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最后一位观众
公元前265年,齐襄王十九年。
这位乱世中绝地逢生的董事长,在战战兢兢中迎来了自己上任的第十九个年头。或许他知道,或许他不知道,这将是他最后一个年头。
在这之前的公元前269年,赵国用赵奢为市场总监,给了秦国狠狠的一闷棍。好家伙,这一闷棍直接把秦国弄得经脉大乱,很长时间回不过神来。饶是秦国身经百战,铜皮铁肚,饶是秦国已经如此深厚的内力,仍旧被赵奢刚猛中夹带阴柔的这一记冷不防的反击轰了个趔趄。
当时,秦国公司势如破竹,无往不利。一部轰轰奔驰的战车突然一头扎进了壕沟里,黑烟突突地直冒,那憋屈,可以想象。所以秦人对赵奢从此无比地忌惮,但是这笔账却非算不可。
于是,在公元前265年,秦国战车歇了一气后,再来找茬。赵国深知四年前一仗让秦国憋闷到了肺腑,因此不敢大意,把长安君送到了齐国临淄,作为人质,请求齐襄王的支援。
齐襄王从忧患中走来,明白唇亡齿寒的道理。于是,与赵国兄弟同心,一起阴击秦国的攻势。
记住,这是齐国公司最后一次向周围的小兄弟伸出援手。
也就是这一年,齐襄王怀着对儿子和齐国公司无比的忧虑,怀着对先人无比的忐忑之心,踏上了西去之路。他的一生,是如此不遮风不避雨,如此心惊胆战。他亲眼见证了乐毅在自己的地盘上挥鞭勒马,见证了齐国公司几近灭亡。当然,这不是他的错,但是他却不知道怎么去面对列祖列宗。
他,走了。
这是他的万幸。
他的儿子建接过了董事长的大印,史称齐王建。
这位董事长,虽然叫建,却毫无建树。他早就被外面尤其是西面秦国的金戈铁马扰乱了心神。在泰山将倾的压顶时刻,谁都不是圣人,谁都有理由胆颤。
还好,经历过忧患的董事长的母亲,成了这个孤立无助的孩子的定心石。这位坚毅、沉稳的母亲在儿子继位后,成为一个公司的精神支柱。她,遇事沉着不乱,有理有据,很好地掩饰了儿子的焦虑懦弱。她,史称君王后。
司马迁说她“事秦谨,与诸侯信”。她表面上对秦国毕恭毕敬,背地里却与其他兄弟公司保持密切的联系,随时以应对不测。
君王后的这个外交策略,如果细心的话,我们会发现,跟秦国的“远交近攻”有遥相呼应的,或者说针锋相对的。秦国对遥远的齐国实行远交策略,而君王后在千里之外对这项政策微微点头:秦国对近在咫尺的韩、赵、魏实施近攻策略,而君王后对同在一条船上的兄弟信守承诺施以援手。
单凭这点,君王后就可称为贤能。
单凭这点,齐国仍可称为“泱泱乎,大国”。
可是君王后的远见卓识,在她死后被儿子齐王建抛诸脑后。齐王建并不难预测到他撇弃其他兄弟的后果,那么,是齐王建傻吗?他当然不傻,他不过是太胆小而已。
他胆小到不敢跟强秦正面交锋。
他胆小到不敢让齐国与五史携手抗秦。
他胆小到不愿提起齐国的前途,哪怕是后路。
他放弃了君王后的政策精髓,他一味地“事秦谨”,却不再“与诸侯信”。
齐王建五年,公元前260年,秦国再度出手,派白起、王龁联手攻赵,制造了有史以来最大的惨案——坑杀赵军四十万。当然,长平之战失利的主要责任要归咎于赵国临阵换帅,用纸上谈兵的赵括替代了老将廉颇,但是,如果当时齐王建秉承老爸和老妈一贯的策略,对赵国的求助,施以援手,或许这桩惨案就可避免。
当时,事情万分火急,齐国的周子向齐王建申明利害关系,说赵国就好比齐国的屏藩,赵国挂了,齐国就推动了挡箭牌,“犹齿之有唇也,唇亡则齿寒”,多么浅显易懂的例子,可是齐王建不听。
周子又打了个比方,说现在的局势好比“奉漏瓮沃焦釜”。什么意思?就是一只大铁锅都被烧得通红了,而你捧着一个漏水的罐罐,前去往这锅上泼水。如果不赶紧跑,水都漏没了,锅也烧化了。
这个例子更加一语中的,赵国就是那只铁锅,秦国则是锅下面熊熊的火,齐国则是那只破罐罐。齐国这只破罐罐本来就漏汤洒水的不大中用,如果再慢点,赵国这只铁锅早就被秦国烧化了。
饶是周子如此声情并茂,但还是打动不了齐王建,结果秦国坑杀了四十万众,惨绝人寰。
秦国看清了齐王建的骨头,为了让该伙计更加苟且于秦,秦国公司开始大玩“无间道”。其中,被秦国成功反水的最大间谍是齐国最后一任CEO——后胜。这厮秘密接受了秦国的政治献金,成为秦国最可靠的卧底。
试想,董事长苟且度日,CEO被人反水,这间公司还有什么前途可言?秦国在大一统的路上越来越得心应手、轻车熟路。其他公司在被大一统的路上也越来越配合,这无疑加速了这一历史进程。
从这点上考虑,齐王建倒是为历史的发展添砖加瓦了呢。
如果不是他的苟且偷生,中国历史上第一家大托拉斯——秦帝国的诞生还要推迟个几十年没问题。
但是,齐王建就是有这个魄力,让历史的车轮加速向前。
在大周证监会这最后一幕戏剧上演的时候,齐王建没有披挂上阵,出演他该演的角色,他选择了做一名观众。他安静地坐在礼堂的最后一排,看着韩、赵、魏、楚、燕轮番被秦国公司叮叮咣咣的拾掇。
他始终保持沉默, 一言不发。甚至,他还会为兄弟秦的出色演技叫一声好。
直到大幕即将落下,兄弟秦把其他五兄弟都砍杀在台上。兄弟秦觉得观众也有登台的必要,于是,给了齐王建最后一次登场机会。
公元前221年,齐王建四十四年,兄弟秦对齐王建招手说,来,我给你五百里地,让你安身立命。
齐王建从礼堂的后排缓缓起身,用自己匮乏的想象力努力想象那五百里地是真的。他上台,去接那五百里。
兄弟秦当然不会给他五百里,齐王建在共邑被活活饿死。
临死的那刻,他一定恍然明白:兄弟秦其实是一名影帝,但就是这位影帝亲手拉上了春秋战国的最后一张大幕。而自己,不过是最后一个苟且看完该剧的观众。
二、秦国时代
其实,自乐毅破齐后,历史就正式进入了秦国时代。
自齐王建后的历史没什么好讲的,无非是一本流水账:某某年,秦国公司攻伐某某公司,夺多少家分公司。
但是,历史很多时候就是流水账,还是记一下的好:
齐王建五年,秦国公司攻伐赵国,坑赵人四十万。
齐王建十六年,秦国公司终于忍不住肚子里的馋虫,灭了大周证监会,结束了证明监会长达几百年名存实亡的管理。
齐王建二十八年,齐拜秦国为大哥,齐王建以小弟身份去咸阳跟大哥叙旧。
齐王建三十五年,秦国公司收购韩国公司。韩国公司成为第一家顶不住压力,被秦国恶意收购的公司。
齐王建三十七年,秦国公司收购赵国公司。
齐王建四十年,秦国收购楚国公司。
齐王建四十二年,秦国收购早已名存实亡的燕国公司。
齐王建四十四年,公元前221年,命运终于逡巡到了齐国这里。这么多年来,齐王建眼睁睁地看着秦国鲸吞蚕食,把身边的兄弟公司一个个收拾利索。他明白自己早晚会等到这一天,可是这样的等待与其说是等待,不如说是煎熬。从另外一个意义上说,最先被收购的韩国公司的董事长是这六家公司董事长里最幸福的一位,他最先解脱了。
相比之下,齐王建是最痛苦的一位。他眼看着一个个的兄弟走上穷途末路,那种心理煎熬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但是齐王建又不能主动跟秦国说:哥,我报名,你先来收购我吧。
主动请死,这是不可以的。
司马迁说,秦国为了先灭掉身边的三晋、燕、楚,时不时地贿赂齐王建,目的就是让齐国袖手旁观,齐国公司也因此四十多年不受侵犯,齐王建得以安享四十年幸福。
司马迁认为齐王建这四十多年是幸福的,就像刘禅“此间乐,不思蜀”一样。其实幸福不幸福,只有当事人齐王建心里明白。
想必,等死的滋味还不如直接死了好吧?
等死,那种心理恐惧一般人承受不了。记得有个故事,山贼抓了一个富人上山,为了勒索钱财,把富人吊起来,在他脚下放一个碗,然后在他脚心上刺了一下,说:“我已经刺破了你的脚心,你不说你家的钱藏在哪,我就让你滴血而死。”然后,山贼就往碗里滴水,造成富人滴血的假象。第二天过来看,没想到这个富人太胆小,活活吓死了。
你说,一个等死的齐王建会幸福到哪里去?
三、无冕之王
公元前221年,秦国收购了市场上最后一家公司——齐国,完成了一统市场的霸业。
不过,这段霸业没有持续多长时间,陈涉吴广揭竿而起,各地百姓纷纷响应,“楚虽三户,之秦必楚”,秦国的霸业迅速灭亡。
齐国公司自太公创建,至齐王建,共计825年,历三十二位姜氏董事长,八位田氏董事长。其间人才辈出,有董事长,有CEO,有学者,有思想家,更有大圣人,这种几乎不断代的人才涌现,是任何一家其他公司无法比拟的。
至大周证监会暗弱,齐国成为实际上的经济、政治、文化、思想中心。尤其以稷下学宫最为后世敬仰。那里是中国精神的智囊宝库,中国思想的发轫源头,随手抓一位,就是闪光全球的人物。
客观地说,齐国除了武力稍逊(貌似比秦国也没逊到哪里去吧,也就是最后的几十年才被秦赶超),其他条件都比秦国好,具备一统市场的能力和资格。
而秦国,除了不缺武力,几乎样样都缺。
但是,最终统一市场的,却是秦国。
造化弄人啊。什么是造化?造化,不是唯心者的托辞,不是失败者的借口,而是一个积累过程,一个量变到质变的方向性改变过程。
秦国的造化在于,秦国的威猛从商鞅变法开始启动,属于典型的后程发力(前半程想发也没得发),如果要建坐标绘一幅图,那么秦国的发展历程就是一条y = ax+b的直线,并且a>0,于是秦国一路逐渐加速、加速、加速,直至超越并消灭所有对手,一气呵成,打完收工。
齐国也不至于衰到是一条y = ax+b(但是a<0)的直线。齐国的发展可以绘成一幅曲线图,它是一条波,既然是波,就会有波峰,有波谷,遇见波峰的时候齐国是威猛先生,遇见波谷的时候,齐国是好好先生。可惜波峰的时候齐国没能成功一统市场,波谷的时候却不幸被收购了。
秦国就不一样了,当他不断提速的时候,他势不可挡,想刹车都刹不住,以至于一气呵成。等爬到顶点,想歇口气的时候,又哗的一声做了一个自由落体运动,跌落下来。速度之快,世所罕见,秦国几乎是最短命的市场垄断者了。
虽然齐国始终没能再迈一步,到达巅峰,但是就凭着波峰时达到的高度,已经足矣。是哪个天才老外说的,缺憾,也是一种美。其实何止“也是”,简直是一种更耐看,更有意味的美。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齐迷们只能这么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