去吧。

说起宋庄的三喜,我倒认识,因为我和他弟弟四喜是高中同学,早不晚的也听四喜说过他哥跟着亳州赵穿山学捶的事,赵穿山得过安徽省武术冠军,上过全亳州的大喇叭,名头比大锣还响。我虽然跟四喜去过他家,也见过魁梧的三喜,心里面对他也很羡慕,但从来没想过要去见识见识他的功夫,这下好,赶到榫眼上了,不管是三喜还是铁锤,凸的凹的这次全能看着。

宋庄就在我们李庄直正北,四里路出头,五里地不到。我们沿着流粉河堤,说说笑笑间到了三喜的砖窑那儿。月光刚好到了发狂时辰,照得河滩上的砖坯场沙地上雪一样白。刚好三喜正光着膀子在那儿独练,一拳一脚的飞快,也看不出是啥门派的。一看见我们走到场地里,三喜停了手,先是叫了我一声,虽然和治安面熟,却不认识铁锤,也笑着点头招呼了一下。我正要客套着把话过给三喜,没想到铁锤更直接,先是自报姓名,关系何在,又说久闻大名,今晚过来,想趁着月亮地里跟大哥你学几招。三喜也是个爽快的,说既然是帮助的老表,那也没有外人,刚好砖窑才熄了火,也不用分心,走两步摸一摸,大家也交个朋友。治安赶紧说摸摸是个过场,交朋友是真格的。

一听说话就知道三喜也是熟路上的,铁锤就不再废话,一抱拳说了一声:“请!”接着拉了一个“挽弓”式。三喜也客气了一句:“咱们兄弟点到为止!”话音刚落,也拉了一个“双翅朝阳”的守式。铁锤一看,理会人家也是有礼节的,于是,一翻手花上前一步,一招“僧推门”直取三喜面门。三喜左手一式“怀素运笔”格开来拳,右手一式“老妇晾衣”还铁锤一记耳光。铁锤后退一步,一式“道士甩拂尘”破了这招,丁字步一收,摆了一式“天王托塔”守住门户。这厢三喜也收了步子,摆了一式“壮汉锄草”定下门户。

我和治安都看得明白,他们这开头一来一往不过是做个点到为止的江湖礼节,接下来那肯定招招直逼要害了。果不其然,转眼间两个人脚下步法蓦然间快了起来,只见四臂交加,腿起脚落,好似风吹来竹子摆动影子斑驳,不是行家根本看不清章法。这么说吧,他们总共过了七八十招,我要是一招招的写出来,外行也不懂,内行不在现场,光看我写的也不过瘾。还是简短说吧,最后三喜被铁锤一式“花和尚倒拔垂杨柳”掀个凌空,他顺势一个旋子落地没旋好,一屁股坐在地上。不过三喜倒也磊落,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沙子,冲铁锤一拱手:“老兄手大,兄弟服输。”铁锤也来了人样子,马上弯腰抱拳:“小弟惭愧,大哥承让!”

铁锤嘴上客气,心里高兴得几乎忘了哪儿是北,我们顺着流粉河堤往回走时,他一路上摇头晃脑得意非凡,肯定把下午挨揍的事儿全盘忘个精光。加上治安奉承几句,铁锤高兴得连连来了几个空翻,立住身子后,望着河水里月光粼粼,一仰脖子竟然捏着嗓子唱起了“日出嵩山坳……”

你看看,本来这一回说的是治安,结果被我老表铁锤插了一竿子。不过这样也好,倒是很契合治安“胡打溜球”的心性。好像治安把要出口气的事放下了,后来一直没再提起。再后来,我老表铁锤结婚了,娶个媳妇黑得冒烟,不过一笑牙齿洁白,铁锤对她赞不绝口,夸她是人见人爱的黑牡丹。再接着,我就当兵去了。

治安对这朵黑牡丹甚不满意,因为她,铁锤和治安交往逐渐少了。我当兵临走前去和治安告别,说起这事儿他还怨声载道,拉着嘲讽人的脸色,斜瞥着眼,说:“没想到,像铁锤这么一条钢铁汉子,一进黑火炉里就成了软面条子了!”

铁锤却没把治安丢到九霄云外,我当兵二十多年,几次回家探亲去看铁锤时,每次提起治安来他还咂嘴叹息,遗憾再三。虽然我好几次回家探亲,每次去看治安总不见他,但他后来的情况我也了解一些,简单地说,也就是因为他的睾丸少了一个,后来找对象很麻烦,人家怕他东西缺个零件不能用了,东也不成,西也不就,以至岁月蹉跎,到现在还一个人。不过,后来治安倒是有个好去处,离我们那儿四五十里的梅城那儿,有一个老板年年开几百亩桃园,也不知咋回事,就半雇半请治安去帮他看管,后来治安就住那儿了。

前年夏天我回家探亲,又去看铁锤,表兄弟喝得高兴,就趁着酒兴去看治安。铁锤的脸被酒劲顶得通红,骑个摩托带着我,一路风驰电掣,幸好没摔死,就那样飘飘欲仙地到了梅城治安看的那片桃园里。桃园靠路边有两间瓦房,治安就住在瓦房里,我和铁锤进去时,治安守着一箱子啤酒刚开始喝,一只烧鸡,半条兔子,都还没动。那还有啥说的,哥仨也不要杯子了,一人一瓶,肉嘴亲吻玻璃嘴,对吹起来。酒间聊起家常,说起往事,一会儿开怀大笑,一会儿感慨万千。我趁着酒兴劝治安找个媳妇,要是活到八十岁死,还有三十多年好日子嘛,牵牛犁地且不提了,到老总得有个说话的吧。三瓶啤酒下肚,治安放得开了,醉醺醺哧哧笑了一回,说:“靠他娘,我‘胡打溜球’半辈子,才明白自由自在是个好。天天小酒随我喝,年年鲜桃尽我吃,还管他娘的媳妇不媳妇!高官得做,骏马得骑,那又咋样?看看他,当年谁有他风光,眼下呢,不是我,连个骨灰盒都没地儿放!”

说着话,治安手往房梁上一指。我顺眼一看,见房梁上用麻绳吊了一个黑匣子。铁锤大概也不知道内中情况,一问治安,才知道是当年那个救他一条狗命的大官。那个大官在我们亳州市赫赫有名,我当兵那年他刚好离开亳州,当了更大的官,后来据说贪污腐化犯了国法,判了死刑。这些我都在报纸上看到过。素时只说人在人情在,树倒猢狲散,没想到这人死后连骨灰都没人打理,亏了治安念他当年一点恩情,把这把骨灰吊在房梁上,天天守着,时刻提醒自己大事小事能快乐就快乐,每天敲一下脑袋,问一问自己那点天良今天是否安在。

正是:

半世胡打溜球,管他娘长堤春去柳絮飞;

一生知恩必报,谁料想细雨夜来桃花开。

煞尾儿一小段

夜空里一轮圆月偏了西,谯楼上响起了三更鼓,说书的倦了要煞书,听书的只好提着凳子,拉着娃儿,呵欠连天地回家睡觉,心里盼着多少热闹故事,也得等到明晚再听。因为大家都知道,乡村里的故事天天讲也讲不完,就像田地里的庄稼,收了一季还有一季,年复一年,都是如此。除非有一天土地里长满了高楼大厦,长满了工厂和花园,不再生长庄稼,不再生长杨树,那时候乡村故事才会消亡殆尽。所以,在我这头一场书里,尽管还有一些故事未讲,比如三义,比如保国等等,当然还有另外几帮师兄师弟,以及诸多乡村畸人侠士,尽管他们的故事更有意思,那也要等到明天再说了。

按照说书的老规矩,煞尾时总要扯几句闲话。这几句闲话再说别人可能浪费,说说我咋样拜师学捶的倒是适得其所,就像我小时候写作文,讲究个首尾照应。

要说我师父那年八十六了,他老人家本来不打算再收徒弟,但我爹往高老庄整整跑了一春天一夏天,短短半年时间,费了多少小鸡美酒不值一提,可怜见把一杆玲珑锋利的铁枪磨成了短杵,我那老师父才念起我爹为父育子之情,望子成龙之心,收了我做他张氏拳法的关门弟子。当然,这都是我爹对我说的,不过是想让我用心学捶。事实上哪有这样简单。第二年春上,见我拳术棍棒也学了不少套路,秃子便教我可以与人对阵过招的六路短打,这拳法招式简单,也不好看,但讲究的是速度,速度上来了,那技巧和力道都自然跟上来了。因为那时候我还不懂武事复杂,对这样的枯燥拳法练起来不免有些偷奸耍滑,被秃子掐了三四次肱二头肌,也不肯下工夫苦练一番。气得秃子拎着我的耳朵飞转了三圈,接着一式“破马腿”,我一个大踉跄,跌倒在地,要不是我师父脚面子挡着,那我肯定摔个狗吃屎。我师父当时就坐在太师椅上,端着烟袋锅,脚尖一挑我的下巴颏,我就支起身子跪在那儿了。我师父和蔼可亲地说:“去年麦收后天大旱,我家种了十二亩麦茬红芋,栽一棵红芋苗要浇两大瓷缸子水,一亩地三十七八垄,一垄子栽一百单七棵红芋苗,一挑子水也就十大瓷缸子,听你爹说你算术学得好,你算算,种这十二亩麦茬红芋得浇多少挑子水?”我一听,赶紧掰着手指正在那儿算,我师父又说:“好好算啊,算错了可不中,你爹也不会答应,因为那都是他挑的水!”师父这一说,我哪里还敢算,赶紧趴地上给他磕头。师父好像说上了瘾,还没完:“好在去年公家在流粉河底打了几口机井,你爹才有水挑,爬高下低挑上岸不说,到我家麦茬地里来回也得二里多地,你算术学得好,你算算你爹一天能挑多少挑子水,得跑多少路?”我哪里还敢吭气,一个劲儿磕头。我师父住了嘴,吧吧唧唧抽了几口烟锅,突然喝了一声:“畜生,俩手伸出来!”我赶紧把两手掌伸到师父面前,只见师父绷着脸用烟锅在我左右手心里各烙了一下,瞬间把两只手心里烫了两个水泡,疼得我一个劲儿龇牙也不敢动一下。就这样,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学过的其他拳术棍棒基本上忘得差不多了,但这套六路短打,我还牢牢记在心里。记得刚当兵时,在新兵连里,一天中午训练间隙,我们排长露几手给大家解乏——据说他当兵前上过少林寺,因为身手好,才提干当排长训练新兵的。受了大家的喝彩,排长高兴得不得了,马上点名让我也练几手,因为他看我档案,知道我也学过几年武术。我那时候也是年轻气盛,就提出和排长过几招。结果也很简单,他用的是少林小洪拳里的左反手右反手,想一招反手跨虎制服我。我用的就是六路短打,虽然招式简单,看着索然无味,但因为我被师父激将过,所以下过苦功,基本上达到潜移默化触类旁通了,所以破他易如反掌,当时我顺势下边一招勾连拐,上边一招双推手,把排长摔了个老大屁股蹲儿。这下子,不仅没有受批评,科目训练毕点评时还受到排长的表扬。

你看看,说着说着就啰唆了,本来就几句闲话,这一说就收不住。就像当年我师父,每次我们去学捶,开练之前他老人家总要说上一段书,而且都说到煞尾处了,他还要前八朝后五代的加上一段更长的:……咱也曾陪赵匡胤送过京娘,咱也随穆桂英战过韩昌,咱见过狼烟起金兵侵大宋,咱看过岳武穆枪挑小梁王,哎呀呀,哎呀呀,说不完唱不尽的前朝事,讲不清道不明的今生缘,都是那浮名虚利水中月,说说笑笑,臧否人物,指点河山,到头来仅供咱爷们儿傍黑闲聊天,哎呀呀,哎呀呀,天明了咱爷们还要牵着黄牛犁地把粮种,有点闲空儿还要纺线织布做衣服穿,孩子们啊,好日子好年成咱可不敢怠慢,赶紧下场子把功夫练练……

唱到这儿,我师父一拍膝盖,长着腔调来了一句道白:“好好好,孩子们,收起耳朵,亮出身手,拿出刀枪棍棒,放开斗大个胆子,好好用心练功夫吧!”

原刊责编 赵兰振 本刊责编 鲁太光

责编稿签:资本一来到世间,便按照自己的意志改造世界。

这改造的结果已然呈现在我们每个人面前,那便是:村庄后退,城市前进;乡土湮灭,市场勃兴。伴随着这历史的巨变,我们身边的一切也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宽厚温暖的大地为坚硬冰冷的水泥取代;高大的树木为更加高大的楼房取代;活跃的禽畜为奔突的机械取代。伴随着外部世界的变化,人们的内心也变化了:多情弥散,理性凸显;浪漫消退,现实葳蕤······

感谢文学!

感谢它为我们在这个高度同质化的世界里保留了诗意,保留了温情,保留了传奇,也保留了一份源远流长的“说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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