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日下午,秦清藏在水下的时候,曾暗暗抱怨过时间走得太慢,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得有多么离谱。在这个月色晦暗的夜晚,她独自一人栖身在死寂的湖心孤岛,与满目荒草的暗影作伴,时间已完全停止了流动,而心底的恐惧却在无限地蔓延。
秦清尝试着以回忆往事来分散当前的惊恐,然而第一个闯进脑海的画面却是母亲毫无生气地躺在床上,鲜血流淌了满床满地的情形——那僵硬发青的女人的脸确是十分可怖,可是对孩子来说,母亲永远也不会可怕,这样的回忆并没有使黑暗中的秦清更加惶恐;她的害怕在不知不觉间消减了许多,可是心却越来越冷、越来越痛。
记忆的大门一旦打开,熟悉的画面便奔涌而至。母亲麻木的表情,父亲暴怒的面孔,劈头盖脑的皮带,林雅丽满意的冷笑……秦清抱住脑袋,在草丛中瑟瑟发抖。无边无际的黑暗中,过往的伤痛被狠狠地拉扯着,无限的放大,让她难以抵挡,这撕心裂肺的痛苦似乎带着种令人上瘾的快意,她甚至无法凝聚起拒绝的力量,直到一张带着温润笑容的年轻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回忆里终于有了笑声,是从梳着羊角辫的小秦清嘴里发出的,她一手被还是大孩子的李瑜牵着,一手举着糖葫芦,笑得见牙不见眼;还有欢乐的笑容,挂在十八九岁的少女脸上,因为圣诞又要到了,她唯一的亲人刚刚在电话里向她承诺,他会开车到她的学校与她共度圣诞,还会带来神秘的节日礼物……秦清闭着眼睛,反反复复地回想着那些快乐的片段,终于慢慢地睡去,睡梦中,她的眉头微微蹙起,似是带着临睡前的惆怅——为什么,幸福的时光竟那么少,那么短暂?
后面的两日,秦清还是昼伏夜出,白天就偷偷地找点野菜,傍晚之后便去掰那荷花来吃,因为有与李瑜重逢的希望撑着,倒也不觉得特别艰苦。只是夜晚却是愈加难熬。眼下已是七月底,残月一日细过一日,月光越来越暗,偶尔有云飘过,孤岛上立刻伸手不见五指。黑暗是最可怕的,因为它可以刺激人们无尽的想象,目不见物的时候,任意一声轻响都能幻化出令人惊惧的图像,让人们清清楚楚地看见心底深处的恶魔。
秦清便在这样的黑暗中煎熬着,独自忍受着来自自己心里最阴暗角落的折磨。无声无光的孤寂中,她甚至开始怀疑身旁的世界是否真的存在——她置身的到底是西子湖中的小岛,还是洪荒宇宙中一处被人遗弃的所在?这漫无止境的漂流,是终会到达她追寻的彼岸,还是早已陷入无边无尽的虚空?
黑暗之中忽然响起沙沙的声音,由远及近,似有什么东西飞快地向秦清靠近。她的心里猛地一紧,正要坐起身来,头皮突然一痛,似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她的头发。秦清顿时吓得僵住,嘴里一阵发苦,浑身绷得像石头一样,连眼皮也不敢睁开了——虽然睁开也仍是什么也看不见。
“吱吱、吱吱”,就在秦清吓得快要死去的时候,耳边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叫声,在静寂中格外响亮。原来这扯动她头发的东西,既不是索命的冤魂,也不是眼发红光的比人还大的蜘蛛,而是两只从岸边游水过来的老鼠。
被老鼠扯着耳边的头发,大多数的女子都要放声尖叫,可是秦清却听见自己提到嗓子眼的心“砰”的一下落回了原位。长长地松一口气,她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出了一大身的冷汗,手心都快滴出水来。秦清在黑暗中弯了弯唇角,心道:不都说发烧要捂汗么,这么来一下子,再什么高烧也该退了吧?
两只老鼠的到来打破了适才的幻魇,秦清如同大梦初醒,再次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秋夜的凉风,听见了四周的水声。不仅如此,她甚至觉得多了这两个会跑会叫的小东西,她好似多了个伴,时间好像一下子过得快了。她伸出手去,从老鼠爪下扯回了自己的头发,两只老鼠吓了一跳,吱吱叫着跑到一边去了。听着它们刨动泥土的声音,秦清翻了个身,睡意慢慢袭来,没过多久她便沉入了梦乡。
第三天的傍晚之前,一只乌篷船从孤岛附近经过,远处的桥上有人喊道:“刘二,还不收工,还指着领赏呢?”近处船上的刘二嚷道:“还没到酉时呢!”桥上的人道:“别白费功夫了,都三天啦,连个人影都没有,只怕早出城去了——汤太守已下了令,明儿个只要一半的兄弟出来找,别的该干嘛干嘛。依我看呐,也就是做个样子,敷衍上面而已了!”那刘二听了似觉得有理,支使着舟子划着船径往东岸去了。
秦清藏在草丛里,眼望着小舟远去,知道自己终于可以离开了。凌晨时分,她轻轻地走进水中,借着朦胧的月光,回头看了一眼,竟有些舍不得那两只灰溜溜的老鼠 ——这种怪异的心情,连她自己都觉得有些匪夷所思。游水的时候,她只穿着最贴身的衣服,把外裙小心地顶在头上。一个时辰前,她吃掉了最后的几朵荷花,还潜到水下刨了截嫩藕,但处于半饥饿状态三天三夜,她的手脚终是有些发软。
爬上湖西的岸边时,秦清几已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当时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她在湖边一动不动地躺了许久,好像死去了一样,连气息都快没了。更夫从不远处走过,敲响了当晚最后一轮梆子。待他远远走开之后,秦清悄悄地站起身来,将湿透的里衣脱下,包了块石头,沉入水底,然后换上了只湿了一点边角的外裳,将头发整齐的梳好。
城西有不少大户人家,也有许多从这些人家取脏衣服去洗补的贫穷的妇人,她们多是独力拉扯孩子的寡妇,或是丈夫离家谋生而留了她们在家照顾公婆。她们天没亮便要起床收起头一日洗好晾上的衣服,还要将它们整理叠好送还雇主,再取回下一批脏衣服。
天边露出了微弱的曙光,天色依然很暗,路上行人极少,衙门的捕役还赖在床上没有起身。秦清快步地穿梭在贫民区狭窄的巷道中,不时地东张西望。前方“吱呀” 的一声轻响,一个妇人背着个巨大的箩筐从自家院里走出,箩筐上盖着一块旧布,筐里的东西看不真切。秦清急忙闪身躲到一边。
妇人走后,秦清偷偷地走上前去,见到院门虚掩,驻足听了半晌,里面没有人声。她轻轻地推开院门,伸头一看,院内密密地拉着十几根晾衣绳,房内漆黑,没有人起身的迹象。为了不惹人疑心,她在附近找个了僻静的地方藏匿了一阵,再摸回那家院子时,妇人果然已带了许多要洗的衣物回来。
衣物堆在院子里,卧室里隐隐传出小孩的声音,厨房里热气腾腾,妇人正在准备早餐。秦清深吸一口气,蹑手蹑脚地偷进院去,快速地翻动着那堆衣物。妇人招呼孩子的声音响起,看样子似要从厨房出来,秦清吓得心脏怦怦乱跳,就在这时,衣堆里露出了她想要的衣衫,她以最快的速度扯出衣服,迅速闪出院子。院门伸手掩上木门,妇人的声音已到了院内,大声地催促着孩子洗漱,秦清无声地吁了口气。
秦清手里拿的,是一套有钱人家的大丫鬟的衣裙,四下无人,她将衣衫飞快地套在身上,穿过几条街巷,来到一家当铺外面。天还没有大亮,铺子刚刚开门,秦清躲在一旁偷偷观望,直到进出了几名顾客之后,才施施然地走了进去,笑道:“掌柜的,您这儿可有过了当期的粗布衣裤?”
掌柜的伸出脑袋,隔着栅栏打量着柜台外的女子,立刻明白了她的来意——有钱的大户人家不时要为府里的下人添置衣裳,按理说,这活计应该交给裁缝铺去做,但那些接了差使的大丫鬟却更喜欢跑到当铺买些便宜的旧衣回去应付,借机从中揩油。掌柜的心中有数,当即道:“有是有,姑娘你要几套?”
秦清掰着手指算了算,道:“十三套,大件的要十套,小点的三套,掌柜的,有么?”掌柜的遣伙计到仓库查点之后,面上露出些为难的神色,道:“有是有,不过有一半都打着补丁,只怕姑娘回去不好交差。”秦清似是吃了一惊,犹豫了一阵,压低声音道:“掌柜的,这事儿您可千万别说出去!让夫人知道了,非打断我的腿不可!”说着便诉起苦来,无非就是老母病了没钱买药之类的陈词滥调。
掌柜的暗暗觉得好笑,面上却一派正经地摇着头道:“不会不会,咱们做这行的人,口紧得很,姑娘只管放心!”秦清这才抚着胸口,大大地松了口气。她皱着眉头想了半天,似下定决心般地小声道:“补丁就补丁吧!反正也是粗使奴才,没人正眼看他们,谅他们也不敢生事!”
伙计将一大堆衣服抱出来,秦清仔细地翻看了半天,又不紧不慢地讨价还价了半天,这才掏出竹影当初给的一张十两的银票递了过去。掌柜的检查了银票,是大元最大的“九盛钱庄”的票子,这才找回她七两银子又一百文钱,心中暗骂,主子明明给了她十两,她竟还非要跟他把三两八百钱压到二两九百钱,这也恁贪心了点!于是存心看她笑话,也不给她把衣裳用布扎起,就看着她吃力地抱着一大堆把她人都快埋住的旧衣服,狼狈地走了出去。
秦清抱着衣服出去,走到远离了当铺的地方,遇上一个乞丐便送出套衣服,直到手上只剩下六套。她偷偷地溜到湖边,寻了个隐蔽处,换上了从当铺买来的稍小件的、最破旧的一套粗布衣裤,将从王府穿出的丝质衣裙包上石头沉入了湖底。她再将梳好的头发扯乱,将手脚和头脸通通抹上黑黑的泥灰,又从另一件衣服上撕下破布勉强结了个大大的帽子,将那件衣服也沉进湖里。
做完这一切之后,秦清抱起剩下的衣物,又回到方才那替人洗衣度日的那妇人的门口。她在门上重重地敲了敲,压低了嗓音道:“这家的大婶,你家衣服掉在外面了!”妇人开门出来,秦清指着距离最近的一处拐角,道:“我在那里拾到这衣裙,大婶,是不是你掉的?”那妇人看看秦清手上的大丫鬟的衣裙,回院内查看了一番,大吃一惊,急忙回头接过衣裳,再三道谢,还从厨房盛了碗粥给她。
这碗不算浓稠的白粥是秦清几日来吃的第一顿饭,她一口将粥喝干,激动得眼角都起了泪花。那妇人见她可怜,又多盛了一碗给她。秦清将粥喝完,捧着手里裂了缝的粗碗怔怔地看了半天,忽然道:“大婶,昨天我被一条大黄狗追,把碗摔烂了,你能不能把这碗施给我?”她从怀里掏出几个铜板,道:“方才有个好心的大姐给了我这些铜板,我把它们给你,成不?”
秦清穿的虽是稍小件的衣服,但始终还是男子的衣衫,挂在身上显得她像个格外瘦小的少年。那妇人看着她一脸泥污的恳切的小脸,急忙道:“碗你拿去,铜板也自己留着吧。”秦清却不肯依,坚持着留下铜板,抱着方才的一撂衣服跑了。那妇人追不及,在后面摇头叹气道:“这可怜的孩子,都这样了,还这么犟……”
秦清从先前的乞丐那里得知,城西有一间破落的城隍庙,有好些乞丐聚集在哪儿。她抱着几套旧衣服来到庙前,数道发亮的目光立刻投了过来。秦清站在庙门口,怯生生地道:“我、我可以也住在这里吗?”没人出声,众人的眼睛皆望向几名个子较壮的中年乞丐。秦清见机上前两步,道:“方才大街上有人在施衣裳,那大姐见我可怜,多给了我几套,我、我都给你们,行、行不行?”
几套衣服虽不够庙里所有人分,但足以让几名作威作福的“老大”龙心大悦,就这样,秦清在这破庙里换到了一席之地,真正的一席之地——他们从积满灰尘的神龛后拖出了一条破草席,扔在窗下,于是那便成了她的栖身之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