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登徒手拢起一堆桤树叶子，结结实实地抱在怀里，走到一个俯瞰山谷的山脊顶上，把它们抛了下去。他看着它们乘风远去—还是那股早上把大雾吹散的南风—最干燥、最大的叶子飞得最远。他又抱起一堆树枝如法炮制了一番，接着又换成树叶，一遍又一遍地把它们向山谷抛撒。间或有几个画面以不同的角度在他的脑海中定格。
他又给玛德琳打了一个电话，想和她说公园里的那次失败行动。她没有接，但是后来又给他回了一个电话。他兴奋不已，所以直到她挂了电话，才意识到原来她刚刚说的都是些伤人的话。“不要再打电话给我了，”她用虚弱的声音发着牢骚，“我又不是你的女朋友，知道吗？我们甚至连朋友都不是。”她的声音听着很嘶哑，似乎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的一样，电话好像从她的嘴边滑了下来，“你必须离我远一点。”
他误解什么了吗？她的笑声不也是很真实的吗？难道她没有伸出手来，把手放在他的手上吗？可是，他越想他们吃的那顿午餐，就越觉得唱歌的事情很愚蠢。他在想什么呢？“我们甚至连朋友都不算。”她的
话像肿瘤一样把他的内脏掏空了。如果他连玛德琳卢梭都不懂，那他还指望自己能了解谁呢？
他在努克萨克河的上游找到了一片平静的水面，就蹚着河水走了下去，直到水快淹没靴子才停了下来，然后站在那里，用一根粗粗的棍子一遍又一遍地击打着光滑的水面，被激起的水花形成了一个又一个朦朦胧胧的彩虹。他不停地打着，直到两脚麻木、双肩酸痛、满脑子不再想玛德琳或者那些死去的奶牛才停了下来。
他转身回到河边，在地上挑拣各种颜色的枫叶，并用嘴巴把相同颜色的叶子的背面舔一下，在把它们粘在一起，最后做成了一个长二点五米、宽一米，颜色从红到黄依次变淡的厚被子。他找到好几堆橘黄色的白桦树叶，并把一百片树叶的叶柄纵向串起来，再把其中的一端系在陡峭的河岸处，把剩下的部分打开扔到河岸下面的旋涡里，形成了一块窄窄的橘黄色瀑布。可没过多久，瀑布就断了，什么也不是了。他又四处寻觅起来，想找到更多被太阳光晒褪色的黄色枫树叶，做一个更大的瀑布—清澈的河水犹如一面晃动的镜子，在它的放大下，黄色变得更加明艳动人了。
季节的转换总会让他十分沮丧。虽然现在，他知道整个过程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仍然会因为自己眨了一下眼睛错失了某些关键的细节而无法释怀。就像他经常听人说的，家燕要成群结队飞到南方过冬，可从来没有亲眼目睹过它们大规模迁徙。而这回，他很可能再一次错过了。
他四处找了一些相对平坦的石块，试着在浅滩里堆砌一个圆锥体，可每次堆到一半就倒了。他看着上游的河水中那些像水榭一般巨大的石头，母亲曾经告诉他，这些石头是那些足足有一点五公里厚的浮冰融化之后留下来的。就像雪人融化后，身上的胡萝卜和焦炭会掉下来一样，这些巨石也是这样随机散落到地面上的。他把几块大小不一的石头—有脑袋那么大的，也有更大一点的—盖上湿漉漉的树叶，像包在纸巾里的巨型复活节彩蛋一样。接着他猛地一下脱掉上衣，把绵白杨的叶子粘在自己那湿漉漉的上身和脸上，最后，他屁股以上的部位除了树叶之
外什么也看不见了。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布兰登吓了一跳，猛地抬起头。这才想起来苏菲一直跟着他，而且一直坐在河岸上，静静地拿着摄像机拍摄着。
“你说什么？”
“你做这些事情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他没有停下来，又开始给另外一块石头盖红色的枫叶：“做这个让我很放松。而且，我越了解大地，就越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是这样吗？不。又或者是这样？还是不对—”
“你能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是吗？”
“我怎么知道呢？”
“我觉得你知道。”
“真实的情况远比大家所知道的复杂。”
“谁告诉你的？”
布兰登皱了皱眉头，抬头四处看了看：“这儿除了你和我，还有谁吗？”说完还没有等她问下一个问题，就又转身看向河面。这会儿已经对石头没什么兴趣了，不管怎么仔细找，他还是找不到足够平坦，能让他盖一个圆锥体的石头。他又试着盖了一次，可是眼看就要成功了，还是塌了，他只好沿河而下，想找一些更加平坦的石头。当那只黄眉林莺用它那高亢嘹亮的独唱打断他的注意力时，他已经尝试八次了。这才发现，天已经快黑了，而他的手早已疼痛不已，全身都冷得发抖，肚子也在咕咕叫。苏菲什么时候走的？
他把车里的暖风调到最高，开车沿着林登市区四处寻觅，想找一些吃的和一个浴室，可转了半天什么都没找到，这才想起今天是周日，所有的店铺都不开门。他只好继续向前开，路上看到了风车、一家老的理发店、邮局、红白蓝相间的旗帜，以及前沿街两边那庄重肃穆的榆木—那些靠近街道阴面的树叶已经开始变黄了。
到家的时候，他看见母亲正盯着餐桌上那一堆照片看。所有照片上都有她的影子：沙滩上骑在她爸爸肩膀上照的；高中毕业时照的；结婚时照的；在花园里微笑时照的；和诺姆在结婚三十周年纪念日上跳慢舞时照的。“我只想做一直以来的那个自己，”她说，“没有想过要变漂亮。我只想做我自己。”
“你还是你。”布兰登一边说，一边用一只湿漉漉的胳膊搂着她的肩膀，这足以让她扭过头来，让他在她做饭的空当先去洗个澡。
他狼吞虎咽地把几个肉块啃得只剩下骨头、消灭掉一整碗红皮马铃薯，又喝了一夸脱生牛奶，这才停下来告诉母亲，树叶在水下是什么样子的，说他越向河的上游走，就越能看见秋天的影子。他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在听，只是听着她的呼吸声，并抬头瞥了一眼她那跷起的二郎腿，脚上的拖鞋正轻轻地上下摆着，频率和她的心跳保持一致。
“我知道那个测试被我搞砸了。”她说道。
“没有，你没有。”
“有，布兰登，我有。”
“那是因为你太紧张。”
停了还一会儿，只听见她说道：“猫的每一只耳朵有二十块肌肉。”
“是的，”他答道，“鲨鱼比大树的寿命要长。”
苏菲接到维尼发来的两条紧急信息后，立即赶了回来了，因为他说一定要见到她。所以她就架好摄像机，然后打电话叫他过来喝一杯。
他看着比平时更加狂躁，两只眼睛也更加通红，一进门就手舞足蹈地说着一些让人听不懂的话，最后才告诉她，自己被风筝电到的事情。“当时，我感觉整个世界都变成了一个点，一点也不疼。真的。”
“你简直太疯狂了。”“不是的，我只是更接近了。”
“更接近死亡？”
“更接近那些有意义的事情！苏，你知道什么是天才吧？这种感觉就像是意义重大的创造力给你带来的震颤，它能让你惊讶，也能使你感动，甚至能让你振奋。有多少人能听懂格伦古尔德，能真正听懂他而不被感动？他开始识字之前，就已经能读懂音乐了。还有科尔特兰，他每天花十几小时写音阶，除此以外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做啊。苏菲。还有爱因斯坦！那个改变我们对时间看法的怪人！别说话！去感受它！改变我们对时间的看法啊。还有富兰克林！他可能比他之后的十个伟人加起来都要聪明。这些人都会兴奋到难以入睡。听听这个。”说完拿出一张打印的纸，盯着它看了两秒钟，然后把它放到一边。“马克斯佩鲁茨。”他说道。
苏菲面对着摄像机耸了耸肩。
“马克斯佩鲁茨，奥地利人，一九六二年因为发现血红蛋白结构而获得诺贝尔奖。佩—鲁—茨。听听这个，我昨天晚上才看见的，这个滑稽的天才因为没有整理出更具有总结性的报告，而在得奖致辞当中道歉了。”他闭上眼睛，模仿着很糟糕的奥地利口音、凭着记忆背诵这一段话，“‘请原谅我，在这样一个伟大的场合，给大家呈现了一份结果并不完整的发现。可是，完全准备的知识就像耀眼的太阳一样，那种光芒是十分无趣的，我们更容易因为暮色和期待黎明而雀跃不已。’”他抬起头，眼睛因为兴奋而过分睁大，“苏，这就是我想要的，我想要暮色的雀跃。即使这是我间接借助别人而感受到的！对黎明的期待！”他说完便腾地站了起来，双手触碰着天花板。
“坐下来。”
“什么？”
“坐。”
“哪里？”
“就坐这里。”等他坐下之后，她打开电视，开始播放视频。“这到底是—”“光看，别说话。”“哦，请告诉我，这不是布兰登。拜托。哦，我可爱的上帝啊。”“嘘。你就只管看，顺便跟我说说玛德琳的近况。”
