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种作为父亲，看见两个女儿同时出现在他的屋里的激动，很快就消失殆尽了。面对玛德琳的熊抱，妮可只是稍稍伸了伸前臂搂了她一下，于是，过去那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气氛立即冒了出来—以前这种气氛一般得过了好几小时才会出现。同时，妮可那人形模特儿般的丈夫也来了，脸上还挂着僵硬的微笑，那表情和某人第一次在救世军组织①1里给人盛汤时一样。而维尼的两个朋友，莱尼和洛克，从一开始就表现得有点勉强，一直待在厨房里吃东西，偶尔抬头瞟他一眼，看看是否错过了屋子里的暗流涌动。
妮可一直主导着饭桌上的所有交谈，滔滔不绝地说着温哥华的街坊邻居重新修整房子的事情，好像害怕没有她的指引，话就谈不下去了一样。维尼极力忍着，才没有指出“住宅高级化”并非进步的同义词。他眨了眨眼睛，挤出一个微笑，又把玛蒂煮的咖喱蔬菜递给妮可和米切尔—洛克和莱尼对这菜可是赞不绝口—可他们两人却在里面挑挑拣拣。
这些维尼都忍住了，可是有一点还是让他很生气—妮可居然没有提到《麦克林斯》杂志引用了他所说的话。要知道，自从那次退休派对之后，他就很少听到别人的赞美之词了，这让他不禁沉溺在这样的美梦当中—说不定最后他会因为解释了美国的自大虚伪而被世人铭记在心呢。谁知道呢？或许两国的关系会恶化到一触即发的地步，到那个时候，加拿大广播公司指不定会想到他，那些制片人可能会争先恐后地引用他这些见解独到的慷慨陈词，甚至还会追踪发现苏菲温斯洛独家拍摄到的、他和美国国会议员那场精彩绝伦的激烈辩论呢。他前天晚上又通宵没睡，为以后的论文做笔记。他的笔记本身都是英勇无畏的点子，而且
① 救世军是国际基督教慈善组织。1865年由威廉布思创建，其目的是为伦敦的穷人提供食物和住处。1878年开始采用救世军之名，并以军队形式建立该组织，为全世界100多个国家提供广泛的社会服务。
一个比一个更具有煽动性。人们应该会很喜欢听他的想法的。所以，这些东西何时出版，或者说出版与否，对他而言都无所谓。他们想听就好！所以他不停地写啊写，直到手里的大麻烟越来越短，他才感觉自己一下子从现代版的门肯①变成了一个一贫如洗的笨蛋。他第一次注意到，《麦克林斯》上面刊登的评论并非和他的原话一字不差，突然觉得这不过是一种傲慢的下流手段罢了。
毫无疑问，这正是妮可心里所想的。他在心里告诉自己随他去吧，可他们怎么能连提都不提呢？他耐心等着那位人形模特儿嚼完嘴里的东西：“米切尔，那个令人胆战心惊的加拿大恐怖分子，结果却是任性的美国人，你对这件事情是怎么看的？”
“哦，维尼，”他开始用那种不自然的男中音说着，“我们自身也的确存在问题，我们的庇护政策的确是世界上最慷慨也是最愚蠢的。不管事情结果如何，这个事实也是无法改变的。”
“这就是你的想法？”维尼竭力控制住自己的音调，“不管怎么样，错的都是我们加拿大？”
“维尼，我想我们只是看这个问题的角度不一样罢了。我们不用事事都坚持同一个观点，你说是吗？”
维尼看到妮可正盯着自己，于是只好抿了下嘴巴。
莱尼赶紧把话题转到了零号大道的房地产和疯涨的价格上：“连拖车场地都比三年前涨了一倍。”
“好位置，好地点，好场所，”妮可反复强调道，“如果你是做毒品走私生意的，那最佳位置应该是在哪儿呢？”她说完后瞟了一眼妹妹，然后又继续和大家宣传外国指数基金的好处，暗示维尼迫切需要对他手
① 门肯（Mencken，1880～1956），美国著名辩论家、幽默的新闻记者和评论家。他是美国20世纪20年代最有影响力的文学评论家，常常用评论来嘲笑国家、社会的文化弱点。
里所剩不多的钱做个聪明的处理。那样你就可以赚钱了？他很想问一句。“维尼，我觉得这一点，她说的还是比较对的，”米切尔赞许地加
了一句，“你可能真的需要一些关于这些方面的指导性意见，虽然这不是你的主要兴趣或者专业领域。”钱财对于维尼来说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即便到死也是如此。“或许我会考虑找个人帮我的。”他从牙缝中挤出一句。“哦，我就是经纪人啊。”妮可脱口而出，转动着眼珠子，“亲爱的爸爸啊！你的女儿可是孔科尔—布雷德福证券公司的经纪人呢。”
玛德琳朝莱尼笑了一下，说道：“欢迎参观我们的家庭动态学。如果你在这里待的时间足够长，你或许会发现我姐姐从来不为自己的建议感到害臊。”
妮可放下叉子：“是的，拉里，在这里多待一会儿你就会发现，原
来我的妹妹是一个毒贩子。”“是莱尼。”玛德琳更正道。“什么？”妮可厉声说道。“另外，仅供参考，我不贩毒。但是我宁愿去贩毒，也不愿意接受
任何你逼我做的事。”“你到底知不知道—”“闭嘴，”维尼斥责道，“你们两个都给我闭嘴。”“这可是个生日派对啊。”洛克面带微笑地插了一句。妮可使劲地切着一块鸡胸肉，直到那块肉薄得不能再切为止。“你
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她怎么会有钱租那套达曼特的房子？”她向维尼问道，“你难道一点点都不觉得奇怪？还有，她为什么想要住在那里？”“想住得离她的老父亲更近一点？”他的眼睛在两个女儿身上跳来跳去，她们两个人的脸上都有他妻子的影子，“并且拥有更大的空间？”“爸爸，你就继续吸你那个大麻吧。她那辆尼桑车是从哪儿来的？
她这样一个没工作的人居然能开得起这么好的车子。啊？哦，对不起，
你还不知道她从托儿所辞职了，是吧？”“哦，这倒提醒我了，”维尼说道，“你到底养了几个孩子？”“这就是你的回应吗？”她扯了扯衬衣上面的领子，“一位医生和
一位经纪人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他们没有时间去给这个地球添丁。当
然了，一周工作六十四小时的生活是你根本无法想象得到的。”维尼看了看莱尼：“谁会想到我的一个女儿居然过着美国梦①的
生活？”“爸爸，你已经说过几百遍了，这一点也不好笑！”“一个经纪人和一个麻醉师。”他眼睛盯着自己盘中的食物说道。“什么？”“也就是你常说的医生。”他又咕咚一声喝下一大口酒。“爸爸，这太没有礼貌了。”维尼再也忍不住了：“我猜如果你需要把一只狗放倒的话，他倒是
可以过去帮个忙。不对，等一等，对啊，你们两个根本没有时间养狗。”妮可猛地一下站直了身子，身后的椅子砰的一声倒了：“爸爸，慢
慢欣赏你的礼物吧！”接着又对玛德琳说道，“你要是坐牢了或者进了
戒毒所，可别指望我去看你。”玛德琳夸张地呼了一口气：“谢天谢地。”妮可扶起椅子：“爸爸，你变了，她现在可是瘾君子啊！”“你已经不厌其烦地说过很多遍了。”“但是你没有说过，对吗？”维尼拼命挤出一个僵硬的微笑：“拜托你了，让我们试着重新开始
① 美国梦是一种相信只要在美国经过努力不懈的奋斗便能获致更好生活的理想，即人们必须通过自己的工作勤奋、勇气、创意和决心迈向繁荣，而非依赖于特定的社会阶级和背景获得成功。
吧。拜托了。”
米切尔也站了起来，脸色苍白，下颌的肌肉哆嗦着：“我想现在说这个太晚了吧。”
他们火速收起包和上衣，妮可把蛋糕放在另一个盘子里，好把自己带来的盘子拿走。然后轰隆一声带上门，消失了。
维尼忽然意识到，下次他们再到家里来，可能要等到他闭眼的那一天了吧。他走到厨房的窗户前，想目送他们开车离去，可刚好看到诺姆范德库尔一瘸一拐地走到邮箱前，一副如丧考妣的样子。他在心里默默地对着妻子说了声抱歉，然后又大声对洛克和莱尼吼了一句。他叹了一口气，极不情愿地转过身对着玛蒂，牙齿咬着嘴角。“拜托你告诉我，”他轻声说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