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王府不过是个郡王府,但胜在雅致,倒有几分江南的素洁。亭台小楼,曲水流觞,居所掩于荼白梨花之后,隐隐绰绰似美人娇羞,三分春色二分愁。两人步行入了内宅,一溜的粉衣丫鬟笑意盈盈地伺候,也不知是刻意还是缺根弦地忽视了宋玉骨脸上的奴字。
宋玉骨亦步亦趋地跟在悦临盏后头,看到这般情景,真心实意地赞道:“略逊仙庭。”
悦临盏倒是吃了一惊,他赶到牢里头时候,宋玉骨已经受了些刑,脸上烙了个奴字,便注定了日后的低人一等,他虽脱了囚服,整了仪容,但是一路上跟死人一样半句话都不说。如今脸上带了表情地赞叹,实在是让他有些,呃,受宠若惊。
悦临盏脸上竟是有些粘上了笑意,指头随意一指道:“这些个房间,你瞧瞧喜欢哪个,自己选,自己布置,有什么需要,尽管找我。”
宋玉骨脸上烙印新增,笑起来几分僵硬几分苦涩:“殿下,我不过是个奴隶。”
悦临盏一愣,却是立刻爽朗一笑,手一挥道:“本王就喜欢认得清自己身份的人!本王要好好赏赐于你。”
宋玉骨到底添了几分兴致:“是何赏赐?”
“这些个房间,你瞧瞧喜欢哪个,当做我给本王的赏赐!”
宋玉骨嗤笑一声,跟在悦临盏后头走过了九曲十八绕的小桥,踏着纷飞的白纱进了湖中央四面透风的亭子。悦临盏跪坐在了席上,他也跟着毫不犹豫地到对面坐下。
“你倒是不客气。”
“王爷都不拿我当奴隶,我何必要执着地让自己低人一等?”宋玉骨道,直截了当,“你想问些什么,倘若我知道,必定知无不答。”
“饿了吗?”
宋玉骨偏头一想:“饿了。”
“要吃什么?”
“醋溜丸子八宝饭翡翠白玉汤红焖狮子头宫保鸡丁糖醋鲤鱼一品熊掌叫花鸡冬瓜蛊红煨鱼翅冰糖湘莲葫芦鸭子符离集烧鸡,”宋玉骨真是半点不客气地说了一大堆,喘都不带,末了还加了一句,“饭要萧国大河边上的珍珠米,甜点就五珍甜羹吧。”
悦临盏:“..”这得多久没吃饭?
众丫鬟:“..”爷您慢点,我们记不下来。
宋玉骨一笑,对着对面的王爷问道:“您还想问什么?”
悦临盏收了面上的嬉皮笑脸,纤长的手指头玩转着温具,顷刻间一杯茶就递了过来,连带着一双直视逼人的眸子,他算是看出来了,刚刚面前这人不过是拿自己开了玩笑,便再不耍心眼子,诚恳地道出心底下的秘密,只四个字:“宋家小妹。”
宋玉骨右手食指狠狠地弹了一下,并未伸手接茶,反而不甘示弱地瞪了回去,问道:“王爷认识舍妹?我可不记得小妹与王爷有过交情。”
悦临盏把茶一口气灌回了自己肚子里,摇头笑道:”她不识得我,我可是心心念念了她七年。宋帅也怪得很,宋家几百年头一个女孩,也要被带上战场习兵法率兵将,在家里头做做女工玩玩簪花步摇不是极好吗?”
宋玉骨莞尔:“可能是怕,嫁不出去吧。”
悦临盏楞了一下,旋即想通了要害,大笑起来:“倒也是,毕竟军中世家。”笑声只片刻便戛然而止,声音严肃地逼近,连身子都靠近了片刻,“那么宋家小妹她,真的死了吗?”
“三千宋家军,每人的名姓我都能报上来。”
悦临盏目光锁着宋玉骨道:“你并未回答本王的问题。”
宋玉骨叹了口气,道:“王爷,你口口声声说心悦小妹七年,那我且问你,她名甚字甚,生辰几何,随军出征几载,位列军中何等职位?”
悦临盏垂下头思考了片刻,忽然抬头一笑:“我知道的,只有宋家小妹四字。”
凉风徐徐,亭子里冷清似秋。有个小丫鬟弓着身子上前战战兢兢询问:“爷,那个,今晚的菜色。”
悦临盏笑意不减地盯着宋玉骨,口中说道:“比平日里多上三分份例便好。”
小丫鬟舒了口气。
宋玉骨看着对面人的笑脸,看到他跪坐的上半身已经立直,横在地上的半截小腿已经打算竖正,忽然开口道:“她唤新凉。”
悦临盏身子僵着一愣,又缓缓地跪坐了回去。
“新凉,乃玉骨一母同胞之妹。我两出生在叶黄之际,玉骨西风,恨最恨,闲却新凉时节,便是以此为名。”
悦临盏抬眼瞧他。
“汾河之战,我两均受命为将。”
宋家军旌旗蔽空,甲胄齐整,队列有序,敌华月之强兵力惊涛骇浪般冲打而来,铺天盖地却畏首畏尾,宋家军呐喊,响彻天地悠悠正气,以血身为盾,护身后国之坚壁!
“三天,用三千人拖住了二十万弹充粮足的华月兵力。”
华月兵力似乎不动休憩,整整三天不眠不休的进攻,硝烟弥散得遮天盖日,旗帜破败不堪,鲜血于其上罂粟般绽放。宋家战士,无粮,疲软,只能拖着身子凑湍急的河水解渴,每喝一口,面前便是飘来一团红色漂浮而散开的絮团,游荡得极快,破烂不堪的盔甲裹着碎布样的灰袍,只一双手露在外头,岸上的人来不及拉住。
“她很聪明,看出了端倪,知道这是必死之局。将我打晕了封在最后的箱子里,顺着水流而下。”
虽然朝昔相处血脉相同,但那人比自己聪明得多。那人说,华月的这帮兵崽子是想绕后再一口将兵力吃掉。那人说,我们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那人说,没有人会来救我们,我们被骗了。对面的冲锋号角越加靠近,刀剑的甲胄的铿锵摩擦预示死亡将近。最后,那人说,我们都要死了,整个宋家军,除了你。
唇瓣贴在自己眉心中央,干涩的死皮放肆地撕刮,低声呐呐地说,活下去。
宋玉骨道:“那一战,全军覆没,华月将宋家军尸体全数投入了湍急的汾河之中,也包括了你所说的那人,自此,世上再无宋新凉。”
他整了整自己的身子,换了个重心,抬头用下巴指着对面跪坐的王爷,语气有些轻蔑:“王爷还需要问些什么,尽数问了吧。”
悦临盏回答地干脆:“不需要。”
刮进两人间的风似乎都在嬉笑。
他慢慢地垂下了脖子,面容被完全地隐藏了起来,只有声音低低地灌入了耳朵:“她已经死了。”
宋玉骨以为如今自己心里头除了恨和不甘已经没别的情绪了,可是听到这句话,还是涌起一阵苦楚,酸麻了嘴巴里的舌尖。
一个紫衣襦裙,梳着垂鬟分肖髻的大丫鬟领着一堆常服垂挂髻的小丫头,先在凉亭外头给他们两挨个行了一礼,待悦临盏微一点头,便站在了他身侧,微微偏着身子让高举着红木雕花托盘的丫头们流水地摆上宴席,那一队丫头,举手投足都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看着让人发昏。
紫衣丫鬟再屈身一行礼,便倒退到了亭子的台阶之下,独自静立。
悦临盏持了双银头的象箸为宋玉骨步了一菜,道:“你答了我想知道的,现在我可以挑些你想知道的答你。”
宋玉骨想知道的?宋玉骨想知道的多了,可是他面上只是一笑,轻撇着嘴角挑花眼微翘,眼里头带着些疯狂道:“我可以杀了皇帝吗?”
悦临盏撩起袖口的手微微一颤,抬眸紧锁着面前的人。
宋玉骨一下子站直身子,右手做爪状往前一探便勾到了悦临盏的脖子,他带着些恨意地狞笑着收紧手里的力道,感受着自己手下的人喷洒在虎口处的气息由轻柔变得厚重,心底下嗜血的畅快好像一下子满足得充盈,他从嗓子最底下的边壁那压出的几个字,凑到了悦临盏的耳廓处,沙哑得像是老树皮的摩挲,一字一句地说道:“我,可,以,杀了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