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三月并未发生什么足以让大元百姓铭记的大事,但是对秦清来说却是终生难忘。
三月初四那个平凡的早晨,一帮不速之客闯进了宁静的小院,她和李瑜从此天各一方。后来,祸事接踵而至,她很少再去回忆那天的情形,除了最后一次望向李瑜时他苍白清俊的脸,但是她永远不会不记得那个日子。
瑜哥哥绝不会放弃她,她一直知道。可他竟在一天一天地数着他们分开的日子么?樊平说,从未见他漏掉一日,那是不是说,他没有一日忘却过她,没有一日不在忍受煎熬?那该是怎样的滋味!
秦清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回到客房的。她只隐约地记得自己努力地微笑,可是众人还是投来了奇怪的目光,然后秀淼担心地说着什么,替她罩上随身带着的披风,搀着微微发抖的她走了出来。身后有人低声嚷嚷了几句,渐渐也没了声音。
“清夫人,我已经生上了炉火,您有没有感觉好些?”秀淼将她扶到床头坐下,见她始终不应声,不由焦虑起来,“我去找人,让他们通知殿下,将章痊再叫回来!”她跺着脚,“那天您叫他不用再来,我就觉得不妥,这不……”说着便往外走,谁知袖子一紧,被秦清重重扯住。
“我没病……”秦清低声道,“别告诉殿下……今日的事,尽量别让他知道。”秀淼见她似恢复了正常,总算放心了些,小声道:“清夫人,您究竟怎么了?您刚才的脸色真的很差。”
秦清低下头,忽然发现自己手里还拿着那册《秦史·商君传》。适才她脸色苍白,诸人以为她身体不适,未敢多加阻拦,竟由着她将书带了回来。只是那书被她无意识地抓了许久,有的地方已变了形。
封皮上褶皱落进眼里,秦清惊得几乎跳将起来,忙不迭地伸手去抚,心痛得连眉尖都蹙了起来。她捣弄了很久才将书面恢复了平整,又仔细地检查了半天,确定书册真的无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她轻轻地抚摸着书上的字迹:“淼姐,你看,这是瑜哥哥写的字。”
秀淼惊讶得说不出话来。秦清拉着她坐下,将书翻给她看:“你看,是不是好漂亮,比我的字好看一百倍?”秀淼张口结舌,发着愣看了半晌,点头道:“嗯,像画儿一样好看。”她指着一个字,“这个字就像蝴蝶在跳舞,我虽然不认得,也想多看几眼。”
秦清顺着秀淼的指尖看去,可眼前的雾气越来越浓,只见一片模糊的墨迹,她用力地笑着:“淼姐,我没骗你对不对?瑜哥哥真的很厉害、很有才华是吧?”秀淼忧心忡忡地点点头。秦清的眼泪夺眶而出:“可是,他却在这里抄书!每一天都过得很不好,都是为了我!可我却……”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秦清的话。一个寺僧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斋饭已经备好,施主是到斋堂去用,还是要人送来客房?”
秦清急忙将眼泪擦干,走到桌前坐下,低下头。秀淼开门出去,笑道:“不敢麻烦大师送饭,我随您往斋堂走一趟,将食盒取来吧。”这原是她一向的回话,不过今日又加了一句:“这两日回寒,我家夫人身子弱,禁不起风。这不下午在寺里走了走,被风一吹便有些受不了了,刚刚回来还哆嗦了一会儿呢。”
两人的脚步渐渐远去,秦清听得那语声传来,那僧人问道:“夫人病了?!可需……”“没有没有!”秀淼笑道,“回屋烤了烤火,早没事了。妇人家嘛总是怕冷的,何况夫人大病初愈……”
那些话是说给王府的暗卫听的,秦清没想到秀淼还惦记着她刚才的嘱咐,并做得这样好。她一直以为,秀淼是一个木讷的人,不如方慈般聪明伶俐,如今才发现自己错了——秀淼其实很聪明,只是她机智的一面,只在想要保护她最想保护的人的时候,才会展现出来。
秦清觉得自己不配。她抚着李瑜写得那个似要破纸而出的“秦”字,听着秀淼的声音渐渐消失,眼泪止不住落了下来,“啪”的一声砸在书皮上,那个俊秀挺拔的墨字慢慢晕开。她大吃一惊,又急又悔,手忙脚乱地掏出丝巾去沾,滚烫的泪水带着墨汁的浓色转移到素色的丝巾上,然而那个字终究不再如先前清晰。
秦清怔怔地看着被眼泪晕花的字迹,眼泪像断线的珠子一样落了下来。这次她将脸扭到了一边,于是便有一滴一滴大大的水珠砸在光滑的桌面,溅起一蓬蓬细密的水雾。
“李瑜”两个字,这么多年以来,一直是秦清生命里最重要的。分开的近一年时光里,秦清也不知将这两个字在心里默念过多少遍,碾碎了洒下去,长出来再碾碎再洒下去,深恐它没有占满心里的每一个角落。
然而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另一个身影闯了进来,在最深的地方狠狠地扎根、生长,挖不出、砍不断,密密的藤蔓凶悍地蔓延,试图将每一寸地方都据为己有。这身影是那样生动,轻易便能撩拨她的喜怒哀乐,以至于那两个深深种下的字竟化作了符号,铺天盖地却淡漠无声。
离开萧璟——秦清未曾放弃过这个念头。李瑜的名字一次次从脑海中掠过,这个念头便一次次愈加顽固。“李瑜”两个字如同一种信仰,只要存在那里,便指向前方唯一可走的路。可是,这信仰究竟是一切选择的基石,还是回避选择的借口?
面对萧璟的深情,她会心软、眷恋、流连,可只要想起着李瑜,无论多么痛苦,她的决定都如磐石般无可动摇。简单的两个字,替她挡去了多少挣扎?她不曾在意王府后院的姬妾、平静地撮合无双与萧璟,甚至不愿怀恨一心置她于死地的秋丽华,因为她知道自己终会离开。
直到指尖触及那刻骨铭心的字迹,往昔的亲密与体贴、欢笑与悲伤潮水般涌进记忆,她才蓦然惊觉,那曾最亲密的身影,竟不知何时在她心里变得单薄,薄得就像一张纸片,一个印记。她轻轻拾起了它,方便地用它抵挡眼前的诱惑、随意地用它挥去恼人的魔障,于是一切心安理得。
她在利用他!那个爱她疼她等她、她曾对他许下终生的人!
而他,以为她身陷苦海,正为她牵肠挂肚,忍着自责、屈辱和辛酸,想要救她!每一个黎明破晓的清晨,他早早起身,在随身携带的纸轴上重重划下一笔,计数着他们分开的日子!
她从未如此刻这般痛恨自己!自私、卑鄙、无耻、冷血、龌龊……她将世上所有恶毒的字眼用在自己身上,还觉得远远不够她对李瑜所作所为的万分之一。锥心的悔恨和内疚让她连眼泪也再流不出来。
秀淼回来的时候,便看见秦清神情恍惚地坐着,听见她推门的声音,眼睛机械地转过来,应该是看见了她,却全然没有反应,见她拎着食盒走近,眼珠也跟着移动,可目光空濛,没有焦点。
“清夫人!”秀淼低低惊呼,“您怎么了?”这一声好像将秦清跑掉的魂儿拉了回来,她的目光一抖,落在食篮上,习惯性地扯了扯嘴角,道:“你回来了?”伸手揭开盖子,微笑:“好香!淼姐,你闻到没?净云寺的师傅们做菜可真有一套!改明儿咱们去拜拜师,将来开家斋菜馆,保管客似云来!”
秦清说了一通,却没听见回应,抬头一看,秀淼正一脸担心地看着她。她又是一笑,将秀淼一把拉过来坐下:“美食当前,发什么愣呢?”将筷子塞过去,眨眨眼,“再不吃就要没啰——你知道的,我这身体一好呢,胃口可是与日俱增的!”
秀淼跟着秦清的日子并不长,但已足够她发现,秦清只要笑起来,再有什么心事也是不会说出口的了。她心里发愁,却没有一点办法,只得一声不吭地埋头刨饭,屋内一时安静下来,只偶尔听见竹筷撞击瓷碗和炉火毕剥的声音。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气氛顿时迥异于秦清制造的欢声笑语,秀淼不自在地抬眼偷觑,却发现秦清吃得十分投入,完全没察觉有什么不妥。
膳后秀淼收拾好餐具,离开的时候忍不住又问:“清夫人,您真的没事吩咐奴婢了?”
秦清正将翻找出的两根崭新的蜡烛凑到灯罩里点燃,闻言连连摇头:“没事没事,整整半抽屉蜡烛呢!”秀淼一愣,正被她的答非所问弄得一头雾水,只听她又道:“淼姐早点休息啊!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秀淼哭笑不得,但见她已自顾自地拿起白日里“借”回的书坐到灯前读了起来,只能暗自长叹一声,叮嘱了一句“奴婢就在隔壁,火小了记得唤我”。似觉得这句纯属徒劳,想了想又加了句“木炭在炉子旁的柜子里”,才将门小心地关好,轻手轻脚地离开。
秦清根本没听见秀淼的话,她的全部心思都在那本《商君传》上,或者说,在书里的字迹上。她逐字逐句地读着,想要把每一个字都刻进心里,任谁也不能再将它们抹去,一遍不够,就再读一遍。
夜色越来越深,万籁俱寂,打更的声音从山下遥遥传来,清晰得如在耳畔。五更已过,秦清仍坐在灯下,炉火熄灭也不知觉。
手中的书已被她翻了不知多少遍,这些曾在清园中便读过的文字如今被她背得滚瓜烂熟。两侧的太阳穴隐隐作痛,她开始难以集中精神,无论如何努力,那太过熟悉的白纸黑字无法再占据她所有的注意力。
心里有什么蠢蠢欲动,她低头抚胸,在下一次痛楚袭来之前,猛地冲到窗前,一把推开了窗户。冰寒的夜风毫不留情地贯入,迎面吹起了她的长发。天际无星无月,整个世界一片漆黑。
绝望如冰冷滑腻的触手,悄然伸出,攥住了她的呼吸。
“当——”
清泠而浑厚的声音骤然划破黎明前的黑暗,鼓震着每一个人的耳膜。是古寺的晨钟。
古钟余响不绝,与心跳呼应。
秦清蓦地睁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远处的天边跃出一线微光,冲破无尽的黑暗,如同在巨大的幕布上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裂口越来越大,万丈霞光破空而出,绚烂无比。
极目而望,山下的城镇已隐约可见,织锦般的晨光中,似有早起的人儿在忙碌的走动。
万物复苏,生机盎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