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后,秋长风的回信便到了。萧璟与秋丽华的婚事定了下来,消息迅速传遍了大元上下。
街头巷尾,百姓们津津乐道着这郎才女貌的佳事,纷纷议论着这秋家小姐实在是好福气。齐王萧宏与秋丽容的悲剧重新成为说书先生口中最受欢迎的故事,两人阴阳相隔,一人长眠地下,一人青灯古佛,令人唏嘘垂泪;如今,他们的弟弟妹妹就要结成连理,多少让人觉得安慰——对善良的人们来说,这也总算是一种补偿,仿佛残缺的故事终于要有一个落幕,虽然不算圆满,却填补了遗憾。
婚期定在隆兴二十九年十一月二十四日,也就是一个月之后。时间很急,王府上下忙得热火朝天。虽然萧璟娶的只是侧妃,可谁不知道这是宁王与镇南元帅的联姻?更何况府中还没有王妃,侧妃入了府便是一人之下众人之上的主母。府中的奴婢家丁无人胆敢怠慢,一边为采办布置婚礼跑断了腿,一边想方设法地打听着未来主子的脾性喜好,以防他日不小心得罪了她。
离婚期还有二十天时,秦清搬出了宁王府,住进了太湖别苑。别苑很大,主屋仍是一个独立的园子,与清园一样,极其清幽雅静,不过因为离别苑不远便是太湖,因此卧室外并没有掘湖灌水,而是曲径通幽,道旁栽种着各种花卉树木。客院有两处,各离主屋约莫步行一炷香的距离,设有二十余间客房。
整个别苑都是萧璟亲自设计,一草一木无不融进了他的心思,步行其间,无论何处俱是令人心神舒畅,正应着一个“清”字。别苑与主屋都没有命名,秦清入住的当日,萧璟伴着她将别苑转了个遍,回到主屋时,钟琴已备好的笔墨,萧璟让她来取名字。这些日子来,她越来越沉默寡言,适才他一直细细打量着她的神情,从她赞赏的目光来看,她是喜爱这里的布置的。
可是,秦清并没有露出丝毫的笑容,她知道,从今以后她便很难再踏出这里了。没有萧璟的允许,门外的守卫不会放一个人进来,也绝不会让她出去。方慈是唯一一个从王府跟来的人,其他的下人都是新买来的,她一个也没有见过。萧璟特别吩咐过,竹影可以随时从王府过来探望,这本是为了让她高兴,但是听在她耳里,却等同于一句宣告——她被正式的软禁了。
囚室还需要名字吗?秦清突然觉得好笑,有一瞬间,她想笑着抬起头来,对萧璟说“叫‘囚室’如何?”她很想知道他会有什么样的表情。不过最终,她只是沉默了很久,然后淡淡地说道:“妾身才疏学浅,哪里会这样风雅的玩意?若是定要妾身来取,那就只能叫‘无名苑’与‘无名居’了。”
秦清以为,萧璟一定会忍不住皱起眉头来反对,他才名满天下,在这方面,素来是个讲究的人。谁知他听了之后,什么也没说,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便毫不犹豫地挥毫写下了这六个大字,小心地吹干了墨渍,递给钟琴,让他拿去制匾。面对她惊讶的眼神,他说:“无论你怎样想,这座别苑都是为你而建,它属于你。只要你喜欢,只要你住得自在,怎样都好。”
萧璟的话虽然是这样说,但他自己却在这里一住就是八天,隐然把这儿当做了王府。这番做法很是招眼,使得因他联姻而心生疑窦的人们,重又想起了那个醉心风月,不问朝政的风流皇子;有人甚至对他下了“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的定论。这样的结果,让秦清开始怀疑他是故意的,可是,每当看进他的眼睛,看到那里面汹涌的情感,她却又不能确定了。
钟琴如今主管着王府的事务,又忙着准备婚礼,没有办法再时刻跟在他的身边,只能每日来回一次,汇报请示。每当这个时候,秦清总是低垂着眼,不言不语,面上表情平淡得看不出一点波澜;而萧璟则会悄悄地去拉她的手,却总是被她躲开,若是不小心被他抓住,她就不情不愿地挣动。如此几次之后,萧璟便让钟琴全权做主,没有大事不必再来别苑了。
钟琴就这么从秦清的视线里消失了几天,谁知第九日傍晚,他却突然又出现了,赶到无名居时,还因刚才一番急跑而有些上气不接下气。钟琴素来稳重,见他这个样子,连秦清都吃了一惊,忍不住问道:“发生什么事了?”她不问还好,一问之下,本来就要开口的钟琴却反而踌躇起来。萧璟眉头一皱,看着他沉声道:“究竟何事?”钟琴这才瞟一眼秦清,低下头去,小声又急促地道:“无双公主和十一皇子刚才去了王府,小人告诉他们您在这儿,他们说……”
“殿下,门外有一对姐弟求见,属下看他们装扮不似普通人家,不敢胡乱打发。您是否要……”钟琴的话还没说完,守卫已在门外通报。萧璟不禁大是讶异,如今距慕容晴上次私访吴郡不过两个月,没想到她竟能再次前来,想必赵皇对她并没有严惩重罚,看来传言无误,赵皇对这个女儿确是非同一般的宠爱。对他来说,这应该说是一个好消息,可是此时此地,却让他蹙起了眉头,目光不自觉地看向秦清,思及一事,心里骤然一紧。
秦清心头苦笑,她的存在终于碍事了么?或许这是一件好事,如果他权衡轻重之后,能够决定放了她才是正确的选择的话。她主动地站起身来,轻声道:“妾身这就回避——殿下将公主与皇子安置在东边的客房吧,妾身去西边住,这几日足不出户便是。”萧璟的脸色变了变,看着她似想说些什么,心里瞬间转过千百个念头,最终却终是开不了口,只是沉默着点了点头。
明明知道会是这样,明明每天告诉自己几千遍萧璟的事根本与自己无关,秦清心中还是掠过一丝涩意。她轻轻地福了一福,声音清柔:“妾身告退。”说罢快步走了出去。她的裙摆从门角消失的刹那,萧璟站了起来,几乎便要追上去拉住她,但最后只是缓缓走出园子,往大门而去。走到无名苑门口的时候,他的脚步顿了一顿,不远处,是秦清向东而行的背影,虽然方慈寸步不离她的身后,她的身形却还是显得那么孤清,令他心头刺痛。
慕容晴自小便见惯了男子三妻四妾、左拥右抱,但是她从来没有担心过自己——很久之前,她的父皇就笑着说,若她将来嫁了本朝显贵,他便下旨不许她的夫君纳妾,让驸马一心一意对她,让她做世上最幸福的妻子。然而,她却爱上了萧璟,邻国的皇子。她知道一旦选择他,就意味着父皇的承诺再也无效,她将不得不和她的嫂子们一样,与许多女子一起分享自己的夫君,可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心——对一个热恋中的女子来说,没有什么比永远不能待在爱人身边更加不能忍受。
萧璟即将迎娶侧妃的消息传到赵国,慕容晴并不能算很吃惊,她早已料到有这一天,虽然没想到会这么快。事实上,她也一直知道萧璟府中美妾成群,也听说过他对一名小妾宠爱之极,只不过,她都说服自己接受了,只要她将来会是他最重要的人——就像她的母亲那样,虽然芳华早逝,却是后宫三千的父皇的唯一挚爱。可是,数着他的婚期逼近,她却还是焦灼起来,她忍不住要想,那名女子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很美,会不会很温柔?他会怎样待她?
无数的想象画面搅得慕容晴寝食难安,终于,她又忍不住跑了出来。上次回去之后,她借爱热闹的理由搪塞了过去,因为她一贯的淘气,并没有什么人对此生疑,被父皇数落了一顿也就作罢了。只是,她没能瞒过慕容琰,他亲眼见过她在建康时对萧璟的情形,听说她去了吴郡,立刻便猜到了个中缘由。他问她,她既不承认也不否认,他不是个多话的人,便也不再追问,只得暗暗留心,当她再次溜走时,便跟了上去,谁知道没能将她劝回去,反被她拖来了大元,重演了去年的一幕,被迫做了她的尾巴。
当晚,慕容姐弟二人被安置在别苑的客房。慕容琰不知道萧璟和慕容晴说了什么,他只知道,晚膳之后,萧璟邀她到花园散步,说那里腊梅开得正好;等她回来的时候,虽然冷得搓手跺脚,眉梢眼角却都含着甜甜的笑意,让他第一次发现,这个爽朗淘气得像男孩子一样的皇姐,也有妩媚温柔的一面。
慕容晴的脸上带着醉意,那是初尝****的少女特有的神情,她的脸上都写着幸福,可是不知为何,慕容琰却总觉得难以放心。他依然记得元夜那仓皇躲藏的女子,依旧相信萧璟最初便编织着谎言。而且,他比慕容晴多了一个心眼,他问过引他前来的下人,知道萧璟的那名宠妾也住在这里,而萧璟自送她前来之后,便没有离开过。慕容晴没有去问,那女子去了哪儿?慕容琰却在疑心。
萧璟对那名小妾的宠爱举世皆知,并不是什么秘密,他为什么要将她藏起?只是为了顾及慕容晴的感受么?慕容琰隐隐地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而且,同为男子,他更明白“宠妾”的含义——女子们对身份卑微的妾室百般鄙视践踏、认定所谓的宠妾都不过都是玩物,其间有多少自欺欺人,很难说得清楚;男人的感情却常常与名分无关,当他们对某个女子宠到极致,无论她的身份是什么,她必是他心爱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