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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一、有子初成

他本是个读书人,有才华,有抱负;但读书人还有个称呼,叫做书呆子。

所以总是碰壁。

他还一根筋,死脑筋,不管家人怎么劝,就是不听。

家里穷,小时候每天到邻村、邻村的邻村借书看,大了些便外出求学。以卖字作画讨生活。

直到他碰到了命里的女人。游学回来的时候,带着她回去的。

对于山沟里的人来说,婚娶也都只在附近找人家。而她,则不知道是哪里来的。

刚开始村里的人都说,读书人去过大地方,就是眼界宽。大家都猜测,她是哪个大户人家的女儿,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她很漂亮,但也很能干。

不过她一直不怎么和外人相处。别人去找她聊天,她也神色冷淡,眼神闪烁不会直视别人。甚至有时候敌意满满。大家觉得她看不起乡下人,也就渐渐疏远。

有些男人不怀好意,有些女人妒火中烧。

没有亲友,缺人走动,也就显得很孤立。

但是只要有丈夫在,她无所谓。相反,她觉得非常温馨。

他带妻子回家的时候,家里已经没人了。

私下里,有人说她是灾星,后来又说她是山里的野女人,是山精妖怪。

所以他们搬了一次家。去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们有一间屋子,虽简陋些,却不缺甜蜜。

家里养了两只公鸡十几只母鸡。每天能下八九个蛋。

而她,每天三个,是少不了的。

不但如此,她生第一胎的时候,他还每天去山里打猎。

说是打猎,就他那手无寸铁之力的书生,其实也只是向猎人学了点设陷下套的办法。但仅仅如此是不够的。

他连该在哪里设套都不清楚。所以直到第六天,才有了第一只猎物。

也是一条可怜的蛇,竟然被夹住了“蛇脖子”。

如果它有脖子的话,就该是这个位置了。

他很怕蛇,但是只要抓着蛇尾巴,蛇头因为铁夹子的重力会垂下来,手臂张开离远点,它是没办法扭过来咬人的。不过他天生就有恐惧。

你倒是捡个石头砸死它呀。

可能就是忘了,于是还要跑回家拿柴刀。

妻子见他拿刀,也不知发什么什么事情,还没开口问,他就跑掉了。她怕丈夫会有什么闪失,所以跟了过来。

在空中比划了很久,可是这条蛇总不老实,着实让他为难,但终于还是落刀了。

她这才赶到。

她笑他,便是用手拿着铁夹,蛇也没办法扭头过来咬手的。

去了皮,炖了一锅汤。

她喂丈夫一口,他便忍着吞了一口。再也吃不了了。

他本不是要捕蛇的。

“你把夹子放在那种地方,能捕到东西也是运气了。下次你放到菜地后山的那颗大树下。遮点枯叶,放点食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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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娘子。真的捕到了一只兔子。”虽然看似文弱书生,事实也是如此,可是他的脚力却极佳。声音还在山腰,待她从窗户看的时候,已奔到了屋后了。

“别叫我娘子,听着怪别扭的。”丈夫一高兴,得意忘形,就会文绉绉的,似乎书里才是他的日常生活,和人相处反倒是需要学习的。

“玉娥,真的在树下抓到了一只兔子呢。”他展示给妻子看。

这个书呆子,竟然还真的再说一遍。

“好啦好啦,听见啦。你去了皮,就让我来做一道拿手的好菜。没关系,宝宝安静着呢。要不你来?”

他根本就不会做菜的。而且爆炒兔肉是他最喜欢吃的做法。只有妻子做的,才最美味。

但是大夫说孕妇不宜吃辛辣的味道。

一只兔子,分作两边,然后又分别作了两道菜。一道是爆炒兔肉,一道是清炖兔肉。

虽然都不多,不过他的胃口就不大,只是有些贪嘴。

三千弱水只取一瓢饮,但必须是最好的那一瓢。

至于自己,每天吃的就够多了,那里还吃得了那么多东西。

又过了些时日,他刚抓了一只狐狸,放了血正要扒皮,有人把他喊去了。

他已经渐渐不得不尝试做些事了。炒菜,煮饭,洗碗。虽然有老婆在一边看着,指点着。

也是为了生产时候,她能够躺着静养,自己能够照顾她。

她挺着肚子到厨房的时候,狐狸还在挣扎。

他和自己不同,原本是那么的善良。

不知道是该高兴还是该难过,总之眼泪没能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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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时候,按照妻子的指点,他到山上采了不少果子。

还抓了一只野鸡。

他倒是没有空手抓鸟的本事,似乎是鸟儿吃多了地上早熟的果子,撑坏了。

也飞不动了。

这野鸡肉质鲜美,补充气血,很适合她,适合这个季节。

晒过的被子,暖暖的。

“你说孩子叫什么名字呢?”

“女孩就叫式仪,男孩叫公任。”

“嗯,男孩就像你,女孩就像我。”他叫穆工良,妻子又叫双式。玉娥是闺名。在一起的时候叫习惯了。

家里几亩田,但没有更多的心思去伺候,收成够吃就成了。

果真是运气不错,稻田里竟然有一窝雏鸟。

妻子来给他送水,他把这件事告诉了妻子。玉娥说这时节是很反常的,只怕它们还没能长大,霜雪就会下来,只有死路一条。

她要养它们。连同鸟巢,一起被搬到了家里,安放在房梁上。

肚子越来越大,他也越来越不放心。整天都在家里陪着她。就怕她有个闪失,家里没人照料。

丈夫会不分昼夜地照顾她,夜里她则撒娇地侧躺着枕着他的胸口。可惜床不够大,脚便需要架在墙上了。她喜欢滚来滚去,很活泼,远比外人看上去的可爱、幼稚。好像没有经历童年一样。只是现在,他可不会让她滚来滚去了。

等到有钱了,肯定换一张大点的床。

似乎是小子不安分,她时不时会难受得走不动路,半夜有时候都会醒过来。腰酸,腿脚也疼。她不知道,怀孕生子是这样难受的事情。

这时候他不得不钻到被子里给她揉脚,怕她脚冷,便夹在自己的脚中间取暖。

有丈夫这样照顾,便是再受苦十倍,她也甘心了。

“能嫁你真好。”

“别说傻话。”

吃多了柿子,舌头苦涩得很。每天煮饭之后的锅巴,他就弄碎了倒水进去煮米粥。

但终究嫌淡了。

他趁着妻子去解手,打开了抽屉,里面的钱不多了。本想着给妻子买点排骨炖汤喝的。可是秋收之后,便轮到他家去县里服役了,一去二十天,怎能放心得下。律法规定妻子怀孕期间二年丈夫是免除徭役的。他也不再敢据理力争,担心得罪了官家。而衙役也没想到他还不是很傻,于是托口需要手续费之类的,收了他一笔钱,免了劳役。

只能杀一只老母鸡。可是玉娥不肯。

“母鸡还能生蛋,留着吧。”

“我怕你身体虚,受不了。”

“我够可以的了,一天三个蛋,谁家女人吃得这么好。要对母鸡有点感恩的心呢。”

他笑了。幸福而又满足:她也会开玩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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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秋的半夜,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

是她所希望的,不过丈夫更喜欢女孩。至少他是这样说的。

孩子很健康,也很活泼。

但可害苦了他妈妈。生生撕裂了两层床单,生产之后不知是累得虚脱还是疼痛到晕厥,连同脉象都乱了,一度让人以为挺不过去了,连大夫都无奈地摇摇头。

但是睁眼看到孩子的大眼睛,看着丈夫的怜惜,她就满足了。

好长一段时间都只能躺在床上,也吃不了饭,只能喝点粥。稀释如水的粥。

她只需要安心躺着休养。家里的事情,虽然不是尽如人意,但也都能够安排得井井有条。

她不需要洗衣服晾衣服,甚至不需要脱衣服穿衣服,她不用做饭做菜,甚至不需要动筷子勺子,只需要动嘴巴。

好像刚出生的婴儿,是她一样。

那天,端给她一碗鲜汤,清香甘美,前所未有的好喝。

“你手艺不错啊,什么东西做的?”

“好吃就好。你静静休息吧。”

后来她才知道是那窝雏鸟。

天冷了,没有雌鸟在身边,光喂它们米粒,它们活不了。

半个多月后,她才能下床行走。她笑话说这就是“坐月子”。

当她身体渐渐起色,能够吃得下东西的时候,他杀了一只老母鸡给她补身子。

隔了几天,又杀了一只。

一直杀得只剩下七只。还包括两只公鸡。

他说这样恢复得快。

“有只老母鸡开始孵蛋了。”他安慰说。

整个冬日里,只要有阳光,她便裹着被子在门口晒太阳。

只要她能健健康康的,他就满足了。

孩子自然是更健康的。

“你对我真好。”

“我没有能力让你过好日子,倒是你为我吃了那么多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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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年,她又怀上了。

这一次,虽然有了更多的经验,虽然早早便服用过安胎药,可是却流产了。

好像越是害怕的事情越容易发生。让人早有担忧却依旧猝不及防。

因为人们的心里,总存侥幸,希望着希望的。

也不是摔倒了,也不是受了惊吓。吃的比上一次更好。不知道为什么。

她哭了好几个晚上,也吓坏了儿子。

后来她说是命中注定的。

因为那些雏鸟和母鸡……那些生灵。

这是上天的惩罚。她说她知道,这一定是个女孩。

那时才两三个月,他相信那只是她希望的,她是在生她自己的气而已。

不过惩罚结束了。下次一定可以顺利地生一个女儿的。她坚信。

“玉娥,不管是男孩女孩,我都一样喜欢。你别自责了。”他扭过头,不忍看妻子。

那一定是一张难过忏悔的脸。

可是她并不死心。她知道她犯错了,犯了大罪。因为有一个生命在自己的肚子里死去了。所以她要挽回来了。

而且丈夫对自己似乎有些厌倦了。他常常在田地里劳作到很晚,劳作到很累,累到不想答话,累到一躺下就睡着了。甚至有时候到镇子里去,彻夜不归。她相信一定是因为这次流产。一定是没能生出一个女儿。

多少次夜里,她亲吻他,他只是敷衍地对待。甚至不作响应。

或者碰到了阿任。

甚至孩子四岁了,也依然放在两人中间。没有亲密的空间,或者只是不想要。

她无奈地转过身,看到了当初被撕裂的床单,她再次把手伸进了裂缝。

牢牢地抓紧,狠咬牙关,双眸抽搐着,眼泪翻滚着。

她幻想着再一次生产,这一次,一定能够生出一个女儿。就是女儿。

身子也随之颤抖着。

“哪里不舒服么?”丈夫醒了过来转头问她。

背对着,她不说话。右手拽着拳头,左手猛然用力。

“嘶”的一声,床单又被撕裂了一道。

这一次,比上次还要疼,还要难以忍受。

这一次,被撕裂的是心。

他点亮蜡烛,发现她的下唇咬破一道口子。

血一直流。

但她不需要他的帮忙处理。

借着灯光,她看到了孩子的脸庞,心中有些愧意。

穆公任比一般孩子长得更快些。这也是她唯一欣慰的。

她并非不爱这个孩子,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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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每一次夜深人静,她总能听到那个未能出世的生命在很深的附近某个看不见摸不着的角落里哭泣,静不可闻的声音,也可能只是抽噎,但每一滴泪,滴下来,整个世界都静了下来,都变小了,都凝聚到那个角落,那清脆的声音转化成鞭笞在心头的回响。

好像在喊,妈妈,好黑啊,我好害怕;妈妈,好痛啊,我好难过;妈妈,好冷啊,快救救我。

黑暗中似乎还伴随着鸟儿的叫声。

依声寻去,无尽深邃的黑暗尽头,是光明。但是那条路,太漫长太艰难了。奔跑着、追逐着,跌了一跤。

爬起来,一切明朗了,那光明并不耀眼,柔和而舒服。

外面春暖花开,鸟唱花笑,人间仙境。

却没有人。没有孩子,也没有自己。只有一滩血肉。

是谁在奔跑挣扎,是谁看到这五彩的世界?是谁听到了那自然的天籁?那花儿的芳香,果子的甘甜,感受的光和热、风和醉,难道都是虚幻?

回头再看背后,依然是无尽深邃的漆黑,只是更加冰冷。重回头,眼前的景色也不复存在,和背后一样的漆黑。

依然置身在黑暗之中。光明已经不再。

然而她并没有身体,好像只是一个意识。意识到这一切。

她吓醒了,惊出了一声冷汗。

她相信,她确信,血肉不在了,可孕育的生命还在。那灵魂依然在飘荡着。寻找一个庇护之所。黑暗和光明,痛苦和舒适,轮回和永生。在挣扎。

“你不喜欢我了,对么?”当孩子被安置在另外一个房间之后,她终于问他。虽然对她依旧百依百顺,吃的穿的用的,都竭尽全力。但她感觉变了。

“你怎么了?”

“我还想要一个女儿。”

“一个孩子就够养的了。还是给他最好的吧。”他想要亲她、搂搂她,可是她却转过了身。蜷缩着,就像感觉到寒冷,感觉到寂寞。犹如一个胎中婴儿般,却没有灵魂般的空虚着的冷。

“式仪,式仪,我的乖女儿……”

她开始吃不下也睡不着,甚至还常常梦呓,身体日渐消弱。他看着心疼。

她常常做噩梦,甚至半夜惊醒。她梦到深秋的稻田里,躺着一个女孩,入夜了,她想要唤起那个孩子,可是身体却漂浮在空中,不受力量的控制。她发现自己赤着脚,她就不曾着地过。她想要向前,却偏偏退后。伸出手来,却分隔得更远。张开嘴,声音却像花瓣那样被吹散。花了很久,她才渐渐学会了控制这灵体。她知道她还躺在床上,但是她不认为那是个梦,她知道自己必须解救那个孩子。蝴蝶在她的身上翻飞,小草在她的身下滋长,花儿凑到了她的脸庞。她伸手去碰她的脸。可是一阵春风,将她吹开了。手指划过了她的脸,就像是空虚一样,就像不存在。灵体的缘故吗?

看着蜘蛛在野草上织网,看着壁虎在她身上爬过,看着露水沾湿了她的衣裳。她再一次靠近,她在她的耳边轻轻呼唤,可是毫无反应。她对着她的耳朵呼气,可那孩子也没有醒来。滴滴答答下起了雨。对现在的她而言,每一滴雨就像一座山头那样沉重。但是她无法避开。她想要为身下的孩子遮风避雨,可是雨水却穿过了她的身子。她做不到。

看着雨水打在她的脸上,一滴一滴,最终连成了一片,最终滑落了脸庞,最终湿润了土地。雨水将她打湿了,可是这样,她也依然没有醒过来。雨停了,留在眼角的,就像泪珠。

她用手指沾了一下,就像被蜜蜂蛰了一下。她尝不出味道来。

青蛙从她的身上跳过,蛇从她的身旁游过,蜻蜓停在了她的鼻梁上。

一天天过去,一年年过去,孩子不曾醒来,依然是原来的样子。就好像时间静止了,就好像她在时间之外。那块田地,已经被废弃。不知道因何废弃。禾苗,变成了稗子,变成了野草。黑土,转黄,结成石块。重回远古、天地初开。

直到有一天,那一天,她觉得肚子饿了。她想找点吃的,回头的时候,发现身后有几只小鸟,它们冲过来,啄她的脸,她的身体。很快,一颗眼睛被啄掉了。她伸手挥赶,鸟儿四散逃走。血,滴在了那个孩子的身上,渗透了进去。

飘在空中的,不是自己的灵体,而是肉体。躺在地上的,不是女儿的肉体,而是她的灵魂。她的灵魂,需要血肉。

当小鸟把她的肚皮啄开,当她的血肉注入身下的那句灵魂的时候,她已经没有漂浮飞翔的能力了。但似乎有一双大手,温柔地托着她,将她放在小女孩的身边。她知道那是自己被原谅了的证明。

那是她做过的最温暖的一个噩梦,如果没有孩子醒来的那句话。那一句话并不是她想要的。

式仪,你怎么了?为什么要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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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常常一声不吭地带着孩子离开,周边到处的庙宇,女娲庙,观音庙,甚至是不知什么年岁的狐仙庙,她都恭敬地跪拜,祈求怀孕。

有一次,她在一个破庙里睡着了,儿子怎么叫她她也没有醒过来。她梦到了两个老人,她似乎见过两人。他们在讨论着什么,她便在一旁偷听。一个说起对方尝百草而得医食药理,泽被后世。那人却并不得意,反说这非他本意,今日观之颇多谬误,而后人园囿不察,又局限其中,实则是遗患无穷。开一局面,却通盘禁锢了。另外一人深以为然。那人便问他,老弟征战天下,逢战必胜,可有遗憾?那人说自己征战杀伐,如今才知道,世无永世。想要开万世太平,不过是痴人说梦。那长者只是微笑,似乎并不赞同,却没有反驳。那人又继续说道,自己生平,有一人不能战胜,深以为憾。那长者摇摇头,说心生退意的自己是无法战胜的。那人无可奈何,只好说没败过是最大的遗憾。长者这才笑了笑,说自己这一生也有遗憾,他有一味,未曾尝过。那人刚要问是什么味道,长者却转头。他已经发现了自己。他们问她来做什么。她说求女。她知道这两个人不是凡人,她见过他们的塑像,所以求他们帮忙。两人商量了一阵说得失因果,他们可以帮她可是她要付出代价,她同意了。两人翻了很多医书,炼出了一颗药丸。她刚吃下那颗药,山巅的石鸡便朝天鸣叫,两人转身离开,却没有告诉她,到底该付出什么代价。

当她醒来的时候,儿子在门口追一只兔子。

回家的时候,丈夫已经动员了村子里的人,在寻她。

她只是默默地一声不吭地回去了。

丈夫对她这样任性的做法大为生气,可是看着妻子的脸,终究还是不忍发火。

疏远的人,或许只觉得她有些奇怪,可在他看来,就如发疯了一般。

终于,第五年的时候,她又怀上了。

她非常高兴,整个人的脸色也红润起来,精神焕发,就好像换了一个人似的。

换了一个灵魂一样。

甚至开始主动和周围的邻居走动。

看着妻子这样,他也稍微放心了。

“你第一次生这孩子,听说很危险呢,还是要小心哦。”

“我知道的。肯定顺利生一个女儿的。”

“你们夫妻真是好福气呢。”大家都称赞。“我老公只想要儿子呢。”可惜她生了两个闺女。

顺便不忘了抱怨一下自己的男人。

直到那天,他再次给她熬好了药,她终于喝出来了。

“这是什么?”

“安胎药。”

但这次的安胎药,和上次的不同。

“是我熬的火候不同吧。”

“你骗我,你给我喝的是什么?”他撒谎的时候,就会看着书,或者盯着某个文字。希望不被别人读出什么来。

但这行为的本身,反倒更加明显。

他就是一个天真的蠢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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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不到丈夫会这样对待她。

“我再也不想见到你。”

那夜,她收拾了东西,离家出走了。

他拉她,可是拉不住,被她一甩,撞晕了。

便是孩子阿任如何喊她,她也不理。

第一次波及到了孩子。

他只想要一个男孩,就足够了。

他骗我。

他不想要女儿。他要杀我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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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在山里发现妻子的,她身上还有血液,衣服破破烂烂,就和野人没有分别。

那已经是离家的第九天了。

“玉娥,你没事吧?”

血并不是她的。

是一只花斑豹子的。

“我们回家吧。我错了,你原谅我吧。”

有些女人可能天生难于生产,而妻子第一次就差点去世了,所以他不想让妻子再怀孕。他害怕她会送命。

当妻子再次怀孕的时候,他用了流产的药,而非安胎药。第二个孩子,还没出生就去世了。

可是她还是要生一个女儿。甚至到了那样的程度。

他只能屈服。祈求上天保佑,希望是顺产。

这一次,是真正的安胎药。

可是已经晚了。

她再一次流产了。

在与野兽搏斗的过程中。

如果第一个式仪是丈夫谋杀的,那么这一个,则是自己谋杀的。

因为她本可以更早发现那野兽的。

不,也许更早之前,她就已经死了。

背负太多的弱小生命,承受不了那样的悲痛欲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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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变得意志消沉。不说话了,也不开口笑。

丈夫和儿子陪着她,她再次回到了最初时候的样子。

心怀愧疚的丈夫,没有办法面对妻子。试了很多次,都没有办法令她再次怀孕。

她能感受丈夫的自责,但她一声不吭。

她不想要孩子了。

她的梦,更深了。便是梦呓也让人听不懂,也没有办法弄醒噩梦中的她。她不曾被噩梦惊醒,可是醒来却大汗淋漓,沉默,失神。

只是一个人的时候,喃喃自语,似乎在和谁说着话。但谁也听不见,听不懂。

如果书中,是自己的一个世界;那么梦里,就是她的一个世界。

在那里,她也许会和女儿幸福的生活。可是自己不可能知道了。因为月娥的梦里,一定没有自己的位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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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听到了声音,不知道是欢笑还是哭泣,不知道是天籁还是乐曲,她追随着声音,来到了山里。和风轻抚暖气微绕如纱幔一样,阳光铺撒着懒洋洋的,乐曲在抚慰着创伤。她躺在草地上,渐渐地睡下。那里柔软得像棉,却不缠绵,暖和得像火,却不灼热。明知道是个陷阱,可还是忍不住躺下去,不忍心醒过来。不再饥渴、不再痛苦、不会回忆、不会期盼。就像一团血肉,不需要灵魂充实,不必要骨架支撑。

就像走到了终点,却又连着起点。没有经历,不需要过程。

她能够感到容颜凋零血肉腐朽,她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她不愿意醒过来。有一个声音在呼唤,有一个声音在引导,引导她脱离这一切。但她还不能就这样消失,或者永生。她还有家,还有丈夫和儿子,她睁开眼睛,眼睛好像几个世纪不曾睁开,上下眼皮被人缝上了一样。不管多么疼痛,她还是要睁开,她挣扎着,周身被白色的丝线缠绕着,黏黏的。她是站着的,像是被蜘蛛做成了一个茧。所以站着却比躺着还要舒适。她奋力得撕开那坚韧的茧,冲了出来。她不知道这个人是否就是自己,不过她想要冲破所有的阻碍,开一条路。她冲出来,下脚不稳,摔倒在地。想要爬起来,胫骨已经折断了。她已经脆弱得犹如海枯石烂过后的腐朽,没有生命的脆弱。只要回头,回到那可温暖的“巢穴”中,她就可以不必忍受那样的疼痛。可是她还是爬了起来。

有一个童声在笑,似乎是嘲笑,还带着愚弄。因为她还弄不明白。她抬头,遮天蔽日的乌鸦飞了过来,还有几只从她的眼球和嘴巴里面钻了进去。难受。眼前一片漆黑。等她醒来,已经置身在一个迷宫之中。她回到了那个正常的自己。腐朽脆弱不过是假象。

可是很快,还是变成了憔悴虚弱的样子,没有血肉骨瘦如柴。时间不断流逝,空气越发稀薄,怎么也找不到出去的路。这是什么迷宫?而绝望中的自己,脑海清晰闪现了一幕:摔倒进来的地方,就是出口。出口却远了,她找不到回去的路。

迷宫就是她的子宫,她进去了却出不来了。她被囚禁在里面。

一双眼睛盯着她,一个影子跟着她,就是女儿的。

她没能救女儿出来,所以也甘愿囚禁了自己。

她还是那个她,不和别人说,别人也看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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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在河里抓了好几条鱼。”阿任向她母亲炫耀。

“晚上娘给你做红烧鱼。”

“嗯,娘做的红烧鱼最好吃的。我去拿剪刀给它开膛破肚。”

“别胡乱用词。”他出来训了儿子一句,给晒太阳的妻子披了一件毯子。

看妻子,却没什么反应。

太阳也快落山了。

“青色的那只放了吧,怀孕了。”

“我很想吃鱼子呢。”

“阿任,听娘的话。”他不敢不听爹的话,当他爹认真的时候。

“那里水深,以后别下去了。”

他不知道娘怎么知道自己去了那个水潭的。她一直都坐在门口晒太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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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我今天和爹去地里,路上看到了这个。”

不知道那个路边捡得一个破坛子,托着一株雀斑水仙。连同根部的泥土。

“爹说你最喜欢这种花了。我是连着泥土一起挖开来的。挖得很深,也没伤了根。”他得意地看了一眼身后跟上来的父亲。

那不是她最喜欢的花,只是对她意义深刻。

“我看放在窗口挺好的。”

“这是阴生阳花,趁着现在太阳还未落山,快埋在墙角去吧。这坛子之前用来腌过蛋的,洗过了还是很咸,花根受不了,会失水枯萎的。”

他不说话。她只是远远看了一眼而已。

这花包含了他们初次见面的记忆。

而她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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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也七岁了,我想让他读书识字。”

这些年来,为了这个家,他已经放弃了很多理想。三次科举,他放弃了;便是推荐他到府里学习,他也拒绝了。

只是偶尔去县衙,做做文书案牍工作。孩子能书会写,至少也能谋一个职位。

“你好好教他吧,田地里的活,我能干就干。阿任,你过来,以后要好好和你爹读书习字。不许调皮,知道么?”她捧着孩子的手,语重心长。

“知道了,娘。那我去玩了。”

“你回来。胳膊怎么了?又和人打架了?”

挽起他的衣袖,果然是有些红肿。

“你又去打架。”他高举的手却被阻住了。

“三个人打的,王大胖,毛头还有……”她怜惜地伸手卷儿子裤脚,果然还有一道伤疤。“你也不算输了。下次记得跑开,把平子给甩掉。”

他想不到妻子竟然还帮他出谋划策。平子有些跛脚,跑不快,而穆公任则得了自己遗传,很能跑。不过对方三个打一个更是不该。他不再责备儿子。

“都是扭伤,也没必要揉。今晚别用热水洗脚了。手臂睡前冷敷一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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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爹在后山种的桃树长桃子了。最大的给娘吃。”

“阿任真乖。是刚摘的吧,先放一会。再拿去洗洗。”他娘只是拿了一个,放在手上。

“我洗过了。”说是洗过,只是泡了一下而已。

“这个桃子就没洗干净,有虫子爬过的。你倒点温水,放一小粒盐,用盐水浸一下再洗洗。”同时还扔掉了一个,并解释说,“这个味道不对。连虫子也不吃。”

“你怎么知道味道不对,还有虫子爬过的?”

她没有回答。但她就是知道。

“爹,你也来坐。我念了三遍了。”他爹刚从田里回来。

“还骗你爹。”

“快三遍了,我吃完再念。”他知道娘不是诳他的,所以不敢骗娘。

玉娥要生气,不过丈夫却是放过了他。毕竟一家人坐在门口的机会也不多。即便三个人都在家里。“晚点再念吧。”

晚点就天黑,天黑就睡觉,这样就不用念了。他盘算着。

她吃了一口,便知其属性了,“这桃子,你少吃点。”他告诫儿子。

“知道了。娘这个最大最红,种子留给我,我在门前种一棵。”他也不是很喜欢吃,只是尝尝鲜而已。

“这种子坏了,种不起来。门前的土壤也没山脚那里好。”娘她根本才咬了一口,连核的样子都没看到呢。而且那个还没洗。

“我听说桃子又可以做拜寿用的。爹娘多大年纪了?”

她不说话,他就打发儿子去读书了。

他想和妻子说说阿任的事情。“阿任他……”

“他是没上心。我就知道他读不了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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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你别怕,看我抓了什么。”阿任左手两指捏着一条蛇,“我爬到树上去掏鸟蛋,结果就碰到了它。他还想咬我呢,不过我的手更快。”

“你让你爹把它处理了,夜里用来熬汤喝。以后别抓了,你这个抓法,容易被蛇反咬了。”接着又补充了一句。

“我知道这蛇没毒。”

“又跑那里面去了吧,说不听。”

根本就没有给他否认的机会,只能默认。那里比较潮湿虫子比较多,爹娘不让他去。不过这条蛇,可不是那里抓的。

“今天洗个澡,把衣服换了。别和爹娘的衣服搅在一起。你爬的树是快死了的。有毒素,会长包的,别挠了。”不管是衣裤鞋子的内侧边缘还是指甲缝的碎屑,或者是那股轻轻地带着松油的气味,都说明了这一点。

这树,有毒。

“娘,你真厉害。”

“你去屋后看看,你爹下山了。”

他果然是从山上下来。阿任心说娘真神了。“爹,娘一直都在家里么?”

“应该是吧。”

她就很少走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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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婆,鸡舍里好像少了一只鸡。”

“应该是被什么叼去了吧。买条狗吧。有机会训一只野猫,家里老鼠也太多了。”吵得她睡不着觉,没有办法见式仪。

虽然每一次见面,都是沉重而难受的。

“说不定就是野猫把咱家的鸡给吃了的。”穆公任心说,驯养动物也不容易的,等你训好了它,只怕家里的鸡都被它吃完了。

不过他们父子都不觉得家里的老鼠很多。

她对儿子说,可别冤枉了人家(野猫)。

第三天的时候,穆公任打死了偷鸡贼。他是夜里拿着棍子守着的。

果真不是野猫,是一条狐狸。

不过娘却并没有表扬他,相反,让他把狐狸扔到树林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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