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瑜见萧璟与钟琴这等反应,不禁心下起疑,暗道此二人莫不是谢广林、卢良玉一伙?这么一想,他便犹豫着没有应声。不过他虽沉默,史捷却点了点头,讶然问道:“二位莫非听说过他的名字?”萧璟似是刚刚回过神来,叹息一声,道:“只是同名同姓罢了……说来实是太巧,李公子的名字与在下一位亡去的好友一模一样,勾起了在下对亡友的追忆,一时失态,实在抱歉。”
史捷道:“原来如此。这世上同名同姓之人原是不少。”李瑜见萧璟与钟琴已完全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又见萧璟风神如玉实不似谢广林之流,这才释怀。萧璟道:“李兄既是京城人士,不知何故远来余杭?”李瑜犹豫了一瞬,但他终究不惯说谎,于是简单地应道:“寻人。”
萧璟闻言没有露出丝毫意外神色,微笑道:“真巧,在下也在寻人。”李瑜不由讶然。萧璟道:“你我同来自京城,又同在余杭寻人,不可谓不巧。只不知谁会先寻到所寻之人?”李瑜怔了怔,苦笑道:“在下已来了月余,所寻之人依旧渺无音信,不知何时才能见到,自是洪三公子先寻到了。”萧璟眼里闪过一道复杂的神色,没有说话。
何窈身体僵直地站在边上,盯着萧璟的目光里充满了恐惧和戒备。萧璟若有所思地看她一眼,道:“适才见李兄与史兄动手,似因这位姑娘而起,不知究竟所为何事?”史捷想起之前的情形,脸色一沉,一言不发;李瑜面露为难之色——毕竟这是何窈的私事,又关系到她的名誉,外人似乎不便插嘴;何窈见萧璟没有为难李瑜,暗暗松了口气,却仍怕他别有用心,当下也不敢答话。
萧璟的目光在三人脸上转来转去,轻叹一声,道:“看来是在下问得太过冒昧了,还望几位不要怪罪。”李瑜见他彬彬有礼,不由有些歉意,正想回说些客气的言语,却见他忽然脸色大变,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前方,整个人变得似着了魔一样。
李瑜吃了一惊,急忙顺着萧璟的目光回头看去,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往来行人依旧行色匆匆,小摊小贩仍在沿街叫卖,不远处对街一个僻静的巷口,也依然和他每次前来时一样,无人进出,寂寥冷落。他诧异地回过头来,想要问个究竟,谁知就在他转头的瞬间,萧璟已从他的身边飞快地掠了过去:“在下突然有件急事,先行告辞,后会有期!”最后一个字音落下时,人已到了数丈开外。
钟琴懵了一下,也不知发生了什么,急忙向李瑜等人告罪,追着萧璟去了。何窈长吁口气,这才发现汗湿衣衫,浑身几乎虚脱。史捷看着她,低声道:“表妹,跟我走吧。”何窈浑身一颤,快步躲到李瑜身后。李瑜皱眉道:“史二公子,你何必苦苦相逼?”史捷定定地看着拼命躲闪的何窈,再抬眼看看李瑜,忽然仰天大笑起来。何窈吃了一惊,更是害怕,李瑜本能地将她护在身后。
史捷笑了许久,低下头来,露出一丝苦涩的神情,道:“罢了,罢了!你竟如此不相信我,我还痴心妄想什么?!”李瑜若有所悟,道:“史二公子,莫非你此来……”史捷道:“你就当我是来传讯的吧……表妹,你与画儿商量出走之时,被府里的下人听去了一些言语,事后让我娘猜到你们的行踪和来意。她一气之下便将你和李公子的事全告诉了何府来人。消息传回京城之后,姑父大为震怒,遣了下人来余杭,要捉你回去成亲——娘本将此事瞒着不让我知道,但还是被我听到了风声……”
史捷的话还没有说完,何窈已知道自己一直错怪了他,歉然道:“二表哥,我……”史捷深深地看着何窈,道:“表妹,那些人怕已快到了——说不定已经到了。你和李公子……赶紧走吧,离开余杭,避避风头。”李瑜看着史捷,好像看着另外一个人,这才自己从头到尾一直看错了他,不由有些惭愧,低声道:“史兄,方才是我错看了你,这厢跟你赔礼了。”说罢长鞠一躬,道:“时间紧迫,你快带何小姐走吧。”
何窈听了李瑜的话,身子轻轻一抖,见李瑜转身要来将她推向史捷,踉跄地后退了两步。自始自终她都垂着头看着地面,并没有说话,可是其间的意思却再清楚不过——她不愿离开李瑜。
李瑜眉头一皱,道:“何小姐,在下官司在身,自身难保;史兄对你一往情深,你何苦定要……”后面的话说出来怕会伤了何窈的自尊,李瑜犹豫了一下,终究没有说出口。史捷却忽然笑了笑,道:“表妹若是愿意随我,我自是海角天涯都愿带她去闯,可惜她心里的人不是我。李公子,我就将她拜托给你了——我虽然配不上她,但她若跟了卢良玉,却更是糟蹋,你一定要护得她的平安,否则我绝不放过你。”
李瑜急道:“史兄,我想你误会了。在下是有妻室的人,与何小姐并无……”史捷用力挥了挥手,打断他的话道:“我不管!总之表妹选了你,你便要好好照顾她,否则你就算跑到天涯海角,我也要把你找出来,让你好好尝尝我的拳头!”李瑜见他又发起浑来,知道说理已不管用,只得道:“史兄,你有所不知,我在京城得罪了权贵,自顾尚且无暇,哪里照顾得了何小姐?”
史捷瞪眼看他半晌,忽然露出一个奇怪的笑容,道:“我原本不甘心告诉你,现在看来不得不便宜你了。”李瑜一怔,不知他言下何意。史捷道:“我娘将你们的事告诉了姑父,姑父觉得家丑不可外扬,便将此事瞒着卢府,谁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还是被卢良玉听说了——不仅听说未过门的媳妇儿跑了,还得知拐跑她的是他往日的眼中钉肉中刺!这口气他怎么咽得下?如今他已带着一班家丁气势汹汹地来了余杭,据说还有长沙王世子的人给他助阵——算起来,他们不会比何府的人先到。”
李瑜万万没有想到史捷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不禁愣住,半晌之后,深深一礼,道:“多谢史兄不念旧恶,前来示警!”史捷转过头去,咧嘴道:“我可不是想救你!李瑜,你听清楚,我跟你说这些,是要你知道你和表妹已在一条船上,你必须给我好好护着她!”李瑜如今已知道他的性子,心里感激,却也不再多言。
史捷想了一想,觉得话已带到,再没留下的理由,深深地看了何窈一眼,大声道:“你们保重!我走了!”说罢拔脚便行。李瑜全没料到他说走就走,大吃一惊,唤道:“史兄!”史捷摆摆手,头也不回地去了。
何窈低声道:“李公子,回去吧……你若是不舍得离开余杭,我们呆着不出门便是。”李瑜默然不语,缓缓向天水书阁走去。然而经刚才那么一耽搁,书阁却已关门上锁。看着手里几本已读得烂熟于心的经史,李瑜神色微黯——又要浪费一夜么?思及适才萧璟的话,喃喃道:“不知那洪公子究竟见到了什么,竟走得那么匆忙?”何窈眉头一皱,道:“李公子,你以后千万别再招惹那洪公子了。”
李瑜怔了一怔,讶然道:“为什么?”何窈的神情有些闪烁,含含糊糊地道:“我总觉得他神色不正,不像是好人,恐怕对你没安好心。”李瑜不以为然地摇摇头,却并未与她争辩,对她奇异的神情也没有注意,只在心里矛盾地想着——要不要暂时离开余杭?
回去的路上,何窈心里十分紧张,不住地拿目光偷望四周。萧璟的忽然离开,让李瑜和史捷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但她却隐隐猜到了个中因由。李瑜默认了史捷的请托,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跟在他的身边,如今她最怕的事,就是秦清忽然出现在他们面前。
何窈并没有猜错,萧璟刚才确是看见了秦清。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瞥,他根本没有看清她的容貌,甚至连她的衣着也没有看清,但是他却没有丝毫怀疑地认定——那就是她!可是就在他的目光转过去的一瞬间,那个窥探的脑袋便迅速的缩了回去,依稀只见衣角一闪,人已不见了踪影。
萧璟用最快的速度追到巷口,一时间什么也管不了了,连撞到了两个行人也完全没有意识到,然而狭窄的小巷里哪里有秦清的身影?巷口处,一个货郎撑着卖糖葫芦的架子不时地吆喝两声,一个年老的婆子坐在地上,拨弄着身前地摊上的小物什,一个脏乎乎乞儿靠着墙根正打着瞌睡,破旧的布帽歪在一边,头都垂到了胸前,连那缺了不知多少道口子的劣质瓷碗什么时候滚到了黑乎乎的脚边都不知道。
望着空荡荡的小巷和尽头处拐角,萧璟的心猛地一沉,咬着牙根飞快地追了进去。货郎和老妪被他吓了一跳,各自惊讶地看了过来,地上的乞儿却兀自睡得正香。他的袍角从乞儿的身前划过,带起一阵微风,那乞儿却仍一动不动地歪着身子,也不知做着什么好梦。可是当他奔到小巷尽头,转过拐角之后,那原本睡得死猪一样的乞儿却忽然挪了挪身子,缓缓抬起头来,往他消失的方向悄悄地望了一眼。
乞儿回过头来,小小的脸上全是尘土,除了那清澈明亮的眼睛,几乎分不出五官。地摊后的老妪无意地看了她一眼,却忽然觉得有些眼熟,盯着她看了看,露出惊异之极的神情。乞儿也认出了她,微微一怔之后,友善地笑了笑,露出了几粒雪白的贝齿。老妪似想开口询问什么,乞儿冲她摇了摇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重新垂下头去,一动不动地靠在墙角。这一切不过发生在眨眼之间,看着仍同方才一般沉沉睡着的乞儿,老妪几乎怀疑是不是自己老眼昏花了。
没过多久,萧璟又从小巷走了回来,步子极慢、极沉,好似已在一炷香的时间内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钟琴方才顾着安抚被萧璟撞倒的路人,谁知一转眼又跟丢了萧璟,想到自己几日来已严重失职了两次,急得冷汗直冒。他在长街上来回寻了几圈,目光忽然扫到从小巷出来的萧璟,连忙飞奔过来:“公子,究竟发生什么事了?”
萧璟神情有些怔忡,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方才看见的那个模糊的面孔,还有她消失的情形。良久之后,他心里一动,缓缓回过身去,目光落在墙角的乞儿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