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慈亦是见得执明眼中的隐隐笑意,知他是有意相让,心头一热,但场中之势容不得他道谢,只是朝那执明微微注视,聊表谢意。
耀珲见得众人皆是败在左慈剑下,长声大笑道:“左慈真人、左慈真人……真不愧天人之姿!”说话间,他双目紫芒趋盛,整个人腾地而升数尺,双手并划,劈空掌力呼呼击出。他出掌之时,与左慈相距尚有三四丈,但顷刻之间,他人影已是立在左慈身前,劈空掌又是再出,这般前劲叠加后力,重重叠叠、铺天盖地,似开山、似裂石,一股儿脑的往左慈攻来。乱尘正为左慈担心之余,只见左慈长剑圆转,内力贯逼之下,竟现出七尺金色剑芒,那剑芒如阳光万千,以繁对繁,撞入耀辉掌影之中。
二人陡一出手便是这般全力相拼,一个铁掌无坚不摧、一个长剑千缠百绕,俱已入得道门所言的无我无心之境。这翻翻滚滚间,已是对轰了百余招。乱尘从旁观看,起初尚是目不暇接,但看了一会,便已看出二人掌剑下的各自玄奥之处。那耀辉虽是肉掌,但他修行年月已逾百年、远较左慈之长,双掌间的功夫虽也是卓绝,但与左慈妙不可言的剑法相比,还是稍逊三分。那左慈长剑兜转劈划,每一剑每一式,皆是深谙无状六剑中夷视、希听、微抟的剑意。这时,那耀辉坚掌一前一后,并力而发,正是一招“横扫千军”,左慈剑势亦是一转,使了一招“紫微北斗”,这紫微北斗应和七星曲饶变换之数,虽是一招,却是内含七式、每一式下又有七剑,乱尘因其繁琐,先前修**不得要法,此时左慈亲身体演,茅塞顿开,已是领悟了这精微入神的剑意。
在场之人见得左慈剑招精微,竟是不分敌我,不由齐声赞道:“厉害!”耀珲亦见他剑招巧妙,若再比招式无论如何也是拼之不过,遂生出以内力相斗之意,左手刚掌化为手刀,狠劈在左慈剑锋上。众人但听得听一声闷声巨响,左慈手中的长剑更是不住颤动,嗡音不止。他内力不及耀珲,被这般巨震,自是血气翻腾。耀辉得了优势,只是刚掌狂劈,顷刻间已将左慈逼至陷境。左慈知得自己若败,白冰三人皆是不保,长剑一扫,大开大阖,一反方才阴柔婉转的剑法,如巨石山崩、劈天裂地,众人瞧在眼中,只觉其变招奇快、阴阳转换如意,眼下剑法纵横,尤似于沙场之上千军万马中冲杀突围。
耀珲应对此般强横剑法,也是闹了个手忙脚乱,只觉左慈一剑快似一剑,剑光闪烁之中更招招不离周身大穴,自己一时想不出破解拆招之道,只能不住后退。左慈长剑激舞连攻一十八招,耀珲便连退一十八步,已是被左慈逼到悬崖边缘。
左慈忽然收剑,求道:“神君,您高抬贵手,放过两位师妹罢。”耀珲却是摇头道:“刑罚既定,岂能更改?今日若不擒了你们,这杀人偿命的天理如何可昭?”
左慈心中气苦,但仍是向后跃开数尺,道一声得罪了,长剑更是裹挟雷霆万钧之势,剑尖如狂风骤雨般颤动,众人眼中只见满场剑影,已不见左慈其人,耀珲见剑影如虹疾吐、虚中有实、实中藏虚,看便看的眼花缭乱,又如何能敌?只是将一双铁掌舞的密不透风,那左慈剑法再精,总要与之交接。他抵挡了一阵,瞧出左慈下一剑斩击之势,双掌陡然一合、夹住了剑身,周身内力更是澎湃而出、左慈抽剑不出,只得与之硬拼。斗不多时,耀珲紫气大盛、左慈脸上金光密布,二人头顶更是升起袅袅青烟,显然已拼力至最关键一刻。
金阳浩然当空,却听矗立于左慈身后的那苍天巨树,轰然一声巨响,连根摔下山崖。左慈终于支撑不住,朝后仰倒,哇的一声,一大滩鲜血从他口中喷溅而出。耀珲显然也不好过,调息良久,方才长呼一口气,道:“今日之战,我已胜了,你还再斗么?”白冰见得情郎这般痛苦,直是哭道:“左大哥,别打了!既是难逃一死,我与你同在一穴,有甚么不好?”众目睽睽之下,左慈以剑撑地,勉强支起半个身子,回头看了白冰许久,又转过头来,对着耀辉五人,断断续续地笑道:“我……我还……还能动……你出……出招罢……”
左慈坚持之意,乱尘置身事外都被其所感,恨不得扑身上前、以代其死。但此间经过已是八十年前之事,因缘既定、无可更改,乱尘又是如何能逆天改命?
崖顶有风,风中带着浓浓的血腥味,耀辉竟也为其悲壮所感,立在原地不动。左慈见耀珲不忍动手,提起剑,几乎是爬着来到耀珲脚下,无力的刺出一剑。当剑刺出的时候,他回过头来,双眼含情脉脉的对着白冰,那张满是乌黑血污的脸上,艰难地露出笑意:“冰儿,记……记住我答应……答应过你,我……我们要……生许许多多的……娃娃……要……要一起种树……种许多许多的树……”
耀珲见得左慈长剑刺来,右掌下意识的一抬,可方是出手、便已后悔,但覆水已是难收,左慈受了他这一掌,胸间的肋骨连断三根。但是,他还挣扎着昂起头来,他手中的长剑已在方才一掌间断成数截,没了支撑身体的东西,他就直接在地上爬行。他的眼里心中,已是没有生死。
“不要再打了!不要再打了——”白冰强忍着周身剧痛,歇斯底里地扑上前来,抱住半死的左慈。左慈倒在白冰的怀中,柔情似水的望着她,大口大口的咳着血,已是说不出话来。白冰用手捂着左慈的嘴,想要将鲜血止住,可鲜血有如泉涌,从她指缝间渗出,染得二人身上衣襟一片殷红。白冰口中不住唤着“左大哥”,看着他因剧痛而扭曲的面容,泪水决堤般滑过她惨白的脸庞。忽然间,她脸上浮起毅然决绝之色。众人皆不语间,她执起一片碎剑,闭上眼来,在自己锁骨处深深一划。鲜红的血,从她白皙的肌肤里泊泊渗出。乱尘只觉天旋地转,昏乱中,他仿佛听到了鲜血和着眼泪流下的声音。
白冰那幽然冰清的声音再度响起,如同古井不波般:“这一切既是因我而起,便要因我而灭。”
“不要——”左慈要想阻止她,可是一切已经太迟了——
但听骨肉扯断之响,淋着鲜红血液的锁骨已经扯在白冰手中,冰狐泣血说道:“两位师兄为救人而夺金丸,连累楚王后人枉死,这般罪过,起因在我……现在我便除骨拔筋,以身偿道……诸位神君发发慈悲,放了他们三人一条生路……”
“这……”耀珲等人方才还觉自己乃是替天行道,但见得左慈、白冰二人情深一至如斯,心中均生感慨悲痛,竟怔立在原地、不知如何作答。
嗤啦一声,白冰又扯下一根肋骨,她吃不住痛,玉手直是颤抖,将肋骨滑出手去。她看了看不远处重伤的妹妹与普净,目露怜惜之色,又垂下头来,替左慈理顺了乱发,缓缓的拭静他脸上的血污,深深地在左慈额头垂吻,耳语道:“左大哥,冰儿不能给你生许多许多娃娃了……也不能陪你种很多树白首终老了,就化做一个大树陪你……望君保重!”
她轻轻将左慈放在身旁的平坦处,跪下身子,一根一根地将她的筋骨牵扯而出。那些筋骨一遇山风,便化成纵横的枝条,树枝逢土生根,转眼间,一棵小树便自她脚下生出,树枝颤动之中,冰狐也永远阖上了双目,至死都望着左慈、面带微笑——你说秋深至寒,南雁早飞;后来梧桐树上,孔雀东南;你说携手共老,世不容君情,后来,百年孤独,终是白头。你要记得,苍树未灭,我亦未去。
左慈拼尽全身气力,死死地抱着冰狐尚温的身子,仰天不住地长哭。哭声悠远凄绵,乱尘至情至性,豆大的泪水落将下来。
夕阳如血般绛红,漫天匝地的落日余晖撒在左慈、白冰一人一树身上,似是为他们披上了一衣红衾,将那人、那树、那情、那景俱都融在那片茫茫无涯的血色之中。
但听咔嚓一声脆响,左慈的左腿应声而断,不及乱尘惨呼,左慈右手一摁,又将自己左眼摁瞎——冰儿,你曾言说,你为瞳目、我为手足,看尽世间****冷暖、走遍天涯山海河川……可现在,伊人已逝,****不在,目足何用?****不在,目足何用!
生如其何?生未绝,天未见;情若几何?心已空,悲已尽!
乱尘正无语凝噎之时,又听得白火拥着普净,极轻极轻的说道:“大哥,我姐姐已是去了……他们既是要咱们死,咱们便遂了他们心意罢……”普净望着她,但见得她眼中的凄绝之色,微微的点了点头,只低低的说了一个“好”字,突然间二人身影一纵,已是相拥着纵下山崖去。这山崖深不见底,二人这般摔将下去,竟是连半点声息也是听不得。左慈残了一目一足,见得普净、白火二人跃下山崖,大悲大痛之下,竟不泣哭,反是轻轻抚摸着白冰的脸庞,平静无比的说道:“冰儿,你妹妹他们已是双宿双飞了……这红尘滚滚、世间繁华,左大哥无福消受,还是陪你来罢……”说着在白冰额间深深一吻,身体颤了一颤,已是伏在白冰身前,双手鲜血淋淋,握着数只剑片、直插在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