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亿万里,东极第一城。
夜幕下的合虚城就如蛰伏假寐的巨兽,虽然影影瞳瞳中看不清本来面目,却自有一种卧狮盘踞,随时将要择人而噬的摄人雄威。伫立在城门之下,闭上眼就似乎能感觉到数万年之前妖民的先辈和木系大巫们胼手砥足,斩杀猛兽、剿灭凶禽,建立起东荒第一大城的沧桑付出和厚重的压迫感。
依旧例,深夜时分是不许出入城门的,待熊五前去出示了自己的腰牌及通关印信,几人这才被放入城内。
进得城来,一路通行无阻,熊五将巫罗三人引至专门招待往来合虚城的巫族的居所,时人称之为行馆的地方,进行安置,临走留下了一枚空桑木所制的禁卫腰牌,道:“今日夜深,巫罗大人你等暂且休息,待得明日小人再来引领几位前往觐见我家大人。这块手牌,巫罗大人当是用不上,这两位小兄弟在城内若有任何需要,可于将其出示给任何禁卫,我手下禁卫自当给予你们方便。”
烈山太一自是真心感谢,接过不提。
一夜无事,次日刚刚过了卯时,熊五便带了昨天的两个手下前来拜见,称祖巫大人得知巫罗应诏前来,已经等候多时,便引领三人,到了祖巫句芒所在的甘华殿。
甘华殿位于一片园林之中,东南多山,西北多水,四周树木熙攘,曲廊环抱。以中部水池为中心,叠山造屋,移花栽木,架桥设亭,富有“咫尺山林”的意境。
甘华殿不高,这是因为五行金克木,所以全殿没有用一点金属,全是木楔结构,坚韧有余,但是稳固不足,故此没有太过高挑,不过在精巧方面倒是做足了功夫,石径盘旋,古树葱茏,箬竹被覆,藤萝蔓挂,野卉丛生,朴素自然,景色苍润如真山野林。
巫罗心知句芒宣召自己看病之事只怕是一真九假,有些事不便让外人得知,便命烈山与太一先在殿外等候,自己独去觐见。
到得大殿之上,巫罗巫罗遥遥看到一人端坐在大殿正中,青袍高冠,颌下三缕长髯,眉心宛然一个金色的‘ㄇ’字符,只有祖巫的眉间才是金色巫印,心知这必是句芒祖巫无疑了,当下先向句芒行觐见大礼。虽说巫族十二万九千六百人在创世之初是同时化形,相互之间该以同辈相称,但祖巫的血脉却是比普通大巫又精纯了一层,再者说尊卑之礼也是巫族赖以权制大荒的根本,不可轻废。故而句芒端坐于大殿之上,待得巫罗一套礼节做完方才站起,随即屏退殿上众人,只余巫罗一人。
见得句芒并不言语,只是轻抚颌下三缕长髯,一双丹凤眼似笑非笑的望着自己,巫罗心中暗道,果真来了,不能再等,我得先发制人。便不等句芒说话,先自说道:“闻听得句芒祖巫这里有客人得了一种怪症,合虚城众家兄弟束手无策,巫罗不才,愿为祖巫大人分忧。”
句芒闻言一愣,旋即哈哈大笑道:“难怪巫族水系数万人里你的医术能进前十,没想到竟是如此的玲珑心肠,看来你已经猜到咱家召你前来所为何事,咱家也看得出来你并不愿意就这么简单把‘那件物事’给我。也罢,就先让你诊治一番,让你彻底歇了这份心思。”句芒说完,将右手伸了出来,衣袖往上捋起,示意巫罗来看。
巫罗心思被人看破,也不着恼,也不惶恐,兹事体大,不由得他不谨慎对待。但句芒接下来的动作却把他惊了一跳。
竟是句芒祖巫自己受伤!巫罗心中思绪激荡宛如惊涛骇浪!须知这大荒就是盘古所化,而祖巫是天底下最接近盘古的人,该是何等样的人物,何等样的力量,才能伤到万物之源,万法之宗!这样的力量,怎可能出现在这个世界!
“大人您怎么可能受伤?!”
“你想多了,祖巫之躯又不是真的到了盘古大神那样不死不灭的状态,怎么不会受伤?”句芒看出了巫罗心中所想,轻声道,“倘若只是受伤,也便用不到你了,我巫家哪个不是名医?你且走上前来,仔细观看。”
巫罗闻言,便顾不得冒犯,擎住了句芒的手臂,细看之下,果真发现了不同寻常的现象。只见句芒本是白皙的右臂,此刻青筋满布,好似一条条的活蛇,随着血液流动跳动不休,可见句芒已经完全控制不住右臂了。而且句芒右臂的皮肤也无一处完好,皮里肉里不时的劈啪作响,然后炸响的那一处就变得皮开肉绽,并伴随着一缕青气逸出。虽说祖巫之躯恢复力惊人,下一刻就能将溃烂的皮肤恢复如初,但这种炸响竟是绵绵不绝,一处未停,一处又起。虽然句芒看起来面色如常谈笑风生,但巫罗知道他此刻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痛苦。
这是什么病症?巫罗百思不得其解。诊病四字诀望闻问切,当下渡了一道混元气想要切脉,但句芒一见之下大惊失色,惊呼道:“不可如此——”
但已经晚了,混元气所过之处,就像油锅里撒了一把盐,爆豆也似噼里啪啦炸个不停,句芒半条手臂都被炸成了肉糜……
这意外叫巫罗落得个手足无措,不过句芒却大度的甩了甩他那被炸得不成形的手臂说道:“算了,小事情,我已经习惯了,也怪咱家一开始没说清楚。”
句芒说着话,指着自己手臂道:“咱家手臂上这爆炸的不是别个,全是先天甲木神雷,自是遇不得你的水系混元气。”
原来句芒受的伤十分怪异,伤处有一种十分陌生的能量存留,目前看来这种能量的唯一功效就是吞噬元气,使得伤处不易愈合,可谓阴毒之极。偏偏受伤的是木系祖巫,混沌之躯,混沌元气充沛,自我恢复能力极强。混沌元气不停在伤处聚集,然后转化为精纯的先天甲木元气要修复伤口,祖巫之躯混沌元气源源不绝,偏偏伤处存留的能量也不停吞噬,就造成了先天甲木元气不停的湮灭,大量的能量随着元气湮灭而释放出来,自然便是先天甲木神雷。而五行水生木,句芒手臂遭到巫罗的水行元气入体,大大催生了甲木元气释放的速度,甲木神雷比之前暴烈数倍,这也就是句芒祖巫之躯几近不坏,倘若换个人来,当场炸成飞灰也不是不可能。
了解了原委,巫罗暗擦了一把冷汗,对句芒道:“这伤口好生歹毒,不知伤了祖巫大人的是何人,用的是什么歹毒暗器?”这么歹毒的东西,不是暗器就是毒物,祖巫是混沌之躯近似不灭,这才经得起这样的吞噬能量,若是普通人,只怕早就被抽干全身元气枯竭而死。
说到这里,句芒嘿嘿一笑,对巫罗道:“这个你也不用多虑,伤了咱家的人倒是没用暗器那种卑鄙手段,况且他自己也受了这种伤,而且伤势比咱家还要重。我只是废了条臂膀,他毁的可是全身,这半月以来一直在咱家甘华洞天里好吃好喝的躺着。”谈及受伤的原因,句芒浑不为自己的伤情担心,反倒是为自己在这一点胜过了对手而得意。
“什么!”巫罗吃惊不已,一是吃惊于天下居然有人能正面伤了祖巫,虽然听起来像是一种两伤的神通,但能伤了祖巫之躯的神通本就罕见,二是吃惊于有人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势,居然还没死!
“不必惊诧,拿我一条臂膀换得抓住了他,这买卖咱家可没吃亏。要知道那人十分之狡猾,又有大荒第一等的速度,能堵到他实属不易。当日他发现咱家之后马上显出真身,飞到九天之上想要逃匿,他却是没想到咱家的本相也能飞天,不过是不能用地脉附体而已,只凭本相与人争斗,咱家又怕过谁来!”句芒悠悠然说道。
不过他这也不完全是自夸,巫族与妖族不同,在陆上与人争斗不仅能借用地脉之力,而且可以随意转成本相,实力暴增。而妖族不仅无法借力,连在近地面转化真身也都要受到地脉压制。故而素来打斗,地面就是巫族的主场,而离地面越远,巫族心中越发不适应,妖族反而会因为地脉压制的削弱,更能抖擞精神,相比较而言,天上倒更像是飞禽类妖族的主场了。所以此次在九万多里的天上与人争斗,实是句芒以己之弱,攻敌之强,能拿下这一仗,真是让自家在诸兄弟面前得了不少面子,连带着,这伤势也就不足为道起来。
了解了事情始末,巫罗稳定了心神,深吸一口气,对句芒恭声道:“句芒祖巫的神通,巫罗自是佩服不已,不过请恕巫罗无礼,在我看来,祖巫大人您的伤势虽然严重,但还没到需要动用‘那件物事’的时候,烛龙、玄冥二位祖巫若是知晓此事,必也不会同意。”
“错了,大错特错!”句芒正容道,“咱家这点伤势虽说麻烦,但也不过是疥癣之疾,假以时日这股能量怎能耗得过咱家?咱家问你要‘那件物事’,不是为我,而是要救伤了我的那个人!”
“那个人?”巫罗的心放下大半,只要不是祖巫,天底下还有谁人能从自己手中强讨了‘这件物事’?当下对句芒说道:“职责所在,‘那件物事’干系非常,祖巫大人请见谅,不管是为了谁,巫罗都是不同意的。”
似乎是早有预料,又似乎是胸有成竹,句芒的脸色很奇特,涩声道:“巫罗你很好,烛龙大兄将那件事交由你们几人来做正可谓是慧眼识人。不过,今日咱家要你救下这人非同一般,烛龙大兄已经同意先给这人用‘那件物事’,即使那件物事是——不!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