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莲做了个鬼脸，起身开了门。门口站着一位女孩子，穿着土红色的花布上衣，梳着两条大辫子，脸上红扑扑的，嘴里哈着热气。
“你找谁？”夏莲不认识她。
“夏天是住这里吗？”女孩子问。
“是啊。”夏莲觉得奇怪，回头望着夏天，“哥，是找你的！”
“谁呀？让她进来。”夏天闭着眼睛，爱理不理地说。
女孩子进了屋，对夏天说：“夏天，我是张来凤，是同心生产队的。”
夏天睁开眼：“噢，是你呀，请坐，请坐。是进城办年货吧？”夏天想起来，来人是同心生产队队长张富贵的女儿，以前夏天见过几次，就是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张来凤说：“我不是来办年货的，我是专门来通知你，明天队里分红，让你明天上午参加分红大会。”
“哦，明天吗？”夏天问。马上就过年了，社员们辛苦了一年，要得到自己的劳动成果了。夏天说：“我这一年也没干什么，我就不去了吧。”
张来凤说：“我爸说了，你是知青，必须去的。明天上午九点开大会，你最好早一点去。”
夏莲说：“哥，分红呢，为什么不去？去了总能分点什么回来吧。”
夏天叹了口气：“唉，我一个三等劳力，田里的活又基本上没干过，能给我分什么？”说完，看见张来凤还站在那里，连忙说：“坐呀，别老站着。”
张来凤说：“不坐了，我还想去逛逛街呢。”
夏莲说：“现在进城？回来天都黑了。要去最好上午去，现在太晚了。”
张来凤说：“我就在学院路的商场里逛逛，远处就不去了。夏天，明天一定去呀！”
夏天点点头：“好吧，我去。”
张来凤告辞走了。
夏莲看着张来凤，问夏天：“是你们村的？”
夏天生气了：“是你们村的呢！什么我们村的？是我插队那个村的。”
夏莲笑着说：“这不是一样的呀？你现在不就是那个村里的人吗？还不肯承认。”
夏天举起拳头，装出一副要打人的样子：“再说？小心我揍你！”
夏莲机敏地躲开了：“哥，我觉得这个女孩子不错呢。个子也高，身材也好，皮肤也不错，脸上红扑扑的。看着岁数不大，不过农村人结婚早，不知道有婆家了没有？”
夏天取笑道：“怎么？要当媒婆呀？先把自己的事解决了再说吧，要不谁相信你这样的媒婆呀？”
夏莲说：“我是为你着想呢！我着什么急？我又不是农村的。”
“又来了！”夏天扬起手要打夏莲，“农村人怎么了？农村人招你惹你了？口口声声只是说农村人！”
夏莲连忙跑开：“我又没有说你是农村人，你急什么？我是说，你要是看上了她，我就给你说媒去！”
“你这个疯丫头，今天找死呢！”夏天起身来追夏莲，夏莲噔噔噔的跑到楼上去了。
第二天，吃过早饭，夏天一摇三晃地朝同心生产队走去。九点半的时候，夏天到了队里。分红大会就在夏天住的张家祠堂的大厅里进行，这里是队里议事聚会的地方。
夏天进了大厅，里面乱哄哄的。分红的结果，已经用红纸黑字写好了，贴在木板墙壁上。几个年轻人看见夏天来了，和他打招呼。夏天笑了笑，点点头，算是回应了。
红纸跟前挤满了人，夏天没有兴趣看。他看到张来凤也在场，就过去和她打招呼。张来凤的脸似乎比昨天下午更红了。夏天和张来凤聊了几句，张来凤就被别的人叫走了。
张来凤的父亲，同心生产队的队长张富贵扯着嗓子喊道：“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吵闹声变小了。张富贵开始说明分红的具体情况。夏天没心思听，就走到分红榜跟前，看看今年同心生产队的收成怎么样。
分红榜上，把男女劳动力分成一二三等，一等男劳力每天的工分是十分，二等九分，三等八分；女劳力一等八分，二等七分，三等六分。夏天看今年一等男劳力每天的工分折合成钱，是两毛六分钱，口粮是六百四十斤稻谷；二等的口粮是六百斤；三等的口粮是五百四十斤。女劳力一等的口粮是五百二十斤，二等是四百八十斤，三等是四百六十斤。出满勤的，口粮免费。出勤率按一年三百天计。少出勤一天，扣一天的工分，这一天的口粮如果想要，就要折价，钱从工分里扣除。像夏天这样，基本上没有怎么出勤的，就要自己出钱买口粮了。
夏天看了一会儿，有明白的，有不明白的。他问旁边的人，这账是怎么算的。那人笑着说：“你是知识分子呢，这样的事还来问我？我连字都不认识，哪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反正不少我的就行了。”
夏天又去问懂的人，别人一解释，夏天明白了。夏天算了算，自己干一天的农活，可以拿到两毛零八厘，一年要是出三百个工，可以挣到六十二块四毛钱，等于父亲一个半月、母亲两个月的工资。夏天连三十个工也没有出到，能分到的钱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在场的人领钱的领钱，拿箩筐装稻谷的装稻谷。夏天看了，觉得很好玩。轮到他的时候，张富贵问：“夏天，你的口粮要不要？”
张富贵知道夏天没干几天农活。社员不出工，是要扣口粮的。但是，就算是缺勤，知识青年的口粮也是必须给的。在这一点上，张富贵想打马虎眼。
夏天搞不清楚这些，他想，家里经常到黑市上买米吃，比国家供应的贵得多。他连忙说：“要！我都要！”
张富贵笑着说：“都要也只有你自己的那一份，多了也没有。”大家都笑了。
张富贵补充说：“小夏，你来了半年，只能给你半年的口粮。”
夏天想，半年的口粮是两百七十斤，不少了！他使劲点头表示没意见。
张富贵问记工员老刘：“夏天该分多少钱？”
老刘轻轻笑了一下：“一共是十二个半工，合两块六毛钱。”
张富贵笑着说：“小夏，这里还有你的两块六毛钱。”
众人就哄笑了。
夏天接过钱，不好意思地说：“张队长，你等一下，我马上回去拿袋子来。”说完，出了祠堂大门，撒腿往家里跑。
到了家里，大门紧锁，夏莲出去玩去了。夏天开了门，翻箱倒柜，翻出来两只布口袋。夏天用力扯了扯，觉得不够结实。他又找了找，还是没找到更好的袋子。夏天泄了气，就坐下来等父母回家。
中午夏大林和田美华回到家，听说夏天分口粮了，田美华问：“阿天，你一次分这么多，不会生虫吧？”
夏大林说：“人家分的是稻谷，吃多少到大队的碾米机那里碾多少就是了。这个米好，是新米，外面买都买不到呢。”
田美华说：“家里没有合适的袋子。再说，这么多稻谷放在家里容易生虫，到时候都糟蹋了。”
夏大林想了想，说：“阿天，你跟队上的人说说看，农村人那种家里用的小谷仓，要是有多余的话，借一个用用。那个装稻谷不会生虫。”
夏天答应了。吃了饭，夏天飞快地去了队里。他找到张富贵，张富贵说：“你等一下，等老刘来了，好入账。”
张来凤看夏天来了，连忙倒了一杯茶，端给夏天。夏天道了谢，却忘了借谷仓的事。
张富贵对女儿说：“去，看看你刘叔吃饭了没有。就说夏天在这里等他呢。”
张来凤答应着走了。夏天没话找话地说：“张队长，来凤今年多大了？”
“过了年就十八岁了。”张富贵说。
夏天点点头：“比我妹妹懂事多了。我那个妹妹，一天到晚疯疯癫癫的，也不好好读书。”
“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没有用。”张富贵说，“来凤只读了初中，就没让她去了。读了也是白读，没有用。看看你们，还不是一样的要下乡种田？”
夏天笑了笑，没有说话。过了不久，记工员老刘来了。老刘带夏天去看了给他留的几箩筐稻谷：“喏，都在这里了。箩筐队里还有用，你拿别的东西把它们装起来吧。”
夏天这才想起要借谷仓。老刘说自己家里没有多余的，没办法借给他。
夏天发愁了。这个时候张来凤特意来看看夏天弄完了没有。夏天指着箩筐里的稻谷说：“没东西装它们。”
张来凤说：“我家有多余的谷仓，我让我哥给你拿过来。”
夏天喜出望外：“那太谢谢你了。”
张来凤说了句：“谢什么？”人就出了门。过了不久，张来凤和她的二哥张满海来了。张满海双手抱着竹篾编的谷仓，张来凤手里拿着一个圆锥形的谷仓盖。
夏天打开房门，张满海把谷仓放在一边，从外面抱了几捆稻草来，解开铺在地上，然后把谷仓码在稻草上面。夏天帮着抬箩筐，把稻谷倒进谷仓里。倒完了，张来凤把盖子盖好。夏天把箩筐交给老刘，对三个人连声说：“谢谢，谢谢！”
张满海帮着老刘把空箩筐拿走了。张来凤也跟着走了。
这个春节一直到正月十五，夏家吃的都是新米煮的饭。田美华特意让夏天送了二十斤新米给他的外公外婆。夏天的两个姑妈，还有姨妈，两个舅舅，来了以后，都惊奇地说：“你们真是过年啊！”
夏莲特别喜欢吃新米饭。她对夏天说：“哥，都怪你，我又长胖了！”又说：“想不到农村人吃的比我们还好。哥，以后你就一直呆着农村吧，我们家就年年都可以吃到新米饭了。”
田美华打了夏莲一下：“胡说什么呢！”
夏天说：“既然你这么爱吃，哪天我去跟张富贵说说，让他保个媒，你嫁到那里去，天天都能吃到新米饭！”
夏莲握着小拳头，在夏天身上捶了一下：“哼！讨厌！你才是农村人呢！”
夏天笑着说：“你不是喜欢吃新米饭吗？嫁过去就天天都能吃到了。”
夏莲恨恨地说：“你才娶农村媳妇呢！你才一辈子是农村人呢！”
夏大林打断他们的话：“都别说了。大过年的，吵吵闹闹，像什么话？农村人怎么了？往前数三代，夏家都是种田的，都是农村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