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丽华到别苑大耍威风却又铩羽而归的事,很快便传遍了王府,私底下众人议论纷纷。她怒火攻心又疑神疑鬼,总觉得萧璟的态度似不如从前亲近,对秦清不由恨入骨髓。在萧璟面前,她仍是竭力做出大方温婉的姿态,背地里却更加喜怒不定,王府的下人们动辄得咎,惶惶不可终日。
竹影听到消息,却是忧上眉梢。侧妃入府之后,她原就担心秦清,想去别苑探望,可思及此举或会引起他人侧目,反替秦清招惹不必要的麻烦,便有些犹豫。正在忧虑不决之时,突然染上了风寒,来势汹汹,竟然一拖就是半月,缠绵病榻,事情就耽搁了下来。谁知身体刚刚好转,就从婢子嘴里听到这样的传言。
竹影来到别苑,与秦清一个照面,二人俱是一惊。秦清一把扶住竹影,急道:“竹姐姐,你瘦了好多!发生了何事?!”竹影摇头道:“没事,只是偶然风寒,如今已痊愈了。”说话间握紧了她的手,皱眉道:“倒是你,二十日不见,竟憔悴成这般模样!你与殿下……” 见秦清眼里流露出痛楚的神情,没有再说下去,沉默良久,抚了抚她的秀发,轻叹一声:“我该早些过来的。”秦清将头轻轻挨着她的肩头,低低地叫了声“竹姐姐”,眼眶不知不觉地红了。
有些话,不需要出口。竹影什么也没有问,秦清也什么都没说,可是冬日的寒意却像是忽然消融了,屋子里有一种温暖默默的流淌,浸润着人们孤苦的心灵。
半晌之后,竹影抬起头来,才看见屋子里还站着的另一个人。秀淼还是如往日一般安静,默默地立在一旁,几乎让人察觉不到她的存在,可是她的双眼,却比从前少了几分麻木,多了几分生气。看着面前无言依偎的两名女子,不知为何,她莫名有些感动;看着始终微笑的秦清流露出脆弱和悲伤的模样,她的目光里有惊讶、有不解、有担心,还有些若有所思。
“清,这究竟是怎么回事?”竹影曾见过秀淼,众姬妾拜见侧妃时,她在秋丽华的身后寸步不离。对于秦清强要了秋丽华随嫁侍女的事,竹影始终不信,虽然秀淼确实不见了踪影;但此刻,她却不得不讶然地睁大了眼睛——她一直坚信是有人恶意编造的谣言,竟是事实!秦清素来与人无争,为何突然招惹这样的事?
秦清顺着竹影的目光望向秀淼,眉头微微地蹙了起来,她走上前去,将秀淼按在椅子上坐下,叹道:“淼姐,你腿脚不好,要多休息,怎么才一会儿工夫,你又站起来了?”回过头来,对上竹影惊奇的表情,她笑了笑,这才解释道:“淼姐,是我恩人的女儿。”
当初的空难发生之后,秦清与李瑜来到这里,落在建康以南的秀水镇外。李瑜昏迷不醒,秦清忧急欲狂,穿着当地人眼里的奇装异服,她费尽全力地背着他,没头苍蝇一样挨家挨户的求救,却屡屡遭拒。夜色深重,人们渐入梦乡,更是连门也不愿再开,甚至对敲门的她恶言相向。几近绝望之际,贫苦的刘氏夫妇披衣下床,掌着油灯,拉开了院门,收留了他们。
当夜,两位善良的老人,用破旧的粗瓷碗,为秦清盛来了稀粥,用褴褛的粗麻布,替李瑜沾湿了嘴角。次日,他们指点她上京求医,临行之际,又捧来了自家儿女的衣服。刘婶的眼里又毫不掩饰的奇怪,更多的却是善意的关怀:“闺女啊,你们小两口穿成这样,可怎么上路呐?我这两套衣服,做工都粗得很,衬不上你们这般人品,你们凑合着穿穿,到了京城,再添置好的罢。”
这番恩情,秦清从来没有忘记。人老了,总难免唠叨,那些心里惦记的事儿,逢人便忍不住要说上几句,秦清听他们絮絮地讲着那对一去不返的儿女,也一点一滴地牢牢记在了心间。参军的铁虎,遇人不淑的秀淼,是刘氏夫妇永远的心痛,也成了她的牵挂。她曾在开善寺向菩萨祈求,让她替他们寻回儿女,但人海茫茫,那泥塑的菩萨岂能真的管用?她从不敢真的抱着希望,直到那日,秋丽华向那个被百般折磨的侍女,喊出了她念念不忘的名字。
秦清将往事娓娓道来,思及当日的情形,心中百味杂呈。那时候的艰辛和惶恐,如今想来,却带着一种笃定的幸福,只可惜,无论是苦是乐,从前的岁月,都似已一去不复返了。竹影轻轻拍着她的手背,了然轻叹,原本准备好的对她莽撞和轻率的责备尽化入了这声叹息——她认识的秦清,就是这样一个将恩情看得比自己还重的女子。或许是过往的生命里有太多的无情和冷漠,一点点的真挚和温情,都能将她打动,让她铭感五内,倾心以报。
秀淼吃惊地看着秦清,半晌说不出话来。留在别苑之后,她惶恐不安、寡言少语,对秦清有七分的感激,却也有三分的怀疑——殿下的宠妾,冒着那样的风险得罪侧妃,只是为了同情她?又或是认识她?就那么简单?见多了高墙深院里的勾心斗角,她不敢相信。面对她躲躲闪闪的质疑的眼神,秦清只简单的说了句“刘叔刘婶于我有恩”,见她诺诺地点头应承,诚惶诚恐地不去追问,只得一声长叹,没有再详细地解释。
秦清讲完了刘氏夫妇的相救之情,并没有停下来。进京、救人、求医、做工、惊变……她缓缓地讲述着来到这个时空之后的遭遇,直讲到西湖寻人、败露回府、迁居别苑,话音落下时,冬日已隐入了西天厚厚的云层之后。这些事,竹影大多早已知晓,却始终静静地听着,没有出声打断,因为她知道,真正的听众,并不是她。
秀淼的神色随着秦清的讲述而变幻,时而惊奇,时而同情,时而忍不住低呼出声,但最终却定格在震惊与感动。她没想到,这总是噙着淡淡笑意的“夫人”背后,竟有这么多悲伤的故事;更没想到,她会将这些隐秘向一个素未谋面的侍女和盘托出,没有丝毫隐瞒——这是怎样的信任?
秦清说完了所有的故事,从衣箱里拿出一些首饰,放进秀淼手中,微笑道:“现在,你已知道我是谁,该不会再怕我了。你跟了我,便是别苑的人,我放了你,你从此便是自由之身——淼姐,刘叔刘婶很挂念你!回家去吧!卖了这些首饰,让两位老人安享晚年。”
秀淼握着首饰,沉默了很久很久,最后,将它们慢慢地推了回来。她第一次抬起头来平视秦清,低声道:“我不走。”她说:“夫人若一定要报爹娘的恩情,请替我给他们捎个口信,报个平安吧——告诉他们,女儿记得他们的教诲,会好好地干活,等攒够了工钱,就回乡探望二老。”
秦清也沉默了很久,这些朴实善良的人们,不懂读书写字,却有最高洁的情操,她想帮助和报答他们,但却更必须尊重他们。她将首饰放回衣箱,回过头来轻轻地笑了笑:“那么,便有劳淼姐替我磨墨了。”
相视一笑,秦清的脸上露出了久违的发自内心的喜悦,秀淼低下头去,神色间仍有几分本能的不安,但更多的,却是新生的轻松和希望。竹影看着她们,淡淡一笑。
就寝之前,秦清照旧端着药酒,来到隔壁秀淼的房间。方慈曾数次想要代劳,都被她摇头拒绝了——有些事,是一定要亲手去做的。在这侯门深院里,她不知不觉地改变着,有时候,她也需要一些人和事来提醒自己,她是秦清,不是“清夫人”。当她笨拙地替秀淼擦拭膝盖的时候,那浓浓的药酒味,就像是来自往昔的证据,印证着那在现实中愈来愈显得虚无缥缈的记忆,向她展示着它们的真实。
秀淼仍旧有些慌乱,但却不再若前几日那般惊恐抗拒。娇小纤弱的女子蹲在她的身前,眉眼低垂,不时柔声询问几句,是那么的自然,全没有纡尊降贵的做作,好像真的将她当作了姐姐。烛影在窗纸上无声地跳动,她的心也渐渐安定下来。
膝盖上的药酒一点点挥发殆尽,秦清取过酒瓶,小心地又倒了一些出来,在手心揉搓。耳畔突然传来秀淼的声音:“二小姐那般厌恶我,却时时将我带在身边,是为了随时随地都可以出气。”秦清讶然地抬起头来,却没有说话。房间里萦绕着药酒独特的香气,和秀淼因长久少言而略显滞涩的语声。
秋长风没有子嗣,只有三个女儿。其中长女丽容与幼女丽锦,均为原配夫人所生,只有次女丽华,是他在南疆之时,与一名当地女子私通所生。女子因难产而死,丽华被送到京城,由秋夫人抚养。秋夫人温柔贤惠,并非刻薄之人,但一名女子独自带着女儿在家等候从军的丈夫归来,等来的却是他与他人所生的孩子,又如何能够气平?
秋夫人从来没有刻意为难过秋丽华,甚至没有打骂过她,然而亲疏之别,嫡庶之分,却是泾渭分明。秋长风在军中步步高升,秋家也由简陋的小院渐渐变成侯门相府。下人多了,人的眼色也就杂了,攀高踩低历来是高墙后的生存法则,秋丽华虽挂着个“小姐”的头衔,却没有少吃排头。秋丽容与齐王萧宏的婚事定下后,各人对她诸般奉迎,对她这个素来不亲的异母妹妹,更是视若无物。
秋丽华最恨的,不是秋夫人,却是秋丽容。对秋夫人,她忌惮、害怕、厌恶,对秋丽容,她则是十二万分的嫉妒和怀恨。同样都是帅府的小姐,凭什么际遇天差地远?!最让她不能甘心的是,她明明比秋丽容更加美丽!秋丽容知书识礼,在她眼中不过是惺惺作态;秋丽容恭谨谦让,在她眼中更是戏谑凌辱。许多年来,最让她痛快的一件事,莫过于齐王横死、秋丽容常伴青灯古佛。
“当年,我的赌鬼丈夫本来要将我卖到妓寨,我抵死不从,他便拳脚相加,后来发现我有了身孕,才总算有了点天良,将我卖给了京城来的牙婆。我被秋府买下,在大小姐身边伺候……大小姐待人很好,见我有孕,也不赶我走,还叫人不要派给我重活……孩子顺利地生了下来,大小姐有时候还会逗他玩……但是,几个月大的时候,他感染了风寒,虽然大小姐替他请了大夫,却还是没能救回来……或许,是我前世没有修够,这世,母子缘份太浅……”
“后来南疆出了事,大小姐没有回府,便直接去了开善寺。大概是心死了,她也不要人服侍,我们这些跟着她的下人,便都没了归属。有的被遣散了,有的去了夫人和三小姐房里,我不懂得疏通打点,被二小姐要了去……从此以后……”秀淼的声音微微地颤抖起来,经历了遇人不淑和丧子之痛,她的心早已死了大半,只想平平安安地过完后半生,没想到,那竟也成了奢望。
秦清轻轻替秀淼放下了卷起的裤管,在自己的衣襟上擦了擦满是酒气的双手,握了握她的臂膀,低声道:“淼姐,别说了,我都知道了——那些事情都过去了,今后,我绝不会让你再受那样的罪,你再也不用回到她的身边。”
令人意外的是,秀淼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宽慰的笑容,而是摇了摇头,道:“不,我还没有说完。”受了太多的折磨,终于可以解脱,或许,她只是渴望倾诉——秦清轻声道:“好,你说,我在听。”
秦清清澈的目光里,没有不耐、没有同情,只有最真诚的关心。秀淼古井无波的脸上忽然漾起了几丝波纹,她一瞬不瞬地看了秦清许久,低下头去,道:“你一定要小心月夫人。”她是老实人家出来的女子,从来不懂得阴谋算计,即使秋府的生活强迫她去习惯、去接受,说出这些话,她仍感到局促和尴尬。
秋丽华在秋府所受的忽视和委屈,终于在与萧璟定亲之后,全部有了出口。下人们的眼光顷刻地变了,她得到了梦寐以求的众星捧月的关注和巴结,终于可以扬眉吐气。宁王侧妃,取代了秋府不受待见的私生女,这个头衔,替她带来了她渴望了几乎一世那么长的一切。她发誓,她要牢牢的抓住它,永远都不放手。
宁王府的日子,简直像是令人难以置信的美梦。被人指着鼻子的她,如今高高在上、趾高气昂。宁王府的姬妾和下人比秋府更懂得生存,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摸清了她的脾性——这喜怒无常、脾气暴躁的新侧妃,最受用的,就是溜须拍马、曲意奉承。半个月来,兰苑门庭若市,各人怀着不同的居心往来其间,其中,有一个人越来越受欢迎,渐渐成了兰苑的常客、侧妃的心腹,这个人就是月霞。
“月夫人看上去真是大方极了,一点也不像王府里其他的人,她对谁都那么得体,倒像是哪家的大小姐来做客的,事不关己的模样,全没有一点企图。”秀淼缓缓地说着,像是在回忆着那些情形,“可是来别苑的那天早上,我被二小姐支使着反反复复地送水泡茶,无意中撞见,是她将那封信,给了二小姐……”
秀淼的眉头不知不觉地皱了起来,她的脸上,还是没有太多的表情,但是秦清却清清楚楚地看见里面的担忧。她轻轻地拉起秀淼的手,那双曾经年轻细嫩的手,如今粗糙不堪得好似半百的老妪。秦清紧了紧那双刻着苦难的女子的手,一字字地道:“谢谢你,淼姐。”
秦清的回应显然不能令秀淼满意,她的眉头依然蹙着,眼里的担心更加深重。秦清的嘴角轻轻勾起一个弧度:“别怕,淼姐,她害不了我的——我们,早就是老朋友了。”
秀淼疑惑地看着秦清,似有些明白,又似有些不解。但是,她分明地看见秦清的眼里,有安抚、有感激,更多的,是自信和笃定,这竟让她慢慢地放下心来,良久之后,有些笨拙地露出一丝微笑。这个笑容映在秦清湖水般的双眼里,她嘴角的笑意更深、更浓了起来。
“倒是尊贵的侧妃殿下,引狼入室,只怕祸事不远了。”秦清淡淡道。被月霞缠上,恐怕真是被卖了还要替她数钱吧?望着几乎已忘了如何去笑的秀淼,秦清的心情有些复杂。这时候的她,做梦也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会是她自己,亲手取去了秋丽华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