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子车早早去了西子楼,买了一坛五十年的青梅酒。这酒当然是带给史先生的。
秦书院里面有一片湖,波光万顷,水色壮丽。不知哪位先贤给这湖起了一个奇怪的名字——无名湖。但这里是书院,所以大家也就见怪不怪了。无名湖正是赫赫有名的“书院三景”之一。来咸阳的游客与行商倘若不来无名湖一看,那么真是不好意思对人提起自己来过咸阳。
此刻,子车正经过了无名湖。湖畔站立着一个奇怪的人。
这时候已是由春如夏的季节,天气虽不说酷热难耐,但却是暖意十足。这人穿了一身厚厚的不知是什么动物的皮毛制成的皮衣,带了一顶厚厚的毡帽,手拿一根钓竿,于湖畔垂钓。但无论是过路的学子还是在湖边休憩的人并没有人投之以奇异的目光。
子车曾听嵇籍提起他乃是“书院三怪”之一,再看这湖边之人,这必定也是三怪之一了。子车心中顿觉十分有趣。秦书院的自由之说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子车正愁不知去哪里找史先生呢,于是便起了上前询问的心思。
子车走到那人近前,抱拳行了个礼。那人依然专心垂钓,仿佛没看到子车一般。
“兄台,我想找史大彪史先生,请问该去哪里寻他?”
“后山青竹亭。”那人并不转头,依然故我。他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
“这个,我倒是不知青竹亭在哪,烦请兄台再指个方向吧。”子车挠了挠头说道。
“你这是美酒么?”他依然没有转头。
“五十年的青梅酒。”
“好,我带你去青竹亭,你请我喝酒。”说完,直接将钓竿扔在了岸边,转身就走。
子车急忙跟上,说道:“这酒是带给史先生的酒,恐怕不能请你喝。”
那人并不答话,依旧前行。子车摇了摇头,只好跟上。
在满山苍翠的后上有一个由青竹所建的凉亭,史先生正倚着一根柱子喝着他酒壶里面的酒。
突然他的眼睛猛地一睁,鼻子使劲嗅了嗅,随后出现了一种陶醉的表情,再一转头,看见了子车两人,也看见了子车手里的那坛酒。
“嗯?五十年的青梅酒!不错,不错!孺子可教!”史先生眉开眼笑道。
“见过史先生。”子车先行了个礼。
“你小子倒是真有礼貌,不过我书院并没有那么多尊师重道的规矩。来,先陪我喝几杯再说。”说着也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两个碗来,放到了面前的石桌上。
子车坐了下来,那人也跟着坐了下来。
“哎?我说李牛你坐下来是什么意思?”史先生连忙问道。
“喝酒!”李牛目光坚定地说。那意思是告诉史先生你别想把我赶走。
史先生苦笑着摇了摇头,只好又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个碗来。忿忿地念叨着“真他妈和嵇籍那小子一个德性。”
三人连喝几碗之后,终于停了下来。史先生擦了擦嘴,说:“子车小子,既然我喝了你的酒呢,自然不会白喝。听嵇籍说你于修衡一途是一窍不通,今天我就先给你开个窍。也算是给你上的第一课吧。”
“多谢史先生了。小子洗耳恭听。”
李牛并不理二人说话,依然默默地喝酒,史先生瞅了他一眼,生怕他把酒喝光,连忙不甘地又倒了一碗酒,然后才对子车说道:“所谓修衡,修的是自身与这个世界的平衡。人之身体自成一种平衡,这乃是小平衡。但芸芸众生既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便不能脱离这个世界的大平衡。
“正如云雨,江河,湖海之间水汽的交互,人类的吃喝拉撒也是最平常不过的平衡。这种物质上的平衡很容易理解。
“但修衡一途,其实更在于心。你有你的世界,他人有他人的世界。于这世界来说,你只是沧海一粟。但倘若你死了,意识消散了,那么这个世界其实也便是不存在了。这个世界是唯心的!
“很久以前人们相信这个世界是唯物的,于是他们安定地耕种、生活,慢慢地以勤奋来创造了一个物质文明的世界。当然这个世界确实存在着唯物性。即便是如今的秦国,人之所求也不过是丰衣足食,建功立业。但这只是世界初生之时所赋予一切事物的本来属性。
“就好像石头就是石头,即便用它建了座石屋,他依然还是石头。于是一切文明与个人的发展其实仅仅只是物质性的平衡。哪怕是沧海桑田,世事变幻,但一切终究只是循着这个世界既定的平衡在转变。
“于人而言,这样的世界大概很没意思。于世界而言,所谓活物与死物其实并没有差别。正所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于是有人试图找出某些可以打破平衡的方法。无论怎样努力,他们终于发现:平衡是世界的终极定则,不可打破。
“但他们终究是发现了一件事情,一件震惊世人的事情:这个世界是唯心的!
“我们不能打破平衡,但可以遵循某种前所未有的新的平衡。这种平衡是非物质性的,是玄妙的,唯心主义的平衡。人类终于可以在一切既定的平衡之下,创造出一种可以由人的自由意志选择的平衡。这便是修衡!
“于是人之于世界,便不再是一个可怜到无足轻重的个体。生命也便终究与石头不同!
“在之后的几千年里,衍生出了很多修衡的流派。以礼入衡,以儒入衡,以道入衡,以法入衡,以残体入衡……诸般种种,各有玄妙。
“于是人有了可以飞天遁地,劈山斩海的诸般惊天伟力。但修衡者需要谨记的一件事情是:所谓修衡,其实是残忍而又冷酷的一件事情。在获得诸般惊天伟力的同时,你必定失去了属于人的已有的某种特性。所以修衡,首先考虑的不是你得到了什么,而是你失去了什么。
“以礼入衡必然失了变化,以法入衡必然失了人性的随和,以残体入衡则必然失了健康,而其他诸般流派也必然各有所失。
“修衡者是人类探索世界的先驱者,但在某种程度上,修衡者们已不能算是一个健全的人了!
“所以,修衡是一件严肃冷酷的事情,在你慎重决定是否修习平衡之术以及究竟以何法入衡之前,切不可草草入衡。切记!切记!”史先生在讲述这一番话时,神情前所未有的凝重,一扫寻常的疯癫。
“子车小子,你且好好想想吧,如果你终究是未能定下心来,只习平衡之理,不学平衡之术,老老实实地作一个经世治国的书生也未尝不可。”说罢,史先生抢过那已所剩不多的酒,缓步离开了。
李牛瞅了瞅史先生,又瞅了瞅子车,将碗中余留的酒一饮而尽,然后也走了。
山间的竹亭里,只剩下子车一人满怀凝重与疑惑独自发呆。
待到一阵山风吹来,子车顿时感到一阵酒后的凉意,终于清醒过来,也一步一步走下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