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恍动,瑟然发抖。只着一件单薄冬衣的小负就这么戴霜履冰的与寒凉月色“交相辉映”了大半个时辰。
轩榭上,一众狐裘女子谈笑风生,丝毫未有搭理小负,仿佛她真的只是个受邀而来的陪客。
唯独华夫人时不时的会与她交谈上几句,却也是云淡风轻,轻描淡写,内容无关痛痒,对邀她前来的真正缘由更是只字不提。
“父皇,”远处,将这一切尽收眼底的胡亥皱起浓密的眉,满是不解的出声,“如此关注于她,白日里却为何还要那般为难她?”
嬴政的目光从轩榭拉回,看着面前这个总也长不大的小儿子突发睿智言语,向来在儿女跟前极少言笑的他还是禁不住地欣慰笑开。
不知为何,嬴政一见这个小儿子便觉畅快,生不出一丝一毫的威严。与扶苏母亲,那个令他刻骨铭心的女子不同,胡亥的娘亲究竟是谁,他也记不甚起,依稀记得似乎还在宫里。
“皇儿,几时也学会了思考问题?”
“老师说,父皇所做之事,皆有深意!要细心揣摩。”胡亥答得脆生生,眼里流露出浓郁的惊喜。
“老师?赵高教得不错!”嬴政眸中冷光倏忽而过,既而大笑起来,“那你小子说说,此番深意为何?”
“深意……这个……”胡亥顿时涨红了脸,不知所措。
嬴政无奈地摸了摸他的头,笑骂一句,“你小子!看着灵气,实则猪头!”
“父皇明示!”胡亥躬身,一脸少不更事的憨笑。
“白日里的射覆,那少女的绢书上还有一句,蒙毅并未当众读出‘鼠腹内,幼鼠者五’”,看着憨乎乎的脸上显出难以置信的惊诧,嬴政笑着续道,“事后蒙毅剖开那只死鼠,果然腹内五只幼鼠。”
“那她当真是了得!”胡亥满是佩服,丝毫不吝赞誉。
“的确了得!明知有异,却不急着出头,这年纪,这心思……”
“父皇是要测探她的忠心?!”
嬴政眼前一亮,赞许地看着他,“没错,父皇就是要试探她的心思到底有多沉静!不过,一个人的忠心是要不来的,朕要得是,没有二心!皇儿,可明白?”
“明白!”胡亥气势赳赳,双目却透出一片迷蒙。
看着小儿子又是一副脆生生答话混蒙蒙眼神的模样,嬴政又气又乐,瞥眼间看到轩榭里的情状生变,笑着拉起胡亥的手,“随父皇走近一些,去瞧瞧女人间有趣的争斗!”
“莫妹妹……总大师大师的叫着生分,何况妹妹天生丽质,这大师的称呼实在不合称。姐姐唐突,如此称呼,妹妹意下如何?”
浑浑噩噩地点头,小负此时已冻得有些神志不清,哪里还有心思再去琢磨华夫人的用意。
华夫人满意地看着小负时不时轻微颤抖的青紫嘴唇,终于正了正坐姿,一扫早先慵懒的语调,“妹妹易术通神,不知可否为我等相算一番?”
话音落地,叽叽喳喳地交谈声戛然而止。所有人的视线全部落在了小负身上。
小负动了动几欲僵硬的身子,上前微微欠身,“不知夫人要相算何事?”
“我等姐妹的寿数!”没有任何拖沓,华夫人这回直接了当。
小负一惊,双手交叠,悄然地紧了紧,握醒了几丝神智。
“妹妹,请大胆地照直说,我等姐妹不会怪罪于你的。”华夫人看出了小负的顾虑,安抚道。
“没错,快给本宫算算,是不是比这只锦鸡更长命?!”胡姬双眉上扬,高声挑衅。
小负默然未语,静静地观察起在场的每一个人。
一盏茶的工夫,胡姬见她依旧没有要开口的意思,按捺不住地微微向前探了探身,不耐地开口,“莫大师?莫妹妹?!算出来了么?是不是比她强?!”
胡姬指着华夫人的鼻子,毫无顾忌地问道。
小负为难得看了看她,又看了眼华夫人,踟蹰难言。
“妹妹但说无妨。”华夫人轻扣茶盖,眼里堆满笑意。
“夫人的寿考短于华夫人。”小负迟疑了片刻,终是开了口。
“什么?!”胡姬倏地起身,带落了案边的茶盅,激得茶水四溅。
茶是刚泡好的,滚烫灼热。不慎被殃及的小负打了个激灵,却莫名感受到了一丝暖意。
“妹妹确定本宫的寿数短于她?”胡姬压抑着浑身的怒气站在小负跟前,不可置信地反复质问。
再一次得到肯定的答案,胡姬按住胸口,长舒一口气,话从嘴里一字一句地挤出,“本宫到底还能活多久?”
“若是夫人能收摄内敛,则两年有余;若是依旧故我,则活不过五日。”
此话一出,胡姬突然笑了。大笑开怀,声音狂肆而尖厉。
“妖女,少在这里危言耸听!你果然是华夫人请来的帮凶,变着法儿诅咒于本宫,该当何罪?”
“妹妹何必动怒。想来莫妹妹只是直言相告,并无恶意。”华夫人在一旁悠悠地劝道。
“少假惺惺的!本宫心里明白得很,近来陛下愈发宠爱亥儿,你想借机告诫本宫收敛锋芒,不要与你儿子扶苏争,没说错吧,好姐姐?!”
离得没多远的嬴政,清清楚楚地收进了方才所有的对话。他冷鸷地看向身旁的胡亥,突然迸发的寒意更胜周遭环境。
片刻后,看到胡亥依然一脸的憨乎乎,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压低声音问道:“说话那女子可是你母亲?”
得到的答案是,胡亥毋庸置疑地憨憨点头。
轩榭中,胡亥的母亲愈加不依不挠,没等华夫人应话,便急着迫近小负,逼问道:“那你告诉本宫,华夫人这只锦鸡能活多久?”
“莫妹妹方才早与我等言及,华姐姐能与陛下同年而逝。如此相携到老,真是羡煞我等姐妹。”在场沉默的数人陡然开口,异口同声。
小负一时惊疑,却苦于无法开口。因为,她们所说的,正是她相算的结果。
“哈哈哈!!!”胡姬越笑越放肆,近乎癫狂……
小负满是探寻地盯着她,直觉此时的胡姬诡异得有些反常。以她看来,胡姬性子虽直且狂,可也在深宫多年,断不会因区区几句话就如斯疯狂,失去理智。
胡乱擦拭了几下泪水,胡姬笑不成声,边咳边喘息道:“如此说来,你这贱人也活不过一年了。因为……”
“朕活不过一年,是么?!”嬴政阴郁地踏入轩榭,旁边跟着脸色早已吓得煞白的胡亥。
“胡姬,妾身……”胡姬霎时惊醒,支支吾吾,一时心中慌乱,竟不知该如何出言解释。
“来人,关入死牢,三日后问斩!”
赵高带人应声而来,正欲上前擒拿胡姬,却被胡亥侧身拦住。
“父皇,求您饶了母亲吧。她素来性子急,经不得挑拨,一时糊涂犯下大错,但对父皇,绝无二心!”胡亥哭着爬跪在地,拽住嬴政的袍服不放。
“哟公子,有些话可不能乱说,我等都是好姐妹,哪里来得挑拨。”华夫人跪在地上不阴不阳地委屈着,衣袍掩面下是藏不住的笑颜。
“老师,替我向父皇求求情!”胡亥转而看向赵高,眼里满是哀求。
“够了,谁再敢多言,同罪论处!”嬴政最后看了眼兀自痛哭流涕的憨傻儿子,狠心一甩袍袖,径自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