诺姆呆呆地站在装船的车库里,沿着那根长十七米、宽十五厘米的船桅走着,这是他和布兰登绑起来—一截一截地绑上去的—用卡车从阿纳科特斯市拉回来的,一路上他们走的是慢行车道,一直开着危险标灯。为什么他不再一直等下去,直到找到一个价格合理的短桅杆为止呢?的确,长桅杆在一级风里用着更顺手,可是像这样足足有十七米长的呢?上帝啊!他从书上学到的东西足以告诉他,桅杆越大,风帆就越大,但相应的麻烦也就越大。
剩下的桅杆他也张罗得差不多了,他准备从萨克拉门托市①—竟然是这样一个地方—某个海上救助人员手里买来,他发誓说他的桅杆是全新的,而且下个周末就能到货。他顺手翻着雅马哈的产品宣传册,想再看一眼那个二十五马力的双缸马达,想象着这个闪亮的小帆船在码头起船机的吊索上晃悠的样子。他一边想着,一边轻轻地摇着脑袋,希望能让这个幻觉更加真实一些。
他也不知道具体该怎么解释,不知道是这次中风把他的脑子清理了一遍,还是因为他身上的重担被布兰登接走了,或者用简奈特的话说,这叫做因果报应。他只知道,自从下了第一场雪之后,事情都变得完全不一样了。特别是布兰登。他把农场经营得比诺姆预想的要好得多,而且似乎也比以前要更容易交流了。但是诺姆仍然不理解那些发生在他儿子身上的糟糕透顶的事情。发现隧道本身就是个怪事,就因为这个,一直有人过来奉承他。他更加完全无法相信苏菲告诉他的事情—那个瘾君子教授对布兰登的艺术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而且,苏菲现在正在举办一场艺术展览鸡尾酒会,特意把酒会安排在赌场盛大开业活动之前的几小时。简奈特说酒会上要特别展示他儿子的几幅作品,据说这些作品之前从来没有人看到过。他的邮箱里连一封邀请函都没有收到呢。酒会到底什么时候结束啊?
一想到大家围成一圈,盯着布兰登的油画看,那感觉就像吞了蓖麻油一样。他从来都不知道艺术是什么,他只会觉得艺术很无聊,只会偷偷嘲笑那些疯狂购买艺术品的笨蛋。布兰登能在艺术上有所造诣,这让他非常困惑,也很尴尬,就好像暴露了范德库尔家基因库中不光彩的一面一样。
当晨曦闪烁着照进车库里时,诺姆听到隔壁房子传来的越来越大的笑声。即使按照苏菲的标准来看,这个派对也显得过于吵闹了。所以很
① 萨克拉门托市,美国加利福尼亚州首府。
明显,连那些反对赌博的“灾难论者”也全都跑到她那儿去了,大概只想看看里面那些“拉斯维加斯式”的怪胎到底有多庸俗,肯定是先进去看看艺术品,然后再顺便喝几杯免费的酒。
“布兰登?”
这么年轻的声音让他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他以为是简奈特要来责备他居然还没去酒会。于是他从那间半封闭的工作室里走了出来,向下看了看,却一个人也没有发现。“有人吗?”他犹豫地问道。
过了一会,一个身材瘦瘦的短发女子从船身的宽大拱形板下走了出来,这个女孩的眼睛十分明亮。诺姆仔细瞅了好几眼才认出是玛德琳卢梭。
“对不起,”她说道,“没有想到会打扰您—”
“没关系。”
“看见灯亮着,就忍不住偷偷跑来看看。”她解释道,“我不知道这艘船有这么大。乘着它哪里都可以去了,是吧?”
“那也要我能把它从车库里弄出去才行。”
“我能进里面看看吗?”
“当然可以了。”
于是她沿着船上的梯子往上爬,自信地上了船,将那个露玛牌绞盘旋转了一下:“看看这些进油管,很壮观啊。”说完她就消失在船舱里,只听她在里面不停地发出感叹声和口哨声。“真没想到它……是如此令人惊叹啊。”
诺姆也赶紧走到船底,忘却了膝盖上的刺痛。
“青铜的门架,层层叠叠的大梁,柚木的装饰。范德库尔先生,您真是一个了不起的工匠啊!”
诺姆的脸不好意思地红了起来:“经不起细看的。”他听说教授把她送进戒毒所待了几个星期,还听说她去安大略省念大学,或是到马尼托巴省看望她阿姨去了。他打开装电器零部件的盒子,招手让她过去看看那些颜色各异的线路,那模样就像一个满头大汗的孩子,在向伙伴炫
耀他的科学展览项目一样:“你看,我把它都标上记号了。这是旗杆灯的,这是停泊灯的,这是特高频电台的。”她至少应该假装感兴趣的。“我在犹豫,”终于,在他关上盒子之
后,她开始说了起来,“我感觉自己还没有准备好到苏菲那里去。”“我也是。”她听完后笑了,诺姆这时候才纳闷起来,为什么他到现在才意识到
她原来也是这么漂亮的,他之前一直认为她的姐姐才是个标致的可人儿。
“你在找布兰登吧?”她微笑着说:“最近,常常会想到他。”诺姆连忙揣测她这句话和微笑的含义。“我又回到托儿所工作了。如果我能继续保持冷静的话,”她说着
用指关节敲了一下船身上的木饰条,“我会申请冬半学期的课程。”他点了点头,很欣赏她的坦率。“所以我的部分计划是,”她继续说道,“继续弄我的帆船—不
是参加比赛了,就是单纯去航行—所以我才对您的这个工程感兴趣。还有什么需要的东西吗?”“还有很多。”诺姆吸了一口气,苏菲那边的派对又一阵高潮迭起,
“首先,就是引擎,所以我—”“还有呢?”“一些小东西,最重要的就是风帆了,但是估计连一个雅马哈马达
我都要等很久才能买得起,所以—”“为什么不直接在网上买那些二手风帆先安上,然后就把它放到海湾里呢?”他尴尬地笑了笑:“我估计就连用引擎操纵它,我都要学很长时间了。玛德琳,你看,我对使用风帆可是一点经验都没有。”“我很乐意教您,”她说道,“我能教您怎么用风帆驾驶,诺姆—不管是在港口里,还是港口外。如果必要的话,直到我们能给它安上一
个引擎为止。”
他转过身子,假装吸了一下鼻子。中风之后,他最大的改变就是变得容易感伤了。记得前一周,当那个穿着白色实验工作服的高个子医生,把简奈特的病情判决书给他的时候,他完全崩溃了,那是他一生中最绝望的时刻:“看起来像早期老年痴呆症。”
“看起来像—”诺姆烦躁地一遍又一遍重复这几个字,紧紧地揪住诊断书中的这个小小漏洞,“也就是说你不确定这到底是不是喽。”
那个医生沉着耐心看着他们两个:“根据我的经验,就是这样,但是你们还没有做血液测试,或者—”
“那也就是你并不知道。”他猛地打断道。
“是的,可是—”
“那么,为什么你要—”
“诺姆,”简奈特心平气和地说道,“没关系的。我知道了。现在反而松了一口气。真的,没关系的。我前一阵子就知道了。”
与其说这句话表明她优雅地接受了事实,还不如说是她是在试图安慰他。只是,这让诺姆号啕大哭。而现在,连一件小小的事情都能打开诺姆的情感阀门。简奈特在屋子里到处贴着的那些帮她记忆的便条,布兰登用奶瓶喂小奶牛,就连玛德琳卢梭第一次偶然之间喊他的一声“诺姆”都能感动他,更别说她提议帮助他的事情了。她用了他能想到的最温柔的方式来告诉他,要教他怎么使用风帆航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