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大喜。
台下比试的两人皆令他眼前一亮,兴致上来了,嬴政也就顾不得先前让众人比试的规矩,大手一挥,命宫人添案置酒,在场的易道人士尽数被请进了大殿,足足七十余人。
咸阳宫的正殿平素很少启用。寻常处理政事,嬴政多半会就近选择偏殿进行。
所以别说是这些从未到过皇宫的云游闲士,就是许多新进大臣在职数年,也还根本没有机会进入这座汇集最高权力的皇权庙堂。
穿过殿台门前的四只巨大铜鼎,器局开阔的咸阳宫正殿步入眼底,小负立时感觉到一股强烈的肃穆之气笼罩了每一个人。
“简约庄敬,真乃天下第一庙堂!”张良由衷地发出赞叹。
“诸位请入座。”嬴政一抬手,自己也坐进了青铜桌案。
按名声,也因着接下来的比试,小负与蒯彻当仁不让的坐在了上首。
嬴政神色不明地看着宫人们穿梭布置着比试场地,片刻后,浑厚清晰的秦人口音回荡起来。
“方才两位既已答允加试,那就不能反悔,否则即是抗旨!”
陡然而来的冷冽语气,让小负两人惊了惊,没有过多迟疑,走出身前桌案,行跪拜之礼。
“不就是射覆,有什么好怕的,有必要着重强调不能反悔么?”岳非衣不满地轻声咕哝,猛然有些担忧地看向张良,“莫非这新改的射覆会有危险?”
事实证明,岳非衣的嘴是开过光的。
比试的场地位于大殿中央,布置很简单,只有两块一人多高的圆形木板,直立,相距将近五十步。其中一块木板上画着一个人形轮廓。紧贴轮廓的外围,不同位置皆画有一个方框,写着各种名称,如笔、扇子、绢帕等,皆为寻常物事。
“如诸位所见,等下比试的两位将依次站到那个空木板前,会有人沿着两位各自的身形绘出方框。框内名称会与对面木板上同样位置的方框相同。”
嬴政看了眼兀自有些疑惑的众人,起身来到画着方框的木板跟前,指着它继续言道:“此次射覆的物事都写在上面,届时两位预测出何物,请高声报出,木板后会有人用箭射向相应的方框位置。”
“万一射偏,不就完了?”人群中已有人沉不住气惊呼出声。
“放心,朕挑选的射箭之人,乃是百战之将。”话锋一转,嬴政眼里闪过一丝讥诮,“大概是不会射偏的!”
“大概……不会”蒯彻颤抖着呢喃出声。
嬴政冷笑一声,“笃笃”地敲了敲跟前木板,语气变得残忍起来,“比试开始以后,你们身后木板上的方框可要比这上面画的小很多!”
“扑通”,才站起没多久的蒯彻,又一次跪下,爬到嬴政脚边哀求着:“陛下饶命,草民放弃比试!”
“没想到蒯大师这么快就失忆了,抗旨,一样是死!”嬴政愈发狰狞。
“陛下饶命,陛下饶命……”蒯彻失神地喃喃,突然仿佛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促地说道:“陛下,可否让我师弟替代,他修为比我更佳,定会让您满意……”
“师兄,你怎能如此害我?!”之前替蒯彻出头的傲慢少年急急开口,瞪着蒯彻。
“哼,好‘感人’的师门情谊?!”嬴政撇了撇嘴,怒喝一声,“来人,将这两人拖出去,关入死牢!”
看到适才还得意傲然的两人,如今这副狼狈的样子,小负心中不禁有些唏嘘。
“君无戏言!比试没有,射覆还是要进行,”嬴政看向小负,“莫负,可已准备妥当?还是害怕了,要放弃?”
“不,陛下请开始吧。”小负咬了咬嘴唇,走向空白木板。
绘图的宫人一把抓住小负,毫不客气地将她推向木板,紧紧贴靠。
“我的天,方框这么小?!还画得离身体那么近……”
“这一箭下去,稍微偏那么一点,这小女娃可就成马蜂窝了!”
在场众人指指点点,议论纷纷。
“朕常听人说起,相人之士,最高明之处,就在于能以平稳无波的心绪看穿所算之人的心思,从而精准的推断出对方的性格命数。所以,朕很想看看,当相面的人,自己心绪受到强烈波动时,还能不能算那么准?!”嬴政看着佯装镇定的小负,笑意深邃。
“启禀陛下,能不能由我来射箭!”坐在下首的张良突然开口。
“你是何人?”
张良并未回答嬴政的问话,而是对着小负大喊,“师妹,信我么!”
小负本有些迷离的思绪被这一声敲醒,有些疑惑的看着张良,感知到他眼里的好意,没有多作思考便点了点头。
“哦?既是师兄妹,由你来射箭,倒也合理。来人,备弓!”
飞卫弓,秦朝最负盛名的强弓,帝王亲卫才有资格持有。小负虽不习武,却对兵器颇有心得,自是听闻过这弓的大名。
只是她没料到,第一次见到飞卫弓竟是这样的情势,以猎物的姿态站在了弓的对面。
骑虎难下。
小负收敛心神,看向旁边蒙毅手里的射覆盒子,以物象起卦,未顷,说出了盒中之物,“石砚。”
哗……哄……殿中波澜骤起。众人喧闹不是因为小负射中了盒中之物,而是“石砚”两字位于小负的心脏旁边。
也不知宫人是否是故意的,这两字写的紧靠身体,有小部分甚至被小负的身体挡住了,看不真切。
“该死!”张良低咒一声,缓缓举起弓。
此时的他真想调转箭头,一箭杀了嬴政,新仇旧怨一并了结。只是他不能因为一时的鲁莽,害了那个无辜善良的女子。
想到此处,张良眼中戾气尽消。
放下弓,闭目,深吸口气,复又抬起,双眼突睁,“唰”,箭离弦,一气呵成。
“啊……”小负忍不住低呼,呼吸有些急促。
箭牢牢钉在“石砚”两字中间,兀自轻轻摇摆,带着小负身侧的衣料一起颤动。
感受箭羽擦身而过,小负有点崩溃。然而……
“啪啪啪”嬴政笑着击掌,赞许道:“好箭法!仓促之间,忘记说明规则。这次射覆,以十箭为限,她须要说中十样物事,方为结束。适才已发一箭,她还需承受九箭!”
“还有九箭!陛下这是铁了心要拿小女娃的命吧?!”人群里交头接耳,呼呼啦啦的声音此起彼伏。
“来吧!”小负定了定神,恢复平静,看向张良。
事已至此,张良心知时间拖得越久,她心理承受的压力就越重。他不再迟疑,按紧弓弦,随时准备击发。
“扇子!”头顶上方,“咚”的一箭。
“笔!”颈侧,“咚”……
“唰唰唰”……“咚咚咚”,眼前箭雨翻飞,耳边声响连鸣,小负喊得越来越大声,精神却越来越恍惚。迷蒙间,她仿佛听到了远方遥响的咚咚鼓声,来自地狱。
第九箭,小负迟疑了片刻,终是大喊出口,“竹简!”
箭羽冲着眼眸直奔而来,她直愣愣地盯着箭尖,一动未动。最后一刻,闭眼……
左耳边,箭鸣声响起。
“呼……”,所有人都长舒一口气,带着感佩的目光看向兀自站在原地纹丝不动的小负。
“嘭”,腿一软,小负一下子瘫倒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