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伯伯，见您一次可真不易。”这已经是他能说出的最好听的话了，就算打过招呼，“爸你忙叨什么呢，赶紧坐那儿行不行。”他把本该由白显海说的话先讲了出来。
“也庭你留下，其他人都出去吧。”白显海却是一脸随和地看着赵亮，他带来的人有些多，令本就局促的屋子更站不住脚了。而且这些人一脸公差相，就连老人自己都觉着不自在。
“你结婚时我在国外，没能赶回来，不要怪你白伯伯。平日我也只把自己关在那栋宅子里，很少出来，反倒是你，从不过去看我。”白显海头发花白但盈润光泽，满头银丝闪得晃眼，纹丝不乱地被梳理整齐，即便眼角褶皱的线条也显得疏朗分明，整个人都流露出古稀老人少见的红润的面色和如炬的目光，而且笑声极其洪亮，每当他说到高兴处，都能令这个简陋小屋感到震颤。他俨然是这个家的主人，而赵家父子反倒成了看他脸色吃饭的租客。
不过有个人看上去比他还委屈，那就是坐在人堆后面的白也庭，赵亮才注意到这个从小被他骑在胯下长大的孩子如今已经出落得文质彬彬。
他可真他妈白，跟他爸一样白。
白也庭的鼻梁上架着一副他从未有幸戴过的金丝眼镜，那是LOTOS顶级手工制作的，德国牌子，全彩钻白金镜架，香槟色的镜腿壁上镶嵌着VVS1无瑕级别、公主式切割的九十七颗总重八克拉的白钻——霍晶晶最神往的款式，总造价接近三百万。为此她曾多次埋怨他视力太好了，连个戴眼镜的机会都不给自己留。赵亮心说这真不是视力不好就能戴的东西。他知道为什么白也庭傻坐在那一动不动——鼻梁上架着这么一个宝贝，跟着脑袋丁零当啷的，换他连喘气都不敢。
屋里立刻就只剩他们四人，就像十几年前一样，看似其乐融融，但那条无形中画出的尊卑界线，时刻令赵亮心存芥蒂。熟悉的场景、熟悉的口吻和坐姿，甚至阴暗角落上方穿透灰尘的光线，都能为他泛起抹擦不掉的记忆浪花。当年，父亲被截肢的当晚，白显海亲口提出要认他当干儿子，并在承担一切医药费用的同时，更向赵建民递上了一份终身合同，上面有令人咋舌的工资、奖金、养老补助，甚至原厂改制后的股份。百般推让下，除了干儿子一事，赵亮的父亲都接受了，同时这个汉子也接受了一夜之间沦为废人的现实。
身为厂长司机的赵建民，当时如果不是有意将撞击方位打向自己这一侧，那么按常理讲，截肢的人应该是坐在副驾驶和他聊天的白显海。顶头上司急赶着主持全厂改制会议前，肯将经营中的困扰和对制度适应上的担心毫无保留地分析给自己的司机听，这令赵建民受宠若惊。同时，诚惶诚恐中，他也在为该回应何种意见而分心，这对只有小学文化的他来说甚至有些残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