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莲觉得没脸在学院路文化用品商店里继续呆下去，她也不愿意天天和清水街的人见面。夏莲狠狠心，给领导送去了好烟好酒，请求领导把她调到别的门店去。领导是个菩萨心肠的人，没几天，就以惩罚夏莲交友不慎导致商店受损为由，把她调到河东另外一家文化用品商店去了。
夏莲从此吃住在河东的单位宿舍，每个礼拜才回一次家。回家后也是闭门不出。田美华私下里狠狠地骂了夏莲几次，逼问她和被枪毙的阿强的关系。夏莲抵死不承认。夏大林则成天唉声叹气，再不昂首挺胸走路。张来凤惋惜夏莲，担心她嫁不出去。
夏天不以为然地说：“吃饱撑的！瞎操什么心？哪有漂亮女人嫁不出去的道理？”
阿强和林伟被枪毙后，他们的服装摊也就散伙了，积压的存货被公安机关没收充了公。犯事的几家都敢怒不敢言。杜家少了一笔重要的经济来源，许丽萍一下子适应不了。每个月定期到银行存钱的习惯被打破，她像丢了什么贵重东西，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很不舒服。
杜小龙听来探望的母亲说，阿强和林伟都被枪毙了，邱枫敬被判了无期，到青海的沙漠里服刑去了，一下子就懵了。他不敢相信这是真的。许丽萍说，好在小龙犯事早，要是赶上这场运动，就算是能捡回一条命，至少也要坐上二十年的牢！
许丽萍走后，杜小龙回到房间，一个人坐在角落里发呆。他想，是他害了阿强和林伟。夏莲是他杜小龙介绍去的。他不能说阿强什么地方做得不对，可又找不出夏莲的错处来。想来想去，杜小龙只能后悔，觉得当初自己不该把夏莲介绍给阿强认识。如果阿强不认识夏莲，他怎么会被枪毙呢？杜小龙用额头碰撞墙壁。掉了白灰的砖头上，有几粒细小的的尖利的石碴，扎破了杜小龙的额头，血一点一点流下来。杜小龙浑然不觉。
九月份开学，杜小虎是高二学生了。他在课堂上坐不住，加上上学期末又挨了处分，更没有了读书的兴趣。杜小虎本来是喜欢出头的，什么事没有他出面，他就觉得没面子。自从听说了阿强的死讯，杜小虎的心灵受到了震撼。他这才知道，原来打架也是可以挨枪子的！
杜小虎收敛了很多。遇到事情，他也开始绕着走了，生怕沾上了会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不惹是生非了，又不爱学习，杜小虎就把多余的精力用在了谈恋爱上。他本身有一股英武之气，家庭条件也比较好，穿着打扮比普通学生时髦，人又殷勤，因此吸引了不少爱漂亮的女生。
同样是九月份，日后的赖总和胡教授，当年叫做赖辛贤和胡郊荏的两个高中毕业生，从各自偏僻的小县城走进了工业大学的校园，成了土木建筑系工业与民用建筑专业的大学新生。从此，学院路上，多了两个毛头小伙。他们穿着崭新的的确良衬衣，踩着塑料凉鞋，用好奇的眼光看着路两边的房子，和房子里外来去的人群。三天以后，他们得出一个结论：学院路和他们老家的县城没有什么区别，甚至还差那么一点点。不过，工业大学的校园很大，比中学校园大多了。
八三年十一月十六日的早上五点三十八分，夏天的二儿子夏开来出世了。夏开来是夏大林取的名字，意思是他的到来，夏家很开心，也是为了和喜来的名字相关联。临产的那个晚上，田美华和夏天陪着张来凤，一夜没睡。孩子出世后，夏天认真地看着儿子的眼睛，发现他是闭着的。夏天笑着对母亲说：“像我，是个害羞的小子。”
夏开来的降生，给夏家添了很多的忙乱。以前夏天下班回来，可以到邻居家打打扑克，下下象棋。开来一出生，夏天这些爱好就只能忍着了。
张来凤想起以前夏莲在的时候，只要把喜来交给她，自己就可以放心地去干别的事。现在夏莲每个礼拜至多回来一次，有时候第二天一大早就走了，有时候干脆不过夜就回去了。夏莲见了开来，还是喜欢接过来抱抱。张来凤笑着说：“阿莲，要是你天天在家就好了。”
夏莲也笑着说：“我也想呢。就是上下班路太远了。”
八四年春节的时候，万大民一家四口回父母家过年。万大民儿女双全，老大万绮纹七岁了，老二万刚柱刚满四岁。
这次万大民回家，带来一大麻袋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是他闲着没事的时候，用毛竹根和树根做的飞禽走兽、仙翁老叟和奇山异树。毛竹的根须虬髯般浓密奔放，俨然世外仙翁；遒劲的树根弯弯曲曲，好像蛰伏千年的潜龙。他把这些拿到省城，是想看看有没有人识货，他想卖个好价钱。
老万看了一眼这堆东西，摇摇头，说：“就没有一件直一点的，弯来弯去的，这有什么用？”又说：“这么大一麻袋，啷里榔槺的，大老远，费这个劲干什么？”
黄叶欣拿起几样看了看：“我看不出有什么不好，也看不出有什么好，就是觉得有点特别，也可能看多了就看顺眼了。”
万大民对母亲说：“这个东西，看的就是感觉。你觉得像什么，它就是什么。关键是要有人喜欢。有人喜欢，它就值钱。没人喜欢，就一钱不值。”
老四万少民去年高考落了榜，正在补习功课。他挑了个半片竹根做成的关公头像，对大哥说：“我喜欢这个，送给我吧。”
万大民点点头。叶芙蓉对小叔子说：“少民，看还有什么你喜欢的，都拿去。”
万少民把麻袋里的东西都翻出来，又挑了个树根做的龙飞冲天的小根雕。万大民说：“这个好。祝你今年像这条龙一样，高中金榜，一飞冲天。”
叶芙蓉也说这个寓意好。黄叶欣高兴地说：“少民，好好拿着，不要辜负了大哥大嫂的一片心。”
万少民忙把根雕放下：“你们这么说，我觉得压力太大了。我看，我还是不要算了！”
叶芙蓉说：“拿着吧，我们不过是说着玩的。你不要当回事。”
黄叶欣把根雕拿起来，塞到小儿子手里：“好好拿着！男子汉大丈夫，这么点志气都没有，以后还怎么混世界？”
万少民说：“志气我当然有，可是还得有运气。去年要不是临场没发挥好，我现在也坐在大学课堂里了！”
老万对小儿子说：“不能老想着运气，关键还是要靠实力。一个小小的根雕就把你吓成这样，考场里那么多监考老师看着你，怪不得你发挥不好。”
黄叶欣对老万说：“孩子小嘛，碰到大场面，难免会怯场。”又对小儿子说：“把大哥给你的东西放好，供起来，让它保佑你今年考个好学校。”
万大民说：“那倒不会这么灵验吧？几根树根，也用不着把它供起来。没这么金贵。”
黄叶欣认真地说：“菩萨也是木头做的，不要小看了这几根树根，说不定它就是我们万家的福星呢！”
万少民嘻嘻地傻笑。老万说：“笑什么？还不快拿去放好？”
万少民听了，顺从地拿着根雕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老万问大儿子：“这东西好卖吗？”
万大民说：“不愁卖，就是看能卖什么价钱了。”
叶芙蓉也说：“那些原来在一起插队的北京上海的知青，听说大民会做根雕，都想要呢。”
老万拿起一个仔细端详：“是吗？这怪模怪样的，有什么好呢？我真是看不出来。”
叶芙蓉说：“爸，这都是工艺品呢。”
老万说：“我见过工艺品！有玉石的，有檀香木的，都是雕梁画栋，精细得不得了！像你这样拿个树根、竹根洗洗刷刷，钉在一起，就叫做工艺品，我看着不像。”
黄叶欣想了想，说：“郭家是文化人，他们一定喜欢。就是郭家不跟街坊邻居来往，老爷子、老太太也去世了，儿子去了美国，家里平时也没有人。”
老万说：“对面的老杜家有钱，说不定他愿意买。”
黄叶欣撇了撇嘴：“他家是这样的人家吗？花那么多钱买个不能吃不能用的东西回去，还不心疼死！”
老万说：“既然是工艺品，干脆放到城里的工艺美术商店去卖。”
万大民说：“进不去！我一没有名气，二来这样的东西也是刚刚兴起，能接受的人不多。”
“我刚才说什么来着？我说工艺品就不应该是这样子的嘛。”老万一拍手说，“工艺品就应该是精雕细刻的，让人一看见就喜欢。”
黄叶欣不理老万，问儿子和儿媳妇：“你们想怎么办？”
叶芙蓉说：“我们的意思，把这些东西就放在家里，路过的人看见了，谁要是喜欢了，肯出个合理的价钱，就卖给他。”
万大民点点头：“是这个意思。”
黄叶欣说：“这个好办。把楼上那个没用了的长踏脚凳搬下来，放在门口，把这些东西摆上去，就行了。”
老万说：“这个主意好。”
一家人又聊别的话题。叶芙蓉问：“仕民找对象了吧？”
“还没有呢。”黄叶欣说，“他刚刚当了排长，进步更重要。个人的事先放一边，反正年龄也不大。”
万大民说：“他会回家过年吗？”
老万说：“中秋节的时候回来过，过年回不来。”
叶芙蓉对万大民说：“我记得你说过，清水街有一个邻居，是团长。”
万大民刚要说话，黄叶欣说：“就是右边第二家，范家。老大在黑龙江边防，听说是团长了。”说着，眼睛看着老万，“是团长还是副团长？”
老万说：“老范说是团长，谁知道呢？”
叶芙蓉说：“将来仕民一定会比他更有出息！”
万大民说：“我和仕民很久没有通信了，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还在老地方？”
老万说：“现在还在老地方。不过，他说他们部队正在加紧训练，说是要换防到广西。”
万大民吃了一惊：“广西？该不是去打仗吧？”
黄叶欣忧心忡忡地说：“但愿不是。”
叶芙蓉看出婆婆的担心，安慰道：“妈，吉人自有天相，没有关系的。仕民上了前线，立个战功回来，升得更快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